丈夫要去遠行,變身一名環(huán)保志愿者,只身單騎自行車,游歷全中國。這一去,可謂山高水遠,前路兇險。
幾年前,丈夫去西藏時,見到那名只身單騎的男子。幾個月的旅途中,他僅靠撿垃圾支撐完成從遙遠家鄉(xiāng)到圣地西藏的夢想。之后,丈夫每次提起他,總是眉飛色舞,無限向往崇拜。我知道那也一直是他的夢想。
男人的血液中,永遠藏著個難圓的英雄夢,內心奔涌的是仗劍走天涯的壯志豪情??墒赖捞?,歲月靜好,仗劍江湖已屬多余,男人的浪子情懷卻深入骨髓。
二十五載圍城生活,愛意倦怠,心無怦跳,柔情蜜意已化血濃親情,嵌入靈魂難舍難分。如今這等浪子情懷又開始冒頭興浪。我深知情路宜疏難堵,無奈只得做深明大義妻送夫上路。臨行前,丈夫臨終囑托般地交代后事,大有一去不再回的慷慨悲歌。
“我要把房貸還清了,檳榔明年也將收成,你娘兒倆可以安心過下半輩子了。我除了幾件衣服和一輛單車,什么都不帶。”丈夫說。
我問他幾時征戰(zhàn)回?答曰:“還不知道,不回了也不一定?!?/p>
“麻將沒得打,清茶喝無味,親人朋友不在身邊,你不寂寞得發(fā)瘋?”我擔心地問。
“只想做閑云野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心無掛牽。”丈夫輕輕飄飄地回答。
“每天餐風露宿,日曬雨淋,不僅每日撿垃圾,還得四處打聽收購站。那你多辛苦啊?!蔽椅账氖址旁谛乜?,表示不舍和心疼?!懊康揭惶幗o我個信,知道你還活著?!蔽倚暮脑沟卣f。
“別牽掛了,就當我死了,你亦輕松些?!闭煞蚬首鬏p松。
“你路上病了,或是遇到了兇險怎么辦?”我憂心忡忡。
“找個懸崖自我了斷。”丈夫語調悲壯無畏,如烈士上斷頭臺咔嚓一聲,砍頭只當風吹帽。
“只怕嘴角歪斜,雙腿長短不一,想挪到懸崖邊都難?!蔽业哪X海里浮現起隔壁那個鰥居多年的中風老男人。丈夫最不忍心見他冬日冷風中寸步踟躕的凄苦模樣。
“是何居心?盼夫早亡?”丈夫有些嗔怒。
“怎么舍得呢?你走了以后,我也解脫勞累牽絆,便周游世界去了。我不愿像你做苦行僧,我要坐飛機去。從飛機上往下探頭,尋我的丈夫究竟流浪到了哪里,還在不在人間?”
“難不成你要把房子賣掉,把我為你娘倆攢下的家業(yè)賣掉,拿著錢滿世界溜達享受去?”
“怎會呢。一年只去兩趟便回來。感念你待我娘倆的情意深厚,承擔夫父二職還算合格。我會放大你的照片掛在客廳,日日緬懷愛慕,矢志不移。只等子生孫孫生孫子子孫孫,盡享一家其樂融融。每晚我會把爐火燒旺,和兒孫媳婦們圍圍火鍋喝喝小酒,逗逗承歡膝下的兒孫曾孫玄孫。給他們講爺爺你當年騎一輛破單車、滿中國亂跑的傳奇故事。順便往你的碗里盛滿飯,對著你的照片,遙請你和我們共進晚餐,吃碗熱飯,喝口熱湯,犒勞你疲憊饑渴的胃。你放心,有我吃的便餓不著你,只有一口飯我也給你留著。”
“誰還稀罕吃飯?”丈夫嗤聲表示不屑。我驚訝得睜大眼睛,盯著他問:“不想吃飯?難不成你成了精了?”
倔頭精鼻孔一哼,說“老了老了,逗留無益,生于塵歸于土,早死早安生?!蔽医器镆恍?,說:“地下蟲蟻多,還是天堂好。如果你想家了,我會用回憶筑起階梯、鋪條小路,到天堂接你回家。只要家還在,流浪的心終究渴望回來?!?/p>
躺在我身邊的丈夫,躺在他的流浪夢里。他臉上奇特的光芒逐漸隱退,呼嚕聲平穩(wěn)漸起,覆蓋住夜的黑。我笑了笑,吻了吻他的唇,云淡風輕地說:“晚安,親愛的,做個好夢?!蔽覅s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次日初晨的陽光照進房間,丈夫早已正襟危坐在辦公室里忙碌操勞。
那晚的靈魂神游,我再也沒提過。愛一個男人,都渴望天荒地老,占有彼此的所有歲月。只因走進圍城,男人多了許多責任和擔當。累了倦了的時候,會在某個黃昏,某個寂靜的夜晚,想起年輕時那些未曾實現的夢,嘆時光匆匆,嘆歲月蹉跎。或揮灑浪子情懷,給心靈放個假,圓了心底那個孤獨英雄夢。我愿意給他一點空間,讓他安心地懷念。我霸占了他一生最好的時光和最美的愛情,又何必強占他懷念青春自由的空間?
(摘自《海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