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要出門上班時,米克竟然沒到門邊送我。“米克。”我又叫了聲,“米克?!泵卓藳]出現(xiàn),我很納悶。雖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但我急著上班,也只好趕緊出門了。這天很重要也很忙,下了班我還待在公司,晚上十點半左右才回到家。
打開家門,米克又沒出現(xiàn),只聽見良平的哭聲。
看了客廳和小房間一眼,都沒看見米克,我覺得很疑惑;而良平還在哭,只好先進主臥看看良平怎么了?良平只是肚子餓了而已,筱惠正準備喂他喝奶,我坐在床邊看著他們。
良平喝完奶后,在主臥地上亂爬,我跟他玩了一會兒便去找米克。打開小房間四處看了看,沒看見米克;走到客廳和陽臺也沒看見它。除了主臥外,屋子里我已找遍了,都沒發(fā)現(xiàn)米克的蹤影,我更疑惑了。
米克不可能在主臥吧?
雖然明知不可能,但我還是走進主臥,米克果然也不在。
可能是我真的心急了,便趴在地板上看了床底下一眼。
“咦?”筱惠很納悶,“你在找什么呢?”
“沒什么。”床底下空空如也,我頹然站起身。
站起身的同時,一眼看見墻上我、筱惠、米克的新婚合照。
米克那時好年輕啊,滿頭亂發(fā)、瞇著眼睛、吐出舌頭,模樣很可愛;而我和筱惠也笑得很燦爛,那是我們?nèi)齻€最幸福的時刻啊。我又驚又急,走出主臥重新再找一次。
這次連客廳的沙發(fā)底下、廁所的馬桶內(nèi)都找了,還是沒發(fā)現(xiàn)米克。
“米克?!蔽倚睦锖芑?,“你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嗎?”
瞥了一眼陽臺,米克該不會從陽臺上跳下去吧?
我打亮陽臺的燈,扶著墻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沒有。
我一定驚慌過頭了,墻這么高,米克不可能跳過這道墻。
那么米克到底在哪里?我又仔細看了看陽臺,除了掛著晾干的衣服,只有洗衣機。洗衣機背面貼著后墻,右側(cè)對著我,左側(cè)離邊墻還有30公分縫隙。那縫隙中塞滿雜物,比如洗衣粉盒、臉盆、花盆、小水瓢、舊衣架等等。我看見小水瓢掉在地面,便走上前彎腰撿起打算再把它塞進縫隙時,隱約看見下面有一小截白白的東西。那是米克的尾巴嗎?我急忙把縫隙中塞滿的雜物清出,發(fā)現(xiàn)米克的頭朝著墻,俯身趴著?!懊卓恕蔽业穆曇粼诎l(fā)抖,“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把米克抱出來,低頭看它的臉,它雙目緊閉、舌頭伸出。我輕輕搖了搖它,但它完全沒反應(yīng),身體也變得僵硬。米克死了。主臥傳來良平的哭鬧聲和筱惠的安撫聲,筱惠正哄著良平入睡吧。
我緊緊抱著米克走回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右手輕輕撫摸它的身體。我突然悲從中來想放聲大哭,但只能壓低聲音,咬著下唇哭了起來。眼淚源源不絕溢出眼角,止也止不住,我只能用手擦干眼淚。我一面擦眼淚一面撫摸米克,沒多久米克的毛就濕透了。但我還是拼命掉眼淚。
恍惚之間,我想起了小黃。
媽媽說小黃失蹤那天,她準備跨上腳踏車去菜市場買菜時,發(fā)現(xiàn)小黃只是坐直身體看著她,絲毫沒有要動身的打算。
“小黃?!眿寢屨f,“要去買菜咯?!眿寢尨叽倭藥状危€是動也不動,只是仰頭看著她,眼神很怪異。僵持5分鐘后,媽媽只得跨上腳踏車。往前騎了十幾米后回頭,小黃依然坐在原地,雙眼直視著她。
媽媽說當(dāng)她買完菜回家時,就找不到小黃了。
我們?nèi)胰苏伊?天,鄰居也問了,但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小黃的蹤影。
3天后爸爸跟朋友聊天時,朋友說他曾經(jīng)聽過一種說法。
“狗知道自己將死時,會用眼神跟主人告別。然后在家里找個最隱秘的地方,孤獨地等待死亡?!卑职值呐笥颜f。
“為什么要找家里最隱秘的地方?”爸爸問。
“一來只剩最后一絲力氣無法走遠,二來希望死后還能守護這個家。但最重要的是,它不想讓主人看見自己的尸體,以免主人傷心?!?/p>
爸爸恍然大悟,立刻沖回家,拿出手電筒直接鉆進地板下。
10分鐘后,渾身臟兮兮的爸爸抱出了小黃的尸體。
沒錯,地板下的空間是老家最隱秘的地方,我們家人從不鉆進去。
小黃不希望媽媽看見它的尸體傷心,所以躲進地板下孤單地死去。
米克應(yīng)該也是這樣想吧,才會用盡最后力氣鉆進洗衣機和墻壁間塞滿雜物的縫隙,并讓雜物完全覆蓋住自己的身體。
米克找到這個屋子中最隱秘的地方,而且盡可能不讓自己被發(fā)現(xiàn)。
一想到米克的用心和昨晚米克的眼神,快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對主人而言,狗只是生命中某段歷程的一小部分,那部分可以被取代,甚至可以被遺棄。但對狗而言,主人卻是生命的全部,無法取代,更無法遺棄。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心里卻只惦記著不能讓主人傷心。
我聽見隔板門打開的聲音,趕緊擦干眼淚,深呼吸幾次。
“你怎么抱著米克呢?”筱惠似乎生氣了,“你待會得洗手和洗澡,而且還得換下這一身衣服?!?/p>
“抱歉,是我的錯,你別生氣?!蔽覐娙套⊙蹨I,“我會洗手和洗澡,全身衣服也會換新的?!?/p>
“那你還不趕快把米克放下,還抱著干嗎?”
“反正都要洗手和洗澡了,再讓我多抱一下吧?!?/p>
“你怎么了?”筱惠察覺出怪異,走到我面前。
“米克……”我突然哽咽,“米克死了?!?/p>
“你說什么?”
“米克死了。”我的淚水再度滑落。
筱惠整個人呆住了,過了一會才清醒,彎下身從我懷中抱起米克。
“你得喂良平,別抱米克?!?/p>
她沒理我,抱著米克坐在沙發(fā)另一端,低頭仔細看著米克。
“米克。”她撫摸米克全身,“別睡了?!?/p>
“米克已經(jīng)……”我喉頭哽住,無法再說下去。
“米克?!斌慊輿]理我,一面撫摸米克一面柔聲說,“媽媽好幾個月沒摸你了,你會生我的氣嗎?米克,對不起,媽媽故意對你冷淡,只是希望你不要靠近我,因為媽媽得保護良平。你知道的,良平會過敏呀,而你身上都是過敏原。但媽媽還是一樣愛你,從沒變過,你看媽媽還是一樣煮你最愛吃的東西。米克,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太壞了,你要原諒媽媽,媽媽只是……”
筱惠突然把米克緊緊抱在懷里,終于哭了出來。
“良平才剛睡?!蔽艺f,“你別哭了。”
“米克?!斌慊蓦m然壓低哭聲,但依然淚如泉涌,“米克?!?/p>
筱惠不再逞強,放肆地表達悲傷,把臉深深埋進米克的身體。
只見她的背部不斷抽搐,也聽見細細而朦朧的哭聲。
從我28歲那年9月開始,到我39歲這年9月為止,整整陪伴我和筱惠11年的米克終于離我們而去。
米克的后事,我們拜托那位不怕死的寵物美容師幫忙。
米克的遺體被火化,骨灰裝進一個小小的骨灰壇里,放在一個專門安置寵物骨灰的地方。
“米克。”寵物美容師說,“安息吧?!?/p>
我和筱惠向她道謝,她說她是米克的朋友,當(dāng)然要幫它送行。
“在你身邊讓你珍愛的動物,可能是你前世的親人、朋友或是愛人,當(dāng)它陪你度過你這輩子最艱難的歲月后,便會離去?!?/p>
她問:
“你們相信這種說法嗎?”
我陷入沉思,沒有回答。
“我相信。”抱著良平的筱惠說。
“依這種說法,米克已經(jīng)功德圓滿。你們就別再傷心了?!睂櫸锩廊輲熣f完后,便跟我們道別。
我和筱惠站在米克的骨灰壇前,久久都不說話。
或許我們同時都回憶起這11年來,跟米克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良平?!斌慊轄科鹚男∈郑案卓烁绺缯f再見?!?/p>
良平可能覺得好玩,便笑了起來,笑聲還頗洪亮。
“這輩子我們不要再養(yǎng)狗了。”我轉(zhuǎn)頭問筱惠,“好嗎?”
“嗯?!彼c點頭。
開車回家的路上,筱惠輕拍良平的背哄他入睡。透過后視鏡,我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我,臉上浮現(xiàn)淡淡的笑容。
“怎么了?”我問。
“如果我下輩子無法當(dāng)人,我希望變成一條狗,陪在你身旁?!?/p>
“你下輩子只想陪我10年嗎?”
“雖然只有10年?!斌慊菡f,“卻是我全部且毫無保留的一生?!?/p>
我想,我下輩子應(yīng)該還是會再養(yǎng)狗吧。
摘自萬卷出版公司《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