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是故鄉(xiāng)的眼睛。透過井水,可以看到父老鄉(xiāng)親的世界。
清晨,井邊的蛙集體詠唱,總也起不好頭。蜂鳥每天都要在井邊攬鏡自照,偶爾清一下嗓子,唱上幾句。數(shù)完星星的女孩,盛滿水桶,再在水桶里漂上幾片葉子,這才想,家里正等著用水呢。
故鄉(xiāng)的水井不多,方圓十公里地,只有兩眼。
常年有水的井叫大水井,就是三年大旱,大水井也沒有干涸過,每天清晨排成長隊的挑水人,都沒有本事將水舀完。大水井其實并不大,長三尺寬六尺,怎么說都與大字無關(guān)吧,但這大水井確實大,有一年所有的水源斷流,它居然供給著三個村的飲水。記得小時候,常有幾尾紅黑相間的魚在大水井里游玩,誰也沒敢惹它,我母親說那魚就是龍女。也怪,每當村子里的人們前來祭祀,它們反倒大膽起來,在水里變化著曼妙的舞姿,引得眾人前來圍觀。大水井旁是些雜樹,其中一棵上了年紀的紫薇花每年六至七月間開得異常艷。那些初中高中畢業(yè)的女孩子,都會來到紫薇樹下,帶一些換洗的衣物來洗。其實她們倒不是真有衣服急著洗,而是來大水井邊呆上半天,遇遇朋友,聊聊心事。陽光被枝葉篩掉了燥熱,落下暖和的光斑,風(fēng)一吹紫薇花簌簌落下,比雪花輕盈。紫薇花在故鄉(xiāng)被人稱為抓癢花,據(jù)說只要在樹干上用手輕輕搔弄,樹就開始發(fā)癢,這一癢,就讓樹拼命地搖頭,結(jié)果把一樹的繁花搖落下來。
故鄉(xiāng)的另一個水井叫臭水井,離村子四公里,不知何故起了這不雅的名字,我問過村子里的老人,說這水不好喝,具體怎么不好喝,老人也說不上來,反正祖上就這么叫下來的。臭水井實際上是個不大出水的井,盡管每年都有人在水井前祭這奠那,也只有雨季,才有水滲出,且渾濁不堪。這水當然無法飲用了,只有特別干旱的年分,才有村民去取水。臭水井后面是原始森林——故鄉(xiāng)最后一片綠陰,因為保護得好,臭水井就都成了野豬猴子們的水源地。
大水井周邊用青石板鑲著,防范著不潔之物落入,挑水的人將水桶放進去,有一點技巧才能將盛滿水的桶取出。井里的水滿了,就往下淌,下面接著是兩個水池,第一個供村里人洗菜淘米使用,再下一個供洗衣與牲畜飲水,誰也不能破壞秩序。離大水井不遠處是塊草坪,不知誰拴了幾根繩子,天氣晴朗的時候,就飄起花花綠綠的衣服,那些洗衣的女孩穿插在隨風(fēng)飄蕩的衣服間,麻雀們也嫉妒地跟著嚷嚷起來。
村子里大人們給孩子起名,多與水字有關(guān),木水是我的堂哥,水柱是我的兄弟,水花是鄰居美麗的女孩,水源是村支書的小舅子,我大叔家的妹妹干脆就叫了小水井。每年正月都有人前來給孩子拜祭取名,有水滋潤,孩子一定活得順水順風(fēng)。大水井深受村里人愛護,每年正月初六,全村人都要相約著來到井邊,殺雞煮肉,對大水井進行祭祀,村里的長老這一天就成為祭祀水井的頭,給大水井祈福,唱贊美歌,說好聽話,最后讓所有村民給大水井磕頭,表達敬意與感激。
更多的時候,大水井旁是年輕人活動的場所。風(fēng)把大水井旁的樹吹得嘩嘩作響,月亮升起來,直接就掉在老井里,晃蕩著,這時,分不清是水還是月光。年輕人吹著隨手采摘的綠葉,圍著水井坐著,談?wù)撝磥怼P『⒆觽兛深B皮啦,趁年輕人甜言蜜語的時候,往水井里扔幾個石頭,頓時濺起水花無數(shù),把談情說愛的年輕人著實嚇了一跳,那枚泡在井里的月亮同樣晃蕩得厲害。猴子一樣精靈古怪的孩子們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說到大水井究竟多長歷史,村子里最老的許如龍爺爺,捋了半天胡子,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大概是明朝吧,從中原來的邊屯大軍,有一部分掉隊了,他們看看阿定山不是很險,半山腰有一片平展展的荒地可以讓帶在身上的糧種找到種的地方,他們留了下來,只是留下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缺水。于是找水就成了首要大事,阿定山腳下就是一條瀾滄江滾滾向東流著,但山上所有的溝壑全都是干涸的,只有雨季能見到兇神惡煞的大洪水。據(jù)說當時大水井只是一小片沼澤地,為了將水聚集起來,他們想了許多辦法。按許如龍爺爺?shù)恼f法,推算起來,如今的大水井已經(jīng)很老了,但人生易老天難老啊,仍然是明朝掘出的清泉,漣漪可不是皺紋,落花也不屬于白發(fā),品飲仍然甘甜可口,斷然不會品出什么滄桑的滋味。
許多人離開村子,到了外面的世界,但他們都不會忘記故鄉(xiāng)的水井。由于大水井所處位置低于村子,至今仍然只能靠水背馬馱取水,但正是從村子到大水井的那條小路,引出了許多故事,許多美好的傳說。年輕人定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雙雙到大水井取水,如果這水渾,說明這段姻緣不可能長久,前景不明;如果這水清澈如鏡,說明這段情感一定美滿。大水井成了愛情的試金石,一瓢水,竟如此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