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血案
(妹妹闖下大禍)
當彩霞追來的時候,血案已經(jīng)發(fā)生!
這是1991年2月23日,江蘇銅山何橋鄉(xiāng)。
早上,張廣爬起來感到口干,抓起酒瓶,拿酒當了水。空肚酒催得緊,鼻梁又痛起來。那是為養(yǎng)活娘的事讓四弟張明打的。他越想心越堵,罵了句娘,撩起腳板就走。小閨女彩絹看爹像牛撞出門,知道他去找四叔。怕爹再吃虧,抄起一把刀追上去。
兩家住得不遠,彩絹趕到的時候,爹跟四叔已打得滿地滾。她上去幫爹,冷不防四娘掄著鐵鏟沖過來,一鏟拍在頭上,血當時就下來了。彩絹急了,不過了!拿刀直捅過去。四娘沒出聲就倒下了。這時,彩霞追來,一看妹妹闖下大禍,嚇瘋了,撲上去抱住她死命往家拽。
到了家,鄰居叫起來,還不快跑,等警察抓哪!
彩絹頭上的血突突冒。彩霞拿毛巾裹上,又順手抓了一頂草帽扣住,用自行車馱上她就往村外蹬。一陣山風,吹掉了草帽。彩霞急忙停下車去追。
風卷著草帽,飛上半空。忽悠悠,再也看不見。
彩絹突然大哭起來。
彩霞抱住她,妹,是不是傷口痛?
彩絹搖搖頭,姐啊,那草帽是四娘給我的!怕我下地讓太陽曬著,可是……我卻殺了她,草帽也讓風吹走了,跟咱們看過的電影一樣。我對不起四娘??!……
彩霞也跟著哭起來。想起那個電影,想起電影里那首悲傷的歌。
苦命的女人八杉恭子因社會不容而殺了自己的黑孩子,當她走投無路跳下懸崖的時候,她的草帽也隨風飄落。緊跟著,催人淚下的歌攜著凄厲的呼喚響起——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飄向濃霧的山坳……
姐啊,彩絹哭叫著,禍是我闖的,不能連累你!你把我放這兒吧!我頭痛得厲害,我活不了啦……
這樣斷續(xù)說著,沒了聲音。肩頭抽搐著,像風中的草。
彩霞抱住她放聲大哭,妹啊,你為爹闖下禍,姐不能丟下你!……
這一年,彩絹二十,彩霞二十一。
有誰知道她們的下落
(死馬當活馬醫(yī))
兄弟親,土變金;兄弟仇,不到頭。
何橋張家兄弟不和,釀成悲劇。張明的媳婦死了,他一氣之下把骨灰盒抱到張廣家。說抓不到人,媳婦就不入土。
家里沒法住了,張廣攜妻遠走咸陽,投奔年邁的老父;兒子張中跟媳婦去了安徽。老屋被銹鎖鎖死,屋里游蕩著一個不死的魂。
骨灰盒在張廣家一放就是二十年!幾任辦案人員都認為,彩霞姐妹很可能躲在父母身邊。他們信心滿滿咸陽去,竹籃打水歸。
就這樣,命案在網(wǎng)上一掛,掛到了2011年6月。
對公安口來說,這日子非同尋常。追捕網(wǎng)上各類逃犯的“清網(wǎng)行動”打響了!何橋命案再次亮起紅燈。有人說,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彩霞姐妹逃了二十年,莫說生死,就是走對面怕爹娘也認不出了??旆畔掳?!
可有人偏不放下。誰呀?
一個鄭巍,一個陳華東。
鄭巍,銅山公安局政治處主任。實在得像樹一樣,外面是木頭,里面還是木頭,人稱“1+1=2”。問他什么意思?他眼一瞇,不等于二等于幾?他話不多,心里有主意。稱他“1+1=2”,還有一層意思:事到他手里,要么別干,干就干個水清魚現(xiàn)。一加一,非等于二不可!
陳華東,銅山公安局刑警大隊情報中隊指導(dǎo)員,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警二十八年,干的都是命案追逃。那年抓一個亡命徒,沒想這東西帶著霰彈槍,抬手就一槍,華東頭一偏,散彈打穿了嘴。血糊糊送到醫(yī)院,取出二十五顆鐵砂。一照,還有十三顆,怕傷神經(jīng)不敢取了,一直留到現(xiàn)在,天陰就疼。大夫說忍著吧,你撿了條命。心疼他的人說,你換個活兒吧。他說,不換!刑警才是男人的活兒!
何橋命案成了死案,兩個人卻不死心。
鄭巍沖華東一瞇眼,從哪兒下手?華東抓抓腦殼,靠譜的還是張廣。鄭巍說,好,你先去咸陽,我再到何橋走走。就算死馬當活馬醫(yī),咱也換個方兒!
彩霞姐妹的爺爺有一個姑娘五個兒子。姑娘張?zhí)m嫁到了寧夏。張廣是大兒子,張明排老四。老爹子早年外出討生活,落腳咸陽。命案發(fā)了,張廣投奔了他。張廣的兒子張中把家搬到了安徽蕭縣,每天騎摩托去何橋教書。姐妹倆有個舅舅叫王峰,在建筑工地干活。
琢磨這些并不復(fù)雜的親屬關(guān)系,華東心想,他們誰知道兩個女娃的下落呢?這姐妹倆已經(jīng)躲了二十年,不知她們過得怎么樣?
現(xiàn)在,法網(wǎng)張開。為了二十年前的沖動,她們要付出沉痛代價。
而我,正是要追捕她們的人。就像……
華東想起一個讓自己難過的電影,想起電影里那首悲傷的歌。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那個刑警一樣,在八杉恭子想跳下懸崖的時候,一把拽住要上前銬住她的同事,默許她有尊嚴地離世。那首悲傷的歌,隨著苦命女人連同她的草帽一起墜落而凄厲地響起——
媽媽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
就像是你給我的生命
失去了找不到
嫩豆腐掉進灰堆里
(咸陽受挫)
分析了所有可能知道彩霞姐妹下落的人,華東覺得還是張廣靠譜。他連夜趕到咸陽,找到張廣住的地方,一道土墻圍著兩間土房。他上前敲門,門卻自己開了。
咩——,咩——
迎接他的是一群羊!
人去屋空,小院成了羊圈。以羊找人,來了個叫資三的冬瓜臉。你找誰?華東咧嘴笑了,俺……不找誰,找羊。資三愣住了。華東說,俺是牧羊的。資三說,俺不賣!
撲了空,華東趕緊撤。心想,資三既然用他的房子,一定與他有聯(lián)系。盯住這冬瓜臉!幾天后,通過當?shù)毓矌椭?,獲得兩人通話。張廣問來過人嗎?資三答來過買羊的。通話雖簡單,但漏出兩條信息,一是張廣很注意動靜,二是他的電話定位在西安。一干人即刻趕到西安。沒有省事的辦法,找!幾個白天黑夜,汗把腰帶都濕透了,終于在一個藥廠倉庫找到了張廣。他在這兒看大門,老兩口住半間屋子,破破爛爛,坐都沒地方坐。
華東突然找來,張廣一點兒不慌。為兩個娃吧?我不知道!
面對磚頭瓦塊,華東早有準備。千錯萬錯,錯在當?shù)?。如果張廣知道女兒的下落,肯定要死扛。華東也是當?shù)?,也有個女兒。老師出題寫自己的爸爸,女兒這樣寫:我爸爸不是當官的,也沒錢。但是我愛爸爸,因為他的工作很神圣!作文是班主任在家長會上念的。華東那天正好參加開會了,聽班主任一念,心都酥了?,F(xiàn)在,張廣沒好臉,華東不怨他。家境突變,他已冷成一塊冰?;_,需要溫度。
不料,任口水說干,張廣就是不知道!華東心里起急面帶笑——嫩豆腐掉進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同來的偵查員冷丁在桌面上發(fā)現(xiàn)一個電話號。暗中一查,寧夏方向。哦,會不會是張?zhí)m?她嫁到寧夏地址不明。華東立刻告訴了鄭巍。很快,消息反饋回來,機主果然是張?zhí)m。但同樣是三字經(jīng):知不道!
一個不知道,一個知不道,工作陷入僵局。華東眉頭擰成團。
這頓酒沒白喝
(敲山震虎)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來說說鄭巍。
咸陽追逃不順,鄭巍沉住氣,同時也把自己沉在何橋,沉在村民里。他相信,群眾眼睛雪亮,群專結(jié)合永遠是克難制勝的法寶。
在何橋,他交了一個朋友,老支書沈元平。當年,老沈當支書,張明是隊長,張廣是會計。村里的人和事就像他的左右手。如今退下來,被派出所聘為人民調(diào)解員。鄭巍一到何橋就相中他,老沈也說,我看你光拿眼睛說話,行!這案子要走到頭了。
鄭巍問,村里誰會知情?老沈說,有一個趙貓,他在咸陽干了多年鑲牙,有一次回鄉(xiāng),張明問他見過彩霞姐妹嗎?他說見過,說得有鼻子有眼。鄭巍忙問,他還在咸陽?老沈說,干不動,回來了。我去找他談。鄭巍眨眨眼,行嗎?老沈說,沒問題。他愛喝點兒小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套他的話。鄭巍說這酒我打。老沈說你打不到真酒!
第二天,老沈自己提了酒去找趙貓。喝得差不多了,就提正事。誰知趙貓馬上不吱聲了。得,酒白喝了!老沈很郁悶,不好意思見鄭巍。鄭巍主動找到他,趙貓酒醉心明,說明他是知情人。你這頓酒沒白喝!一次不行,就兩次,主意總比困難多!
鄭巍說話的時候,心里已有了主意——
綜合到手的情報,他決定敲山震虎。
一聲令下,警車列隊,大張旗鼓地找到彩霞姐妹的叔嬸、哥嫂、舅舅、舅媽,公開動員他們勸姐妹倆投案。這一著,很快有了動靜。舅舅王峰給張中打了一個電話:
公安局來找了,怎么辦?
還是說不知道!
一問一答。掛了。
分析這個通話,鄭巍做出判斷——
他們知情,他們在攻守同盟。
正面出擊,還獲得一個重要情報:去年三月,張中騎摩托摔傷了,左眼失明,腿也斷了。治療期間,張廣來看過他。這說明他們父子之間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那么,父女之間呢?兄妹之間呢?
鄭巍自問自答——也一定保持著聯(lián)系!
就在這時,老沈興沖沖跑來,這回酒沒白喝,這回酒沒白喝!鄭巍問,你又去找鑲牙的了?老沈說,不是!我琢磨,莊稼好靠肥,案子了還得從根兒上解疙瘩。張廣的閨女殺了嬸兒,張明把骨灰放他家,兄弟倆就結(jié)了疙瘩。張廣為啥不說?怕張明不原諒,怕閨女抵命!
鄭巍笑瞇了眼,老沈啊,你先把我的疙瘩解開了??煺f說,跟誰喝了酒?老沈嗬嗬地笑,我找了幾個老師,先把張中拉過來喝。我跟他說,你要跟你叔和解,爭取他原諒。我又找了老哥兒幾個,把張明拉去喝。我跟他說,二十年了,原諒兩個侄女吧。你不易,我知道,咱倆是一條河里的魚。張廣家已四分五裂了,你再不原諒,他這把老骨頭就埋到外鄉(xiāng)了。張明經(jīng)不住勸,苦著臉說,唉,沒辦法,太親啦!我哥能把侄女勸回來,我就原諒她們了。我又把張中喊過來,讓爺倆兒見了面了,說了話,喝了酒,掉了淚。還是親叔侄兒??!一句話,解了二十年的仇!唉,唉……
老沈唉唉的,說不下去了。
鄭巍說,今兒晚上咱哥倆兒接著喝!
鄭巍的兩張牌
(要讓榆樹結(jié)出棗)
這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讓張廣萬萬想不到。
多少年了,缺吃少穿,老婆生病,工資指不上,全靠每天早上去撿破爛。他剛走出門,只見幾個人迎面過來。走在前面的一個小老頭兒看見他,一下子站住了。張廣也站住了。
兩人愣了一會兒,小老頭兒忽然叫了一聲,哥!
張廣全身像過了電。他不敢相信。
小老頭兒又叫了一聲,哥!
是四弟!張廣叫了起來,四弟?。〔乓怀雎?,淚就下來。
兄弟倆,蒼老的蒼老,駝背的駝背。相擁著,淚往下滾。
讓張廣悲喜交加的是,來的人還有兒子張中,老伙伴沈支書。
跨越二十年的相會,是鄭巍精心安排的。來之前,他做足功課,一張政策牌,一張親情牌,目的:觸動張廣父子,促成彩霞姐妹投案。隨他一同來的,還有何橋派出所所長劉杰和中隊長張進。到了西安,鄭巍連水都沒喝,先聽華東匯報。他感到張?zhí)m的工作做得不扎實,電話號就在桌面上,說明張廣最近還聯(lián)系過她。他們之間說些什么?
華東點頭稱是,咱倆換換班。你在西安,我馬上飛銀川。
鄭巍說,祝你成功!華東說,也祝你成功!
但是,通往成功的路,不是堵車,就是塌方。
好酒喝干,好話說盡,一提到正事,張廣還是:不知道!
幾天下來,張明情緒低落,老沈同樣沮喪,說想不到張廣這樣不通人性。鄭巍笑著對兩位老人說,事情怕調(diào)個兒,如果閨女是咱自己的又會怎樣?張廣不是不通人性,而是很有人性。他愛孩子,死活自己扛。今天咱們不去找他談了,到大雁塔玩去!
兩人瞪大眼。老沈說,哪兒有心思玩呀?鄭巍說,到西安不去大雁塔,多冤枉。走!
大雁塔屹立青山碧水間。三人登上塔頂,心曠神怡。鄭巍說,這塔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風雨不動。我們?yōu)閯裢哆h道而來,也要學學這塔。要有信心,有耐心。張廣流落異鄉(xiāng),再苦再難也不回去,為什么?一個是回避矛盾,另一個就是方便與兩個閨女聯(lián)系。二十年不聯(lián)系,這是不可能的。這個案子追到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你們來了,兄弟倆和解了,后顧之憂消除了,只要我們再努力一把,榆樹上就會結(jié)出棗來!
兩位老人笑成兩朵大菊花。
鄭巍說再努力一把的時候,心里已有了方案。
偵查出現(xiàn)轉(zhuǎn)機
(欲擒故縱)
第二天上午,同往常一樣,鄭巍帶人來到張廣住的地方,剛坐下,忽然警笛大作,兩輛警車疾駛而來。車上跳下幾個人,為首的是一直在外圍偵查而沒露面的劉杰和張進。張進說,鄭主任,局里通知馬上帶張中回銅山!鄭巍吃一驚,哦?張進說,現(xiàn)在就走!鄭巍皺皺眉頭,好吧。一行人擁著張中上了車。兩輛警車,一前一后卷塵而去。
倉庫門口,張廣孤影驚惶。
張中拿出手機,要給媳婦打電話,張進說不行。張中一路唉聲嘆氣。想不到,車到徐州,張進說,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明天再到局里來。張中喜出望外。看警車走遠了,馬上拿出手機。不是打給媳婦,而是打給爹。
因為看倉庫需要,藥廠給張廣配了手機。父子倆迫不及待——
張廣:有事嗎?
張中:沒事。
張廣:就擔心她舅。
張中:我也是。那錢……
手機吧嗒掛了。
但是,夠了。鄭巍的眼睛瞇成線——
“她舅”,就是王峰?!澳清X……”,是怎么回事?
順著線索,偵查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機。一筆九千八百元的取款記錄,讓王峰浮出水面。錢是從內(nèi)蒙古烏海市匯來的,用于張中住院療傷。雖然匯款人名字陌生,但背后肯定是彩霞姐妹!
這時,華東從銀川傳來消息,張?zhí)m說彩霞姐妹躲在烏海。
事不宜遲,鄭巍立即向局“清網(wǎng)指揮部”報告,請求警力支援。指揮部馬上下達命令,抓捕大網(wǎng)向烏海張開。
鄭巍沒有離開西安。張廣的堅持,讓他感慨。他理解這份堅持來自父親對女兒的愛。他被這父愛感動,他要讓父愛得到回報。越是掌握了抓捕信息,越是不能放棄留給張廣父女的最后機會。
因為,鄭巍也有一個女兒,今年已經(jīng)大三了。
徐淮口音
(火眼金睛)
話題如輪,轉(zhuǎn)回陳華東。
他接到指揮部命令,馬不停蹄從銀川趕到烏海。在當?shù)匦叹浜舷?,尋著匯款人所在方位,摸到一個雜貨店附近。開店的是一對夫妻,看去都像五十的人了。華東掌握的比對照片,是從彩霞姐妹小學畢業(yè)的合影截下來的,低著頭,很難辨認。
華東推門進去,男的問,買什么?華東沒出聲。女的說,肯定是買煙。華東點點頭。女的問,買什么煙?華東一聽,徐淮口音!心里咯噔一下,臉上沒有表情。他趴在柜臺瞅煙,不要二十塊的,也不要二十五塊的。看到一盒二十三塊的,就是它。這個找錢費事,能給辨認贏得時間。女的問,是這個嗎?嗯嗯嗯,他瞎嗯嗯。女的低頭拿煙,低頭!姿勢正好跟照片上的一樣。她已經(jīng)禿頂了,撩起額前斑白的頭發(fā)蓋上。華東裝著摸錢,摸來摸去,摸出一張百元大票。其實口袋里只有這一張,他把零錢全放在車里了,為的就是難找錢。女的再次低頭找錢。又是低頭!華東瞪大眼睛:顴骨,臉型,眉毛,鼻子。這時,錢找好了,華東順手把煙拆開。女的說,不能假,放心!
徐淮口音!
華東嗯嗯著,出了門。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是她嗎?
是她!彩霞!華東說完,心頭突然一陣難過。
想到那衰老的模樣,想到那稀疏的頭發(fā)。
唉,離家時才二十出頭,花兒一樣。她是怎么苦過來的?。?/p>
指揮部聞訊決定,立即抓捕彩霞,通過審問查清彩絹下落。在保證完成任務(wù)的前提下,給彩絹自首的機會。
當夜十一點,小店剛要關(guān)門,華東突然帶人擠進去,我們是公安局的!彩霞一聽,臉就變了。
彩霞,知道我是哪兒的人了吧?華東上來就直呼其名。
知道了。彩霞不再躲閃。
這么多年了,想家嗎?
彩霞低下了頭。
華東知道她難過,沒再問。兩人沉悶好久。
你妹妹彩絹呢?
……死了。
華東心里咯噔一下。
活著交人,死了交墳。說說吧,怎么回事?
……那天,她流了好多血,我給包上,還扣上草帽。后來,她不行了,讓我把她放下……
華東從口袋里掏出那盒煙,是你店里的嗎?
???你……買的?……
還有幾根沒抽完呢。彩霞,你說的對,煙沒有假??赡愕脑捰屑侔?!咱們都是銅山人,都生活在農(nóng)村,都吃五谷雜糧長大。你知道嗎?你們一跑,給你叔家,給你自己家造成多大傷害?你四娘的骨灰至今還放在你家。你哥是你爹娘唯一的指望,他跟我是一年生的?,F(xiàn)在,這棵樹要斷了,腿瘸了,眼也沒了一只。在急用錢的時候你們給他匯了錢,說明你們兄妹情深。就憑這點,我相信你們姐妹也同樣情深。你說彩絹不在了,是怕我們抓她。面對法律這堵硬墻,怎樣把她的創(chuàng)傷減小到最低程度,這才是你當姐姐應(yīng)該做的!現(xiàn)在有好政策,彩絹只要自首百分百能得到寬大。我苦口婆心,是為了救彩絹,也是為了救你。因為我也有女兒,我不愿意看到你們姐妹倆已經(jīng)知錯卻雙雙落網(wǎng)受到法律嚴懲。你明白嗎?
彩霞不說話,也不抬頭。
這時候,彩霞的丈夫撐不住了,說出一件令人吃驚的事:當晚抓他們的時候,彩絹就在旁邊!姐妹倆住的相隔不到一百米。
華東立即帶人趕回礦區(qū)。路上囑咐大家,到了地方先通過喊話動員彩絹自首。
風馳電掣趕到,早已人去屋空。華東抓抓腦殼,豬!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西安來的。
妹啊,你別跑了
(絕望的哭聲)
是時候了,鄭巍說,該讓彩霞聽聽親人的聲音了!
說著,手機里傳來張廣的呼喚——
小霞!小霞!
驚恐,蒼老,顫抖,悲涼。
彩霞驚叫一聲,爹??!
叫聲未落,哇地大哭起來。這是她被捕后第一次掉淚。
手機那頭沒了聲音。
爹,爹,爹!彩霞哭喊著。
好久,像是黑著臉憋了一天的雨,突然間電閃雷鳴傾盆而下,手機里爆發(fā)出令人絕望的哭聲。老人的淚,不是流出的,是大塊大塊掉下來的。積了二十年!
鄭巍一把摟住老人,淚水奪眶而出。
小霞啊,爹對不起你們!二十年,到底沒跑了!你聽爹的,叫彩絹回來。陳主任是大菩薩,他在爹這個地方住了九天九夜,勸爹勸得嘴長了泡。你娘現(xiàn)在一身病,我也沒活路了,幾次想帶你娘一起去死,一想到你們,又放心不下……彩絹她再不回來,就看不見娘,看不見爹了……
爹,爹啊,我聽你的,我這就給彩絹打電話……
彩霞流著淚,撥通妹妹的手機:妹啊,你在哪兒啦?
我在銀川汽車站,我要走。
妹啊,你別走,我求你啦!姐給你磕頭了……
姐,姐!那頭也傳來彩絹的哭聲。
妹啊,你聽姐說,剛才我跟爹通話了,爹讓我告訴你,叫你別跑了。妹啊,看在爹的老臉上,看在娘的病上,你別再跑了。再跑就沒希望了。咱們銅山警察像親人一樣,處處為咱們著想。你聽姐的,姐對天立誓,要是害了你,下半輩子給你當牛做馬!四娘到現(xiàn)在也沒入土,骨灰就放在咱家,你知道嗎?你要是再跑,全家人都會被抓起來抵罪。咱爹娘怎么受,哥嫂怎么受,你愛人和孩子又怎么受啊!……
姐啊,姐,彩絹終于在哭聲中說話了,我對不起四叔,對不起四娘,更對不起咱爹娘。禍是我闖的,我欠的情死都抵不上……
妹啊,快別說死!只要你投案死不了,姐也能從寬。該賠的錢,姐來賠!四娘入土,姐披麻戴孝。你要是進去蹲幾年,你家的一切我照顧。不為別的,就為你孩子,為你愛人。你們這么多年,多難啊……
彩霞說不下去了。她也想起了自己。
姐啊,我的親姐!彩絹號啕大哭,我不跑了,你快來接我吧……
不等彩霞回答,華東已發(fā)動了越野車。
我完成了任務(wù),她怎么辦?
(彩絹,你老嘍……)
當車趕到銀川汽車站的時候,突然與彩絹失去了聯(lián)系。
難道她改變了主意,又跑了?
這一天,是12月15日。再過幾個小時,“清網(wǎng)行動”就要結(jié)束。
彩霞大哭起來。華東說,彩霞,別哭。走,跟我下車。說罷,拉起她的手,下了車。車上有人叫,給她戴上銬子!
華東搖搖頭。他拉著彩霞的手,溫柔,親切,像一家人。他相信,彩絹沒走,就在人群里。不要驚嚇她,也不要驚嚇周圍的人。
兩人四處尋找,突然,彩霞叫起來,在那兒!
不等華東看清,彩霞已跑了過去。姐妹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堆。
彩絹瘦小憔悴,裹了個舊頭巾。一身衣裳皺皺巴巴,像個老太太。華東一陣心酸,走上去,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彩絹,彩絹!
彩絹扭過身,撲進華東的懷里。
華東摟住她,彩絹啊,你老嘍……
話才出口,已淚流滿面。
我完成了任務(wù),她怎么辦?
叔啊,你帶我回家吧,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嗚嗚,嗚嗚……
彩絹撕心裂肺的哭聲,像天上打的雷,像地上冒的水。
彩霞摟住妹妹哭得死去活來。妹啊,你別怨姐,姐沒有辦法啊……
姐,我的好姐,我不怨你,都怨我自己!是我殺了四娘,我就是撞死在她墳上也對不起她啊!她那么疼我,怕我下地曬著,給了我一頂草帽??墒牵覅s把她殺了,草帽也讓風吹跑了,嗚嗚……
哦,草帽!
華東的淚眼,仿佛看見那草帽隨風飄蕩,落入深谷。緊跟著,響起讓人心酸的歌——
媽媽,那頂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就像你的心失去了
我再也得不到……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