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點兒沉醉
2012-12-31 00:00:00柴靜
現(xiàn)代婦女 2012年12期
87歲的法國人李丹妮，60年前在中國與小她一歲的袁迪寶相戀，1956年分離?！拔母铩敝型ㄐ胖袛?，兩人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是按照當年約定，共同注視天邊的金星。她終身未嫁，一直到兩年前重逢，85歲的李丹妮才披上嫁衣，成為袁迪寶的新娘。
這個故事在兩年前被很多媒體報道過，映瞳當時也做過一期，后來還是念念不忘，她正是青春年華，相信傳奇，又害怕生活不是童話，屢屢跟我說起，我說：“那就去看看他們吧，不算采訪，只是一場探望?！?/p>
袁迪寶已經(jīng)是胡子留在胸前，頭發(fā)掉光，耳朵幾乎失聰?shù)睦先?，李丹妮說起當年相戀時唱的歌，他立刻喜洋洋唱起來，嗓門粗大又跑調(diào)，孩子們都笑不可抑。采訪中，他說自己這10多年常常背著一個破布袋到處跑，別人以為他是乞丐，給他一塊兩塊錢，他也收下，怕別人難為情。一邊說，一邊在鏡頭面前大咧咧地脫下布鞋，給我看他襪底拿粗針橫七豎八自己補的破洞，丹妮握著他手看著我笑，帶著女人間那種“你看他”的愛悅。
我問丹妮：“你有時候會不會想說，等了這么多年，卻等來了一個吃飯的時候胡子上會沾著米粒的老家伙？”
她說：“我從來沒有，我想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我沒有跟他生活過，我一點都沒有做什么，我只是愛過他?！?/p>
袁迪寶聽不清她說什么，也不管我們在場，笑嘻嘻捧著她的臉大力地拍，拍得我都心疼。他的額頭頂她的額頭，說：“不要說啦，辛苦啦?！?/p>
老爺子不喜歡睡大床，按照老習慣在陽臺上搭鋪睡，每天早飯后都會跑掉，不記得打招呼，也總忘記要親吻一下丹妮，留下她悵然倚門，對兒媳說：“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對我有說不完的話……”丹妮想讓他跟自己回一趟法國，老爺子有很多理由：“老啦，不能出動啦，認不得路啦，聽不得話啦。”什么都來了。
丹妮說：“我希望你陪我?！?/p>
“對呀，你是希望，但是我……”
“沒心了？”丹妮嘴很快。
“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自己也知道心虛，“我去游泳，游一個小時都沒問題，但是奇怪，如果慢吞吞地走來走去，那就很累了?！?/p>
丹妮撒嬌：“她們都要看你?！?/p>
“你原諒我吧，丹妮，原諒我。”
丹妮扯著他問：“你會不會想我？我到法國去，你會不會想我呀？”
然后我就知道了袁老爺子的法寶是什么了，“想你，我想了50多年了，想了半個多世紀。（命運）把我們越拉越遠，歐亞大陸，這樣遠，我算了一下，55年時間，1萬多個日日夜夜，在想念你。”
小甜嘴兒立刻擺平了此事。
每天晚飯后，袁老先生都會拉丹妮去看看金星：“覺得好像很熟悉、很親密的樣子?！?/p>
丹妮連連招呼我：“你看他這個表情?！?/p>
袁迪寶得意地仰頭向天：“真的，看到這個就回想到很早的時候看著天空的心情，感到很舒服?！?/p>
丹妮沉吟著說：“他這個表情就是那個時候的表情，年輕時候的表情，特別的……”
“特別沉……沉醉在里面?！蔽艺f。
“沉醉，這個話對了，我正在找這個詞，就沉醉在里面，好像喝了一杯酒?！彼f。
袁先生臉上可見20多歲時陶然忘我的歡喜，李丹妮臉上可見當年注視他的滿腹柔情，這樣的愛情和信念，很多人的青年時代都曾有過，只不過后來遇到命運或時代的風波，隨之而去。
李丹妮是一個下大雪的時候會讓學生去雪地瘋跑的老師，在眾人穿黃布軍裝的時代一直穿旗袍的女人，當女工時饑餓中也去接濟昔日戀人的妻兒，寧可在修道院終老也不會為了孤獨而接受男人的愛慕，所以她才有這樣的人生——沒有怨恨，也不認為犧牲，只是在任何逆境中都忠于自己內(nèi)心。她說：“這是我的脾氣，一個人為什么不自由？”
她選林風眠畫送她的畫做自傳封面，一只逆風的大雁，說這是她一生的命運，向著抵抗力最大的方向去了。
這期節(jié)目做了很久了，但每每想起來，也像是喝了一杯酒，那么一點兒沉醉。
（摘自佳人網(wǎng)）（責編 冰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