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憲法，還權于民

　　1982年12月4日，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了新修改的憲法。這就是人們熟知的“八二憲法”，也是人們公認的建國以來最好的一部憲法。它和此后的四次刑法修正案共同構成了中國現(xiàn)行憲法體系，為中國的法制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八二憲法”是在老一代領導人下制訂的。當時，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葉劍英是“憲法修改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副委員長彭真是副主任委員，負責日常工作。
　　30年過去，老一代領導人凋零殆盡，但中國在法制建設上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仡櫄v史，我更加感到“八二憲法”的意義重大。
　　一
　　文化大革命對彭真等老一代人影響都很大，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教訓，就很難理解在改革開放之初，這些老人們?yōu)槭裁此枷肽敲唇夥拧?br/>　　彭真畢業(yè)于山西省立第一中學，并沒有受過專門的法律教育，但是他對法律不陌生。在國民黨監(jiān)獄里，沒有別的書看，但是可以看國民黨的《六法全書》。他要運用敵人的法律進行斗爭，所以就徹底研究了《六法全書》，在與敵人斗爭的同時也打下了他的法制思想基礎。
　　從監(jiān)獄出來以后，彭真和聶榮臻等一起創(chuàng)建了抗戰(zhàn)期間的晉察冀革命根據(jù)地。治理根據(jù)地也要依靠民主和法制，1940年8月他主持制定了《中共中央北方局關于晉察冀邊區(qū)目前施政綱領》。這實際是邊區(qū)第一部新民主主義的具有憲法性的文件。
　　解放后，彭真一直負責法制工作。他參與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起草。在第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發(fā)言時，他說：“人人遵守法律，人人在法律上平等，應當是，也必須是全體人民、全體國家工作人員和國家機關實際行動的指針?！边@次會議上通過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從此也成了他的口頭禪。
　　可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法制被徹底破壞，整個中國沒有幾個人能夠過正常生活。文化大革命前夕，彭真就被軟禁在家，失去自由。1966年11月的一個冬夜里，一群造反派翻過院墻，將他抓走。周總理得知后，急令北京衛(wèi)戍區(qū)司令員傅崇碧找回彭真，放到了一個兵營里監(jiān)護，實際上是監(jiān)禁。后來，彭真又被送進了秦城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他就思考，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黨和國家該怎么辦？
　　1975年夏天，彭真從秦城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流放到陜西商洛地區(qū)。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后，他才被接回京。1979年初，中央為彭真徹底平反。3月，彭真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工作委員會（后改為法制工作委員會）主任，全面主持立法工作。7月的五屆人大二次會議上，彭真當選副委員長。
　　彭真重新開始工作后，在三個月時間里領導制定了包括《刑法》在內(nèi)的七部重要的法律，是立法史上的奇跡。七部法律中，有些是重新修訂的，比如《選舉法》；有些是在“文革”前就已開始起草，如刑法草案已改到第三十三稿。而彭真在監(jiān)獄里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心里已經(jīng)有了“腹稿”，所以才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通過這么多部法律。其中刑法在當時非常急迫。想一想，在長達30年的時間里一個國家沒有刑法（只有個別單行法），這其實是很可怕的事！
　　制定刑法的時候，在過去的基礎上又加上對文化大革命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反思，明確規(guī)定了保護公共財產(chǎn)和個人合法財產(chǎn)，“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不受任何人、任何機關非法侵犯”。規(guī)定了嚴禁刑訊逼供、嚴禁聚眾打砸搶、嚴禁非法拘禁、嚴禁誣告陷害以及侮辱誹謗等，形成了一部比較完備的刑法。有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才能保障經(jīng)濟發(fā)展、保障人權、保障人民群眾有基本的安全感。
　　當時，彭真常講一個詞，就是“人心思法”。那時候全國人民對法律的渴望，在某種程度上比現(xiàn)在還要強烈。彭真認為，文化大革命發(fā)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毛澤東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要防止文化大革命的再度發(fā)生，就要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就要像鄧小平所說：“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
　　二
　　十年文化大革命，憲法慘遭踐踏，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遭到徹底破壞，全國人大代表不再由人民選舉產(chǎn)生，而是由革命委員會指派。民主選舉制度被取消。說是提倡“大民主”，其實是林彪、“四人幫”之流利用無政府主義搞獨裁。那時的社會情況，可以說是“萬馬齊喑究可哀”。
　　打倒“四人幫”后，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辯論重新確立了正確的思想路線。但如果不把人民在“文革”中被剝奪的民主權利還給人民，就沒辦法真正讓人講真話。1980年全國人大曾對憲法做了局部修改，但仍有一些根本問題沒有解決，因此要全面修改憲法。
　　1979年下半年，中共中央提出修改憲法，并成立了“憲法修改委員會”?！皯椃ㄐ薷奈瘑T會”有103人，25名政治局委員和書記處成員全部參加，葉劍英擔任“憲法修改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彭真是副主任委員，負責日常工作。
　　在彭真的主持下，新憲法重新恢復了我國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性質(zhì)的規(guī)定。彭真強調(diào)，“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國家和社會的主人?！蔽ㄒ蛉绱?，新憲法明確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薄叭嗣裥惺箛覚嗔Φ臋C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人民依照法律規(guī)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jīng)濟和文化事業(yè)，管理社會事務?！?br/>　　當時有過所謂“黨大”還是“法大”的討論。新憲法通過之前的黨的十二大通過的新黨章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黨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nèi)活動?！敝两顸h章依然這樣規(guī)定。彭真曾說：“這句話是經(jīng)過痛苦的十年內(nèi)亂才寫出來的?！毙聭椃ㄔ谛蜓灾忻鞔_指出：“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边@里所說各政黨，首先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
　　彭真指出：“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chǎn)黨都已經(jīng)深知，憲法的權威關系到政治的安定和國家的命運，決不允許對憲法根基的任何損害。我們國家的權力屬于人民，國家的命運由覺悟了的人民來掌握。中國共產(chǎn)黨是代表中國人民利益、執(zhí)行人民意志的工人階級政黨，除了人民的利益，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薄包h領導人民制定憲法和法律，黨也領導人民遵守、執(zhí)行憲法和法律。堅持黨的領導，遵從人民意志，嚴格依法辦事，三者是一致的、統(tǒng)一的。”他的論述非常清晰地回答了“誰大”的問題。
　　1982年12月4日，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了新修改的憲法，這是建國以來最好的一部憲法。從修改《地方人大和地方政府組織法》等到修改憲法，都是在政治架構上進行調(diào)整。調(diào)整的目的是用法制建設為改革開放開辟道路。例如，“八二憲法”序言明確規(guī)定，今后國家的根本任務是集中力量進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這就把被全國人民所擁護的三中全會上黨的主張，以國家根本大法的形式固定了下來。
　　彭真主持制定“八二憲法”時，明確將民主集中制作為我國政體也就是國家的組織形式加以規(guī)定，也是具有重大意義的。文化大革命對于民主集中制的破壞，對于黨和國家，對于全體人民，都是災難性的。新憲法關于民主集中制政體的規(guī)定，可以避免“文革”那樣的災難，保障國家長治久安。除了宣讀正式文件，彭真即席講話時常說：“我的話，又算數(shù)又不算數(shù)”。委員長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他曾自己解釋道：“對的就算數(shù)，不對的就不算數(shù)，大家同意的就算數(shù)，不同意的就再研究。有些問題要寫入會議紀要，報請中央批準才算數(shù)。”可見他對民主集中制的身體力行。
　　1983年六屆全國人大上，彭真接替葉劍英，擔任共和國的第四任委員長，直到1988年卸任。有一位參加過多次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法學家回憶，每次全國人大常委會開會之前，彭真委員長都要鄭重其事地翻開《憲法》，抑揚頓挫地宣讀第57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都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這是向人們強化憲法意識，用心良苦，意味深長。
　　三
　　“八二憲法”為中國的民主開辟了道路，不過在前進的過程中充滿了曲折。村民自治的發(fā)展就折射了艱難歷程。
　　1982年修改憲法的時候，彭真就提出來，農(nóng)村要實行村民自治。在他的力主下，村民自治寫進了“八二憲法”。然而，這顆民主的種子在鄉(xiāng)土中國大地生長卻經(jīng)歷了一番風雨。
　　1987年1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草案）》被提交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19次會議審議。法律草案要把村這一級中國基層政府的“腿”，變成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這在常委會中引起了不小的爭論，也在社會上引起震動。爭論的焦點是：要讓農(nóng)民這群被一些知識分子和官員視為“最落后、最保守，文化低、素質(zhì)差”的“泥腿子”搞民主自治，豈不是太超前、太脫離國情了！讓村民自治豈不是要放棄黨和政府在農(nóng)村的領導？村民都自治了，黨和政府的政策怎么在農(nóng)村落實？
　　當時的法律議案一般一次常委會審議就可以通過，至多也就是兩次常委會審議通過。但是，在第二次常委會審議時，委員對制定這個法律仍有許多不同意見。彭真在晉察冀時就組織過農(nóng)村的這些選舉，很有經(jīng)驗。面對圍繞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爭議，彭真向常委會建議，將這個法律案提交即將召開的六屆五次全國人大會議審議。他希望這個在常委會上碰到麻煩的法律草案，能在代表大會上順利通過。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法律草案在代表大會上受到更多代表的質(zhì)疑。原來，人大代表相比常委會委員更多來自地方政府，他們對村民自治和在農(nóng)村實行民主有更多的擔憂。
　　這種情況下，如果把法律硬性交付表決，反對票可能不會少。于是，彭真又建議，讓代表大會授權全國人大常委會就草案繼續(xù)調(diào)查研究后適時通過。1987年4月11日，六屆五次全國人大會議原則通過草案，并授權全國人大常委會進一步調(diào)查研究、總結經(jīng)驗后，再進行審議。調(diào)研中出現(xiàn)了不同的觀點：有的基層干部說，讓農(nóng)民自治，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和政府的任務就無法落實；另外的人則說，自治有什么不可以？村辦企業(yè)并沒有得到政府的指示和幫助，不是自己都辦起來了嗎？過去政府要搞也搞不起來呀。調(diào)查報告的結論是：村民自治是完全可以的，而且也是應該的。
　　調(diào)查報告改變了常委們的認識，1987年11月14日，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3次會議審議順利通過法律草案。在通過的前一天，彭真就“通過群眾自治，實行基層直接民主”發(fā)表了他的意見：有了村民委員會，農(nóng)民群眾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實行直接民主，要辦什么，不辦什么，都由群眾自己依法決定，這是最廣泛的民主實踐。他們把一個村的事情管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鄉(xiāng)的事情；把一個鄉(xiāng)的事情管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縣的事情，逐步鍛煉、提高議政能力。
　　就在各地村民自治的試點工作剛剛起步的時候，上世紀80年代末有一種輿論認為搞村民自治就是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于是在一些地方就有人說，干脆我們把村委會變成村公所吧。所謂村公所就是指鄉(xiāng)鎮(zhèn)一級向村一級的派出機構，用村公所來取代村委會也就是用行政命令來取代村民自治，一些地方還出現(xiàn)了村公所的試點。當時彭真又一次出來說話，說這個村民委員會選舉可不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這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群眾路線。不僅沒有問題，還要大發(fā)展。
　　民主不取決于農(nóng)民識多少字。每一戶農(nóng)民甚至每一個人最知道自己的利益，宅基地怎么分，錢怎么收，他們最懂得他們的利益。處理他們的切身利益，自治是一種最好的方式。彭真說過，要把中國農(nóng)村變成一個民主訓練的課堂。中國農(nóng)村村民自治的逐步發(fā)展特別是村委會直選的成功經(jīng)驗，提高了村民的政治素質(zhì)、政治能力和政治信心，使他們有可能提出進一步的政治參與要求。我們要尊重他們的要求。
　　中國農(nóng)村基層民主建設的道路并不平坦。但是20多年來，中國農(nóng)民自治制度這顆民主的種子已經(jīng)在鄉(xiāng)土中國生根發(fā)芽，代表文明發(fā)展方向的中國農(nóng)村基層民主的發(fā)展已經(jīng)不可逆轉。
　　四
　　1982年憲法，是中國改革開放、思想解放最偉大的成果之一，也是中國開始踏上現(xiàn)代憲政之路、融入現(xiàn)代民主法治潮流的時間界碑。在我看來，它既是改革開放的成果，也為改革開放創(chuàng)造了政治條件。
　　1979年我進入全國人大法工委工作，在那里工作了九年。1988年我離開全國人大，做了一名律師，至今仍然從事法律工作。父親對我的影響很大，主要是他對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的堅定信念對我影響至深。
　　這么多年來，中國立法的進步比較快，執(zhí)法的情況卻不容樂觀。整個社會還沒有建立一種普遍的公民法律意識。而過去封建意識或者其他什么東西，還在很多人們思想里存在，尤其是一些官員對法律的漠視。例如，最近幾年里，群體性事件成為我國社會生活中一個眾人關注、非常敏感的事情。盡管各級政府也把處理群體性事件作為政府工作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但是對于群體性事件的認定和處理，仍表現(xiàn)出很大的隨機性。其中引發(fā)的一些對抗性事件，尤其應當高度重視。我們?nèi)绾卧诎l(fā)揚群眾路線基礎上，更加自覺、正確地運用憲法和法律來解決這類問題，應當是提高執(zhí)政黨執(zhí)政能力的題中應有之意。
　　其實在改革開放之初，社會矛盾也很復雜、很尖銳。政治上的幫派問題、“文革”遺留下來的冤假錯案等問題最終是依靠民主和法制來解決的。改革開放中遇到的社會問題，同樣要納入民主和法制的軌道來解決。特別是在一個經(jīng)濟開放的社會，必須高舉憲法大旗，還權于民。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八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所說：“要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切實保障公民享有權利和履行義務。要在全社會牢固樹立憲法和法律的權威，讓廣大人民群眾充分相信法律、自覺運用法律?！敝挥性诿裰鞯幕A上不斷健全法制，在法制的保障下積極推動民主，才能平穩(wěn)度過轉型期，把中國建設成為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
　　回顧過去的30年，不堅持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建設，改革開放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績。改革開放之初，政治體制改革保證了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順利進行，今后的政治體制也要隨著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做出相應的調(diào)整。1986年鄧小平在聽取中央負責同志匯報當時經(jīng)濟情況以后曾明確地說：“現(xiàn)在看，不搞政治體制改革不能適應形勢。改革，應該包括政治體制的改革，而且應該把它作為改革向前推進的一個標志?！?br/>　　作者系彭真之子，現(xiàn)為康達律師事務所主任。本文系本刊記者馬國川根據(jù)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