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本名周連國,1967年端午節(jié)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fā)表作品,詩集《飄雪的陽光》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4年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詩集和小說集多種。詩歌、散文、小說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和其他重要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獲《詩探索》“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年度最佳詩人獎”等重要詩歌獎項。曾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F(xiàn)供職于某大型文學(xué)期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冬萍的婚事是在她師范畢業(yè)回到家里的第一天被提起的。冬萍至今仍然記得那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兒童節(jié)一樣的好天氣?;ㄔ谛?,鳥在叫,太陽把手招。三年寒窗,終于熬畢業(yè)了,熬出頭了,全身心都解放了。冬萍哼著小曲兒進院子,放下行李箱,就去洗臉。水是她自己從深井里現(xiàn)壓上來的,清澈,甘冽,那個涼,那個爽,她忍不住咕嘟咕嘟喝下一氣,她感到從汗毛眼兒透出的都是津津的甜,她禁不住讓手在臉上停了足有一分鐘,她都有些醉了。
冬萍洗過臉,從院子里回到客廳,扯過毛巾,還沒來得及把淋漓的水花擦凈,父親何文全就從屋子里迎了出來。
父親的臉上蕩著笑容。
冬萍回來了?
回來啦。
回來就好。父親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父親轉(zhuǎn)過臉對著外邊喊,春萍娘,春萍娘!春萍是冬萍的大姐,冬萍剛記事那會兒,春萍就由父親作主嫁去了一個偏僻的村子,和老實巴交的姐夫一起在生產(chǎn)隊扛大鋤,耪大地,掙工分。從那時起春萍就很少回家,逢年過節(jié)的一兩次,也總是火燒火燎,前腳還沒進來,后腳就想著走,仿佛爹不是親爹,娘也不是親娘,家里沒她這一脈似的。
娘答應(yīng)著,慌里慌張從門外趕了回來,看見冬萍,鼻子眼兒里都是喜歡,順手從茶幾上拿起一個蘋果削起來。
晚上弄幾個菜,順便打個電話,把秋萍也喊過來。父親說。父親的聲音里透著不容分辯的威嚴。在父親面前,娘總是誠惶誠恐,似乎從來就沒有站直過腰,低聲下氣,仿佛地主老財家的老媽子。父親當(dāng)鎮(zhèn)長時如此,父親退休了依然如此。人們常說“虎老雄風(fēng)在”,可能坐久了老虎的位置,人身上真會生出一股虎氣來,讓周圍的人時時感到一種威壓,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氣短。冬萍曾把想法告訴二姐秋萍。秋萍點頭,說,不過不要告訴別人,要是咱爸知道你這樣看他,看不把你揍零散!
娘望著父親,說,秋萍就……
叫你咋就咋,哪來那么多廢話!父親不耐煩地打斷娘,目光狠狠地在娘臉上剜了一刀,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guān)了門。
娘仿佛受了驚嚇,手上正削著的蘋果也骨碌碌滾落在水泥地上,慢慢地蹲下身子,撿起來,愣怔了半天,才突然想起什么,慌忙去里間打電話,然后提起籃子,仄仄歪歪出了門。
客廳里只剩下了冬萍。
冬萍沮喪地陷在沙發(fā)里,落葉一樣孤單和無助,剛進屋時的快樂和陶醉早已飛到九霄云外,似乎正有無邊的黑暗向自己淹沒過來,她奮力地掙扎著,卻喊不出一點聲音,只能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冬萍的淚水像蚯蚓一樣順著臉頰爬下來。她捂住臉,但淚水并沒有停,而是繼續(xù)順著指縫頑強地往外爬。
晚飯快好的時候,秋萍先回來了。秋萍和冬萍讀的是同一所師范,不過比冬萍早畢業(yè)了三年,那時候父親還在臺上,一鎮(zhèn)之長,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拍馬屁的成堆,威風(fēng)著呢。秋萍只在學(xué)校里點了個卯,就轉(zhuǎn)行進鎮(zhèn)計生站做了會計,又過了一年,成了計生站長周慶生為兒子蓋起的兩層小樓的主人。站長對鎮(zhèn)長,份量自然有些不足,但考慮到自己行將退休,計生站又熱得燙手,兩家也算扯平了,所以父親對這樁婚姻基本上還算滿意。
現(xiàn)在,秋萍的日子過得一派欣欣向榮。
過了一會兒,秋萍和姐夫領(lǐng)著外甥女婷婷笑眉笑眼地進了門。見到婷婷,冬萍的心情好了不少,吃飯的時候一直把婷婷抱在腿上不放下來。飯桌上的氛圍和平日沒有什么兩樣,有父親在,就永遠不會有笑聲飛濺,電視里吵吵嚷嚷盡管熱鬧,飯桌上卻絕不受絲毫感染,家長里短也不會有人提起,大家似乎都分外小心,只管悶頭看自己的碗,夾自己的菜,吃自己的飯。
送秋萍和姐夫走出大門,婷婷還賴在冬萍身上不下來。秋萍說,算了婷婷,干脆跟你小姨一家吧。冬萍和婷婷都笑了。冬萍說,你和姐夫舍得嗎?秋萍說有啥舍不得的,現(xiàn)在就給你?冬萍就問婷婷,跟小姨?
娘打斷說,今兒還先跟媽媽回家,爺爺還有事跟小姨說呢!
回到屋子里,看見就只有父親坐在沙發(fā)里,一邊抽煙,一邊眼珠不轉(zhuǎn)地看電視。父親示意冬萍坐近一些,并順手調(diào)小了聲音。冬萍知道秋萍在躲父親,哪里是有事兒,這個人精!
父親干咳了一聲,繼續(xù)說,冬萍,爸給你說個事兒,程書記家的小二子建文和你同過學(xué)吧?
冬萍點點頭。
好,那就更知根底,父親說,我可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你去南陽上學(xué)走后,他也安排進糧庫上班了,前天我去領(lǐng)工資,碰到程書記,他和我提起兒子的婚事,覺得你倆挺合適的,如果你沒什么意見,國慶節(jié)就把事兒辦了吧。
父親接下去說了些什么,冬萍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也許父親根本就沒有再說什么,在這個家里,他就是皇帝,他的決定就是圣旨,他已經(jīng)不屑于再說什么。冬萍一向是個有主見的女孩,但在父親面前,她所有的主見其實分文不值。
沉默了片刻,父親端起煙灰缸,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冬萍腦海里一片空白,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不答應(yīng)。
第二天依然是一個晴朗日子。冷清明兒,冬萍就爬了起來,和娘打了招呼,說去同學(xué)家里一趟,把同學(xué)捎帶的東西拿回來。
冬萍出門就坐上了去縣城的汽車。
按照頭天晚上的計劃,冬萍下車后跟家住縣城的同學(xué)余小輝借了一輛自行車,就一路打聽著摸去了謝旭峰的家。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甚至余小輝問她要自行車干什么,是不是要去謝旭峰家?她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是,我就是想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你不知道我聞不慣汽油味嗎?
余小輝是冬萍的男朋友謝旭峰的詩友,也是摟脖子抱腰的鐵哥們兒。
冬萍原來和湯學(xué)禮好,后來聽了謝旭峰朗誦的海子的《打鐘》,就和謝旭峰好上了。兩個人雖然還沒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也親過了,摟過了,抱過了,??菔癄€過了。冬萍騎著借來的自行車,獨自疾馳在通往謝旭峰家的黃塵滾滾的土坡路上,冬萍想,今天一定要找到謝旭峰。想到謝旭峰的好,心里的天平就傾向了謝旭峰一端,而且越接近謝旭峰的家,這天平傾斜得就越厲害,只要你謝旭峰有種提出來要我嫁給你,只要你發(fā)誓永遠對我好,我就跟你,我就不回去了,這一輩子吃糠咽菜住寒窯,我認了。冬萍在心里發(fā)著啞巴狠。
昨晚冬萍躺在床上,她睡不著。整一個晚上,她的腦子里都在翻江倒海,她怎么能睡著呢?程建文和謝旭峰兩個男人就像兩件瓷器一樣在她心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碰撞著、搖晃著。程建文是什么東西,冬萍想,扒了皮我也認得他骨頭。這倒不是說程建文多丑,多壞,而是呆,木。十足的呆鵝,木頭。冬萍記得,讀初三的時候,程建文一直是班主任的寵兒,他的座位被固定在最后排中間,老師總表揚程建文是聽課最認真的學(xué)生,兩只眼睛瞪得賊大,賊圓,但老師不這樣說,老師說,那叫全神貫注,那叫聚精會神,那叫……但每一次考試下來,程建文卻總是考得一塌糊涂。老師慢慢地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因為老師看見程建文周圍的幾個同學(xué)在憋不住地壞笑,后來老師終于弄清了真相,原來這程建文有睜眼睡覺的習(xí)慣,老師表揚他的時候,他其實睡得正香呢。老師說,程建文你讓我怎么說你呢,你真逗。老師被程建文“逗”得笑起來,全班同學(xué)都笑起來,程建文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謝旭峰則不同,雖說有點花,愛討女同學(xué)的好,但對她卻是真心,自從與冬萍好上,雖沒有完全“改邪”,但已經(jīng)“歸正”了很多。謝旭峰縱有一百個不好,但至少智商比程建文高吧,至少不會睜著眼睛睡覺吧。冬萍這樣想著,程建文的身上就有了裂紋,聲音也不再悠揚,天平的這一頭慢慢翹起來。但是,程建文這一頭兒還有個100克的書記爸爸砝碼沒有加上呢!謝旭峰的爸爸可只是個10克的地道農(nóng)民。書記是什么,書記就意味著住有房,行有車,抬頭張張笑臉,辦事一路綠燈,呼風(fēng)能來雨,撒豆能成兵,而農(nóng)民卻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繼續(xù)想下去,謝旭峰的身上又有了溝壑,聲音也低了八度,天平的兩頭又漸漸平衡起來。冬萍的頭都要炸了。冬萍決定親自去一趟謝旭峰家,她愛他,她的婚事不就是他們兩個的婚事嗎?他是個男人,他知道該怎么辦。
找到謝旭峰的家已經(jīng)是正午,謝旭峰不在家。謝旭峰的娘說,你是我們家小峰的同學(xué)吧,小峰跟他爸爸一起去亳州賣瓜了,已經(jīng)去了好幾天。今年的瓜稀巴爛賤,別說賺了,本兒都不夠,看來小峰上學(xué)借人家的錢今年又還不上了,嘿,這過的啥熊日子。
謝旭峰的娘一邊忙活著做飯,嘴里也沒停,向冬萍訴苦,好像冬萍是上邊來微服私訪的領(lǐng)導(dǎo),能給她點救濟什么似的。她問冬萍找謝旭峰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上學(xué)和小峰是不是一個班,又問她家在哪兒,家里都有什么人,冬萍支支吾吾,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答著,熊熊燃燒的心卻漸漸冷了下來,最后徹底結(jié)了冰,落進了看不見的萬丈深淵。但冬萍還是留下來吃了飯。上桌的菜雖然簡單了點,還是能看得出主人已經(jīng)盡了心,一盤拍黃瓜,一盤炒豆角,還有一盤炒雞蛋,每一盤都堆得老高,像是在表白一家人的熱情??粗x旭峰的小弟小妹吃得香甜的樣子,冬萍的眼淚差點沒跌下來。臨走的時候,謝旭峰的娘硬塞給冬萍一兜煮熟的雞蛋,說,帶著路上吃,算我們家小峰的一點心意,你可別嫌棄呀。冬萍推讓再三還是收下了。
冬萍就帶著一兜煮熟的雞蛋回到了縣城,還自行車的時候,順手把那兜雞蛋也一起送了余小輝。
二
九月一日是梨花中學(xué)的返校日,冬萍人還沒到學(xué)校,和程建文處對象的消息就水銀瀉地般傳遍了學(xué)校,有老師對著冬萍的背影指指點點,待老師一向刻薄的校長李海強都屁顛顛地說,冬萍,你到咱們學(xué)校是程書記對咱學(xué)校的信任哩,教啥課,哪個年級的課,你自己挑!冬萍說,李校長您太客氣了,我聽您的。李海強說那好,我和陳主任商量過了,如果你自己沒什么意見,就先教初一的音樂吧,對你們年輕人來說,擔(dān)子是輕了點,但程書記工作實在太累了,多給你點空閑,你就算替咱們學(xué)校照顧一下他老人家吧。冬萍說,那就謝謝李校長了,不過,他是他,我是我,最好別往一搭扯,免得別人說閑話。李海強說那是那是。
冬萍跟隨著李海強一起去會議室,和老師們見了面,又去教導(dǎo)處領(lǐng)了教課書和課程表,和每一個班的學(xué)生見了面。雖然冬萍打心眼兒里不愿意教書,雖然她在學(xué)校讀書時也去附近的學(xué)校實習(xí)過,但畢竟是第一次獨立地走上講臺,面對一群純真的孩子,冬萍的心里還是有些激動,她說話甚至都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八個班級走過一遍,也快中午放學(xué)了。冬萍把教科書放回辦公室,推著自行車出得校門口,程建文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匆姸汲鰜?,程建文急忙迎上去,說,累了吧?冬萍并不領(lǐng)情,拉著臉,說,誰讓你來的?爸——爸讓我來的,程建文說,爸在家里等你呢,讓我來接你去家里吃飯。
冬萍心里不太情愿,卻還是跟著程建文一起去了。
程建文的父親冬萍早認識,不過那時他還只是鄉(xiāng)政府的一般干部,在幾十號人的大院子里并不顯山露水,但突然之間就被不知哪來那么一股力量推著,幾年之間噌噌地躥上了梨花鎮(zhèn)一把手的高位,讓人稀罕的是,程家并沒有什么復(fù)雜背景,連父親也常常感嘆地說,程四民這個家伙了不得,真了不得。在冬萍的記憶里,父親似乎很少用過這樣的敬佩口氣談?wù)撃膫€同事。但冬萍一直不知道程建文的父親究竟了不起在什么地方。
從謝旭峰家里回來后的這兩個多月,程建文來找冬萍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開始幾次的不理不睬不但沒有讓程建文絕望,反而促使他更加鍥而不舍,每一次程建文都給她帶一點小小的禮物,依著她,順著她,哄著她,百樣生法逗她開心。兩個人約會,無論在電影院坐,還是馬路上走,冬萍總是有意與程建文保持一定的距離,連偶爾看程建文的目光都有著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程建文也很知趣地保持著小學(xué)生一樣的規(guī)矩。
時間真是個了不起的東西,再強大的對手也會在它的太極推手下敗得落花流水,它會用持久的耐力和藥力把原有的創(chuàng)傷一點點撫平,在一片廢墟之上重建你的信仰和幸福。冬萍心里對程建文的反感在慢慢地消解,謝旭峰的身影也漸漸模糊了。唉,老天爺公平著呢,你別以為他老人家閉著眼睛就是睡著了,其實他醒著呢,他一直在用你看不見的第三只眼睛關(guān)注著天下蒼生,總要給哪怕最寵愛的孩子也留下些許的遺憾,他給了你財富,愛情,幸福,不一定再給你花容月貌;或許你以為他什么都給你了,但當(dāng)你一敗涂地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獨獨沒有給你運氣。不過你可不要因此就埋怨他老人家,他要是什么都給你了,老天爺還會是他獨一份嗎?
冬萍跟著程建文走進院子,看見程四民正拎著噴壺給花草澆水,看樣子水是有一段時間沒澆了,那些澆過的花兒雖然蓬蓬勃勃,沒有澆到的則一律耷拉著腦袋,病怏怏的,一副少氣無力的樣子。冬萍說,程叔好!
好,好,快屋里坐,這些花老長時間沒收拾了,我趁空拾掇一下,咱們馬上吃飯。程四民答應(yīng)著,放下噴壺,跟著兩個年輕人進了客廳。
嬸子呢?冬萍問。
這丫頭,你怎么忘了?這么多年,你嬸子不是一直在鄉(xiāng)下老家嗎?再說,她要是來了,咱家承包田撂荒了誰回去種呀?程四民頓了頓,用商量的口氣打趣冬萍,要不,你和建文一起回去吧。
冬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雖然只有三個人,但比起自己家里,吃飯的氛圍還是輕松得多。程四民說話不板兒,而且很風(fēng)趣,時不時往冬萍碗里夾菜。吃完飯,又嘮了一會兒,程四民對建文說,我煙抽完了,你去街上給爸買一條兒去,彩蝶或喜梅的都可以。
程建文答應(yīng)著出了門。
屋子里一下空起來,程四民咳嗽了一下,說,冬萍丫頭,跟建文處對象委屈你了!看到冬萍狐疑地望著自己,程四民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建文才是個初中文化,哪像你,模樣出挑,文憑又高。但這孩子雖說讀書不行,品行卻是我?guī)讉€孩子中最好的,心里也最有掏弄。你是個好閨女,你們成了家,他要是敢委屈你,看我不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合計好了,等國慶節(jié),咱在家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你和建文就出去旅游,到外邊長長見識,錢的事兒我給你們辦,你看行嗎?要是你覺得太委屈,叔也不勉強,結(jié)婚成家是人一輩子的大事,我和你爸的意見只能供你們參考,主意還得你們自己拿,你也不要不好意思。
冬萍聽著,眼圈竟然紅了起來,她掏出手絹擦眼睛,說程叔,您別說了。程四民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算盤,遞給冬萍,說,回去抽空練練,我給縣里說好了,國慶節(jié)后就安排你轉(zhuǎn)去銀行上班。我都過五十的人了,要不了幾年,也會退下來,到時候再把你們也調(diào)進縣城,我這后半輩還要指靠你和建文養(yǎng)老呢。
這是一把很精致的算盤,木制的框架雖然簡陋了點,算珠卻是真正的牛角磨制的,漂了白,不但光澤透亮,拎在手上也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建文去了很久還沒有回來,冬萍接過算盤,點頭說,程叔,那我先回了。不對,叫爸。程四民說。爸——冬萍羞赧地叫了一聲,趕緊逃也似地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冬萍的心里一直被未來公公掏心窩的親情充盈著,心里的那碗水也搖搖晃晃地漫溢出來,灑遍了身體的角角落落。她的手甚至都有些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努力了幾次,才騎順溜了。冬萍左手扶穩(wěn)車把,騰出來的右手則不能自已地伸向前邊的車籃子,拿起算盤,舉到胸前,使勁地搖了幾下,幾十枚算珠爭先恐后地跳起舞來,仿佛它們也像冬萍一樣心情激動,互相撞擊的舞步分外圓潤清脆。冬萍讀書的時候見識過珠算比賽,幾十張桌子在南陽市廣場一字排開,裁判員一聲令下,世界剎時沉寂下來,冬萍的視線里就剩下了飛舞的算珠,響徹耳膜的也只剩下了噼哩啪啦的喧嘩。冬萍想起了白居易的名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想起了在師范時和謝旭峰一起去看過的舞蹈《四只小天鵝》。但是,遠了,過去的都過去了,新的一切已經(jīng)開始,“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志摩的詩句真好,真瀟灑,冬萍暗笑自己三個月前竟然神經(jīng)質(zhì)跑去了謝旭峰家。她搖了搖頭,重新把算盤放進車籃,拐彎進了學(xué)校大門。
三
國慶節(jié),冬萍的婚禮如期舉行。
就是一個從俗的儀式吧,程四民嚴肅地望著參加黨委會的同志們說,我黑不黑抹這一道兒,算是對親戚朋友有個交代,同志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任何單位和個人不準隨禮湊份子,廉政自律一定要從班子成員做起,尤其要從我本人做起。誰分管的口和包的村搞特殊,可別怪我不給面子。
果然,伺機而動的單位和個人,你望我,我瞅你,再沒有誰敢出頭?;槎Y進行得異常簡單而順利,前來迎娶冬萍的也只有程建文帶著的一輛桑塔納和一部中型農(nóng)用客車,客車里坐的是鎮(zhèn)上響器班的幾位學(xué)徒。來程家參加婚宴的也只有程家的親朋和建文、冬萍各自要好的幾個同學(xué),擱到一塊兒也就幾十個人。別說風(fēng)光和排場,連湊來看熱鬧的街坊們都覺寒酸。好在冬萍一向不愛鬧,又有公公“旅游結(jié)婚”的許諾激勵著,也就沒覺得丟份兒,沒覺得絲毫不妥。
婚禮結(jié)束才下午一點多,照應(yīng)完客人的大兒子程革命找到程四民,問父親下邊還有什么事兒,程四民說,沒什么事兒了。程革命說,沒事兒我回了,下午我還要去王花園,把欠他們村煙農(nóng)的賬清理一下。程四民說,去吧,見了王花園的王明遠村長給我?guī)€好。
程革命答應(yīng)著,從褲袋里掏出鑰匙,去推自己的摩托車。程四民忽然又叫住了他。
程四民盯著兒子的褲腰帶,那些和鑰匙連在一起的滴溜瓜達的玩意兒立刻被放大了,其中最扎眼的就是那把鍍鉻的彈簧刀。程四民似乎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是擺擺手說,算了,沒事,你去吧。
程革命回到煙站,也沒進家和因懷孕而在家里休養(yǎng)生息的老婆劉軍軍打個招呼,就拉上自己的哥們兒劉華民,說走,和我一起去王花園。
摩托車拐上土坡路,卷起的煙塵彌漫開來,差不多湮沒了整條道,也湮沒了兩個人的背影。
與建文同學(xué)三年,又正兒八經(jīng)地談了這么長時間戀愛,冬萍卻是第一次見到程建文的娘。建文說,冬萍,這是咱娘。冬萍喊過一聲“娘”,還沒有說上話,就有親戚來了,只好趕過去招呼。一直到黃昏,客人們才陸續(xù)離去。一家人圍著桌子吃了晚飯,看《新聞聯(lián)播》和《焦點訪談》。片尾還沒有結(jié)束,程四民就說,你們兩個都忙活了一天,我和你娘也累了,明天你們還要上路,有話咱改天再嘮,今個兒就早點睡吧。
公公和婆婆離去后,建文對冬萍說,你先回房吧,我去把大門鎖上,把院里的燈熄了。
新房里只有冬萍一個人。冬萍斜倚在海綿靠墊上,出神地望著周圍嶄新的家具,家具上的器物、鮮花和墻壁上懸掛著的她和程建文的婚紗照片。她輕輕地伸出手,試著把頂燈熄了,打開壁燈,粉紅色的燈光頓時如薄霧般涌滿房間,一切都在剎那間變得如夢如幻,照片里的一對新人也搖曳生姿地動起來,女的梨花帶雨,男的滿面春風(fēng),多么幸福的一對舞蝶呀,此刻如果打開窗戶,他們一定會輕盈地飛出去,蹁躚藍天下,弄影白云間的。
只是不知道程建文現(xiàn)在是不是還睜著眼睡覺。突然想到這里,冬萍竟然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新娘子,笑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時候,程建文已經(jīng)回到房間里,有些奇怪地望著冬萍打趣道。
沒……沒笑什么——冬萍本想遮掩一下,卻不想笑得更厲害了。
不行,必須老實交代!程建文說著也坐過去,輕輕地把冬萍攬在了懷里。冬萍嘴里嚶嚀著,身子使勁地往外掙脫。程建文卻愈加用力,冬萍漸漸有了來電的感覺,最后就放棄了抵抗。很快,冬萍的滿頭長發(fā)撲散開來,兩個人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
程建文撫摸著冬萍的頭發(fā)、面頰、脊背,親吻著她的額頭、眼睛、嘴唇。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粗魯而又細致,笨拙而又執(zhí)著,急切而又忐忑,熱烈而又柔情。從程建文的手指和嘴唇上,冬萍感到他似乎正經(jīng)受著無數(shù)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和焦慮的煎熬。她干脆停下了自己,如同一個乖乖的嬰兒,閉著眼睛靜靜地等待著程建文。
我想好好看看你。程建文伏在冬萍的耳邊,輕輕說。
冬萍沒有說話,她配合著程建文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來,終于,她赤裸的身體像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一樣呈現(xiàn)在了程建文的面前。
建文后退了一些,一邊脫自己的衣服,一邊眼睛不眨地注視著冬萍的身體、冬萍搖曳生輝的臉龐。粉紅的燈光縈繞著冬萍的每一寸肌膚,仿佛她只是一個遙遠的夢,今天,終于穿越千山萬水來到了程建文面前。現(xiàn)在程建文也完全赤裸了,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像樂手和繃緊的琴弦一樣對峙著。雖然冬萍的目光里沒有絲毫的敵意和拒絕,但有一瞬間,程建文確實感到了一種對峙的緊張和壓迫,他甚至已經(jīng)隱隱聽到身體的某一部分正在傳來坍塌的聲音,他搖晃了一下身子,終于站穩(wěn)了。他額頭上已經(jīng)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來,他不再猶豫,伸出手,把展開的冬萍放到了床上。
房間里的溫度在急劇上升?;秀敝g,冬萍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從云朵上落到了月黑風(fēng)高kmahAirehVV5sL5lEERcjQ==的曠野,放眼四望,天地間一片漆黑,沒有星月,也沒有燈光,一只餓狼突然長嗷一聲,躥出草叢,瘋狂地向她撲來。冬萍慌不擇路地奔逃起來,而餓狼卻盯準了她,毫不放松地緊緊追趕著,餓狼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聽見了餓狼粗重的喘息。餓狼的胡須觸到了她的耳垂。餓狼向她張開了血盆大口。在程建文登上頂峰的瞬間,她死死地摟著程建文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
峰,救我!
冬萍眼前的幻象突然消失殆盡。
建文躺在那里大口地喘了幾口氣,說萍,你剛才喊什么?
沒有聽見冬萍的回應(yīng),程建文坐起來,扳過冬萍的臉。他看見閃爍的淚水正從冬萍緊閉的眼睛里涌出來,瞬間漫過了她的臉頰。
建文靠過去,捧著冬萍的臉,親吻著她臉上的淚痕,嘴里反復(fù)地念叨著,我一定對你好,我一定對你好,我一定對你好……
冬萍不明白,那一瞬間她為什么喊出了謝旭峰的名字。這和她與程建文做愛前的想象多么不同啊。她突然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什么撞得支離破碎,碎成了千萬片瓦礫,崩散消失在茫茫夜空里,而且再也不可能找回來拼貼在一起了。
她回頭看了看程建文,這個她一生相托的男人此刻已經(jīng)睡熟,他的嘴角帶著滿足的微笑,眼睛也微微閉闔著。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內(nèi)心又升起了一種隱隱的失落。
她想,天亮以后,她就要和這個男人一起出發(fā)了。
睡去之后,冬萍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在夢里,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出發(fā)了,他們乘坐的火車穿過梨花鎮(zhèn),穿過縣城,穿過更多的橋梁、河流、城市和山川,穿過春夏秋冬,呼嘯著向著云端之外的美麗天堂飛去,火車上開滿了鮮花,車窗外更是鮮花的海洋,她揮一揮手,所有的鮮花都跟著火車一起向天堂飛去。
程建文的喊聲把冬萍從夢中拉回了現(xiàn)實。他的喊聲像被刀砍過一樣帶著深深的恐懼和失魂落魄。
冬萍,快起來!程建文說,快,家里出事了。
冬萍揉著惺忪的眼睛,不滿地嘟囔,干嗎呀?
革命死了。革命被王花園的人給殺了。建文咽了一口唾沫,爸和娘已經(jīng)去了派出所,你在家好好呆著,我去了。
沒等冬萍搭腔,程建文就慌里慌張奔出了房間。冬萍坐起來,衣服不穿,也不梳妝,冷冷地呆在了那兒。事情的變故來得過于突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中午的時候,程革命的尸體被運回了梨花鎮(zhèn)派出所,陪程革命一起回來的還有灰頭土臉的朱所長。朱所長后來說,他辦案幾十年,像程革命這樣全身骨頭都被打得粉碎者還是頭一回碰到。
案子本身并不復(fù)雜,程革命當(dāng)天晚上和村委會的一幫人都喝了太多的酒,席間程革命和村長王明遠發(fā)生了口角,接著動起了手,王明遠當(dāng)場斃命。程革命被聞訊趕來的王花園的后生們癩皮狗一樣塞進麻袋,扔進一間黑咕隆咚的屋子,亂棒打成了一堆爛泥。王花園的人活兒也干得利索,既沒給他們的老鎮(zhèn)長留任何臉面,也沒留任何挽救機會。朱所長帶著派出所的干警趕到事發(fā)地點時,所有參與打死程革命的年輕人都已逃得無影無蹤。朱所長磨破了嘴皮,拍爛了桌子,硬是沒有撬開一個村民的嘴巴。聞訊趕來的程家親戚和看熱鬧的人們,滿滿擠了一院子,大家以程革命的停尸床為中心,自動圍成了一個圈兒,把程家的人圍在了中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新婚的冬萍也趕來了,盡管沒有人要她來。冬萍的心情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從快樂的峰頂突然跌入了沮喪的谷底。她眼巴巴地瞅著哭成一片的家人和親戚,他們源源的淚水在她的眼前交織著,這一片四起的哭聲,把冬萍心底的陌生完全消除了,她的心也像有一把鋸子來回鋸著,漸漸淋淋漓漓地疼起來。革命的媳婦劉軍軍哽咽著,不但哭得滿臉狼藉,笨重的身體也搖搖欲墜,冬萍驚呼一聲,趕緊挪過去,從身后扶穩(wěn)了她。程四民臉色鐵青,坐在朱所長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朱所長則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沮喪地坐在程四民對面的椅子上。
程四民的克制出乎朱所長和所有人意料。程四民對朱所長說,算了,咱的兒子金貴,人家的兒子也是兒子啊。只是看見孩子死得這么慘,我又動搖了。哎,一命抵一命。我也該回去把兒子入土了。
當(dāng)天下午,程四民親自去梨花鎮(zhèn)南頭的棺材鋪里,給兒子挑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回來把程革命盛了,就攜全家扶柩回去發(fā)喪了。臨上路的時候,程四民給劉鎮(zhèn)長打了電話。劉鎮(zhèn)長說記住了,您也要節(jié)哀,多保重身體,同志們準備明天早晨集體過去給革命送送行。
不!程四民說,兄弟,你看我人還沒丟盡咋的?饒了我吧你。
程革命的死給了程四民太大的打擊,他不但頭發(fā)變得花白,挺直的身軀有了弧度,而且也看破紅塵似的萬念俱灰了。據(jù)說就在見面會后,程四民直接找到新到任的縣委林書記,坦陳了自己的情況和想法。林書記當(dāng)即答應(yīng)考慮。一個星期后調(diào)令正式下達,程四民回到鎮(zhèn)上,和同志們簡單道了個別,就讓程建文夫婦搬去了糧庫家屬院,交了房子,輕車簡從,上任去了新單位。
和程四民的調(diào)令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由新任縣長簽發(fā)的《關(guān)于嚴禁全縣一線教育工作者調(diào)轉(zhuǎn)其他行業(yè)任職的通知》?!锻ㄖ凡坏?guī)定不允許新人調(diào)出,而且要求年內(nèi)辦理過調(diào)動手續(xù)的同志也要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立即歸隊。冬萍一下子傻了眼,去找程四民問怎么辦。等吧,程四民說,眼下只能等了,趕上這個碴口,我又剛離職,恐怕找誰都不一定好使喚。
冬萍只好悻悻回了梨花鎮(zhèn)中學(xué),她在家等啊等啊,等得樹葉落了,麥苗青了,雪花也若有若無地飄下來,出門就必須穿上羽絨襖了,也沒把好消息等回來。冬萍練了一個暑期的算盤算是瞎子點燈了,她懊惱地把算盤狠狠地摔到床上,又無可奈何地拿起了教科書,五線譜上的音符卻一點也不乖,總喜歡幻化成噼哩啪啦的算珠在她眼前跳來跳去,和她過不去。
在梨花鎮(zhèn),程家不再是引人注目的程家,冬萍也不再是風(fēng)光耀眼的冬萍,她不得不從天空落回地面,不得不又和梨花鎮(zhèn)的蕓蕓眾生一起站在了生活的同一條起跑線上。冬萍想,就算是生活跟自己開了個玩笑吧。
四
偏僻的梨花鎮(zhèn),秋天總不像課本上描寫的那樣富有詩情畫意,秋收接著秋種,耕鋤犁耙,施肥撒種,保墑抗旱,大街上亂亂哄哄比平日還惹人心煩。校園里的孩子們也難靜下心來,冬萍有幾次甚至和學(xué)生發(fā)生了口角,一直鬧到校長李海強那兒,李海強當(dāng)面批評了學(xué)生,學(xué)生離開后他又提醒冬萍要多注意方式,注意對待學(xué)生的態(tài)度,把學(xué)生惹火了轉(zhuǎn)去別的學(xué)校,老師們的年終獎金就都泡湯。冬萍也火了,說我總不能把他們當(dāng)親爹娘侍候吧。李海強也把臉拉長了,這我不管,反正因為誰走了學(xué)生,我就讓他走人!李海強把書摔在桌子上,氣咻咻地甩手出門,把冬萍晾在了辦公室。
星期五開例會時,李海強不點名地批評了冬萍。李海強說,有些同志總是不注意管理方法,這怎么行呢?我們的一切工作就是要以學(xué)生為中心,留得住學(xué)生,才能談到升學(xué)率,才能談到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李海強的目光在冬萍的臉上停了足有一分鐘。過了一個周末,教導(dǎo)主任找到冬萍,說何老師,一(1)、一(2)班的數(shù)學(xué)劉老師請假了,學(xué)校研究決定把劉老師的課轉(zhuǎn)交給你,一會兒你去教導(dǎo)處辦理一下交接手續(xù)吧。教導(dǎo)主任沒有給冬萍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冬萍算是領(lǐng)教了人走茶涼的滋味。
改了新課頭,課時數(shù)增加了,而且批改作業(yè)的時間也要擠出來,冬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連她是什么時候懷孕的,程建文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天,冬萍正在給學(xué)生推導(dǎo)平方差公式 ,兩個數(shù)的平方差為什么等于兩個數(shù)的和與兩個數(shù)的差的積,冬萍一邊講,一邊往黑板上板書。數(shù)學(xué)的嚴密邏輯雖不容易教,但兩個月下來,冬萍也已經(jīng)游刃有余了,她就是偏要教出些名堂來,給那些勢利小人看看,她冬萍并不是一個靠著關(guān)系進到學(xué)校里的花瓶,她要比他們更優(yōu)秀,想等著看笑話嗎?瞎了你們的狗眼!冬萍剛把公式的前半部分寫出來,等號寫了一半,胃里卻不合邏輯地翻了起來,她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想壓下去,但沒用,一股惡苦還是像掙脫了韁繩的瘋牛,一頭撞了上來。冬萍扔下粉筆就往臺下跑,還沒來得及跑到門口就哇地吐了一地。冬萍想,娘啊,這次怕要把胃吐出來了。冬萍下意識地往地上瞅,連后邊的學(xué)生都站起來,也幫著老師瞅,他們當(dāng)然沒有找到冬萍的胃,看到的只有一片綠綠的清水。兩個月沒來紅,莫不是懷孕了吧?冬萍問自己。胃里比剛才好受了些,心里卻復(fù)雜起來,冬萍蹲在地上,不但講課的心情完全沒了,站起來的力氣也提不上來了,只好揮手讓學(xué)生改上自習(xí)。下課后,冬萍騎車去了鎮(zhèn)醫(yī)院,她找到婦產(chǎn)科的值班醫(yī)生,查了一下尿樣。醫(yī)生告訴她,說她懷孕了,還說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和蔬菜,特別是菠菜和胡蘿卜,能增加血液里的鐵元素和維生素含量,對胎兒的生長發(fā)育大有好處,不愛吃也得吃,咬著牙也要吃。冬萍答應(yīng)著往外走,經(jīng)過集貿(mào)市場的時候,一股怪味沖進鼻孔,差點又吐出來。冬萍堅持進去買了菜,卻并沒有買醫(yī)生點名的菠菜和胡蘿卜,她得回去和建文商量商量,這么快就生孩子,冬萍沒有思想準備,也不甘心。
傍晚的陽光透過薄紗的窗簾照進房間,連空氣中飄浮的塵埃也隱約可見,冬萍靜靜地坐在床頭,望著鏡子里的那個人,一張被疲憊和焦慮折磨著的憔悴的臉,眼睛暗淡無光,頭發(fā)像幾天沒有梳過,最主要的是沒有絲毫生氣和活力。這個陌生的女人,就是自己嗎?冬萍想。
天黑的時候,程建文終于回來了。也許是連續(xù)幾天倒庫的原因,程建文的衣服臟乎乎的,人也瘦了一圈,站在冬萍的面前,幾乎有些弱勢。晚飯吃罷,程建文說要去庫里浴池洗澡,就拿起衣服出了門。冬萍打開電視,不停地用遙控器換頻道,換過一遍,又重來一遍,后來干脆關(guān)了電視,回到臥室,和衣躺下,拿起一本《讀者》看起來,卻翻來覆去也沒有看進去一個字,便煩躁地丟開書,閉了頂燈和壁燈,悶頭睡覺。別說,開始沒有一點睡意,她就學(xué)《讀者》上教的方法數(shù)起羊來,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數(shù)到五百多只以后,她還真迷迷糊糊睡著了。她是被程建文給撫弄醒的,她醒過來的時候,程建文的雙手正從她背后環(huán)繞過來,輕柔地在她雙乳上摩挲著,弄得她乳頭癢癢的,她全身的衣服也已經(jīng)被除去。她想推開程建文的手。程建文見冬萍有了反應(yīng),手上反而加重了勁道,口中也不言語,兩條腿和整個身子也從背后用起力來。冬萍不再反抗,死魚樣一動不動,任由程建文揉捏動作,直到程建文一陣抽搐后安靜下來,才啪地撳亮壁燈,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望著程建文,半天,卻又突然伏在程建文的懷里哽咽起來。程建文只愣怔了一下,就把冬萍緊緊摟住了。在這個冷冬的深夜,他們像兩片孤單的樹葉在對方的身體里尋找著空氣里所沒有的溫暖。冬萍沒有向程建文提出不要孩子的想法,她用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吮吸著程建文的淚水,含混不清地念著程建文的名字,主動發(fā)起了攻擊。
五
革命的百天忌日快到了,革命媳婦臨產(chǎn)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程四民暗自祈禱兩個吉兇日子千萬別趕到一塊。程四民給程建文打了電話,囑咐小兒子抽時間回去看看。一旦有什么事情,要馬上告訴自己。程四民說,尤其是你嫂子,原本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的,人家憑什么就該給咱家遭罪生娃娃?回去一定別忘了買點補品帶上,花多少錢回頭我還你。程建文答應(yīng)著,還告訴父親說冬萍也懷孕了。程四民也喜不自勝起來,說好,看來我提前退休也不愁沒事情做了。程四民又讓建文喊冬萍聽電話,囑咐冬萍要多保重身體,學(xué)校里的課要繼續(xù)上,而且要上出色,其實你干的所有事情都是下一步的積累,把眼下的事做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亂七八糟的不要多想,自古好事多磨,總會有辦法的嘛,要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聽得出公公的話語里還是蠻有底氣的,冬萍答應(yīng)著,心里塌實下來,臉上也有了笑色。
家里的消息很快傳來了,不過卻不是程四民希望聽到的。建文在電話中告訴程四民,還沒有等到自己回家,家里就報信說革命媳婦昨晚生了。建文笑著問男孩女孩,來人說男孩女孩都有的。程建文說我操,劉軍軍太牛了,竟然給我哥生了龍鳳胎。來人說建文你先別高興,革命媳婦趕早了。程建文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不是出什么事了吧?來人說,不出事兒我干嗎天不亮就跑來找你?主要是家里毫無準備,半夜的時候,革命媳婦突然喊肚子疼,而且疼得越來越厲害,兩條腿也跟著抽起筋來。你娘慌里慌張去喊金光醫(yī)生,不巧金光醫(yī)生出診不在家,你娘只好喊醒了我,請我?guī)兔θム彺逭埲f倉醫(yī)生,我想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不敢有絲毫怠慢,但等萬倉醫(yī)生趕來,革命媳婦已經(jīng)痛昏迷過去,我們七手八腳把她弄醒過來,金光醫(yī)生也趕來了,金光和萬倉一起動手,折騰了足有一頓飯的功夫,才把先來的男孩接出來。可能是憋得時間太長的緣故吧,孩子的小臉烏紫爛青的,萬倉醫(yī)生又是拍打孩子的腳心,又是嘴對嘴地吸痰,忙活得汗水順著臉不停地往下淌,也沒有把孩子留住。后來的女孩雖然也費了不少周折,但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革命媳婦兒醒過來,知道兒子沒有留住,飯也不吃,一個勁地哭。你娘也沒了主意,只好又讓我來找你,讓你把情況告訴你爸。
程四民做夢也沒想到兒媳婦劉軍軍竟然生了龍鳳胎,更沒想到孫子沒和自己打個照面,就又突然夭折了,兒子若泉下有知,一定會罵死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程四民想著,禁不住老淚縱橫,對著話筒失聲痛哭起來。程四民安排建文先請個假,和冬萍一起回去,自己也會盡快趕回去。
送走了報信的鄰居,建文也簡單收拾一下,推著車子出了門,一起上路的還有已經(jīng)懷孕在身的冬萍。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時候,盡管穿了厚厚的羽絨服,出了梨花鎮(zhèn),西北風(fēng)刮在臉上,咔咔幾下,還是臉皮生疼,身上也打起寒顫來。極目眺望,滿眼都是皚皚的白霜,遠近的村子像睡著了似的,遲遲沒有人走出來。太陽一出,那白霜立刻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暈紅,讓人聯(lián)想到剛出生的嬰兒吮足奶水后睡熟的微笑。冬萍心里空曠又凄涼。建文說,天兒太冷,要不你回去?冬萍不同意,說那怎么行呢。建文拗不過,只好又讓冬萍坐上去,貓下身子,狠命地踩踏板,不一會兒,身上就沁出了津津的熱汗來。
終于到了村口,建文讓冬萍下車,自己匆匆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冬萍跟在建文身后,也不說話,只顧低頭走路,一直到聽見程建文低聲說“到家了”才抬起頭來。
建文喊過好一會兒,門才開了。看到婆婆,冬萍低低地叫了一聲“娘”。婆婆卻不買賬,寒著臉轉(zhuǎn)身回了屋,冬萍的心里不由一沉。屋子里擠了許多冬萍并不認識的鄉(xiāng)鄰,冬萍把兩只手放在一起來回揉搓著取暖,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打招呼。冬萍向婆婆提出要去看看嫂子和剛出生的寶寶,婆婆卻以劉軍軍和孩子剛剛睡著為由拒絕了,之后就把臉轉(zhuǎn)向別處,不再看冬萍。冬萍討了個沒趣,正不知如何下臺階,院子外邊突然傳來了幾聲汽笛響。屋子里的人意識到是主人回來了,都抬眼往門外看,里邊坐著的幾位還站起了身子。
程四民走進屋,和在座的鄉(xiāng)鄰打了招呼,跟他們握手敬煙,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妻子臉上。從公公進得屋來,冬萍的目光就再沒有離開過他,程四民穿了一件半舊的綠色軍大衣,臉色凝重,在他和婆婆目光相遇的剎那間,冬萍發(fā)現(xiàn)婆婆剛才看自己時的囂張和冷漠早已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謙恭和莫名的恐懼,仿佛整個人都突然小了一圈兒,這種作態(tài)是那么熟悉,使他突然想起了面對父親時的娘。冬萍甚至開始可憐婆婆了,她不明白,這么多年,公公完全有條件把婆婆帶在身邊,但他為什么一直把婆婆留在老家呢?僅僅因為幾畝承包地嗎?冬萍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公公說,孩子呢?
睡……睡著了。婆婆的聲音極低,而且有些結(jié)巴。
我問的是我孫子!
冬萍看見公公的胳膊閃電般伸了出去,冬萍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啪啪兩聲脆響落地,等她睜開眼睛再看時,婆婆的臉上已經(jīng)應(yīng)聲紅起了兩片掌印,嘴里也流下血來。旁邊的人趕緊擁上去,程四民這才住了手,但嘴里卻沒有停止痛罵。婆婆一邊哭,一邊為自己辯解,說,死了兒子又折孫子,難道都是我的罪嗎?算卦的都說是建文媳婦進門妨害的,你偏不信……看妻子還要往下說,程四民眼睛都生煙冒火了,你個×女人,再信口胡吣,我把你嘴撕爛!
冬萍站在一旁,面色越來越蒼白,原來婆婆早已把家里連遭不幸的罪過安在了自己頭上,可憐自己卻一直蒙在鼓里,怪不得公公總是推脫自己的承諾,怪不得建文聽說自己懷孕竟高興得失聲痛哭,怪不得自己大老遠冒著嚴寒跑回來,熱臉撞上的只是婆婆的涼屁股,原來船在這兒彎著呢。冬萍雙手捂著臉,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程家院門。程四民指著妻子罵,操你媽×,不把這家弄零散了,你是不甘心的!程四民罵著,竟掙脫了鄉(xiāng)鄰們的攔阻,沖進了劉軍軍的房間。程四民對躺在床上默默流淚的劉軍軍說,起來,跟爸走,跟爸到城里去,這個瘋女人毀了革命,毀了這個家,再呆下去,她會把我孫女也毀了的。劉軍軍望著程四民扭曲得走了形的臉,不敢再犟下去,把孩子包好了,程四民奪過來摟在大衣里,又讓劉軍軍抱了被子跟著,頭也不回地出門上了車,告訴司機說,走!
汽車顛簸著駛上村路,很快就消失在了人們目光的盡頭。建文也騎上自行車追趕冬萍去了。圍觀的人群到中午也漸漸散去,空曠的院子里只剩下了程四民妻子一個人,形容枯槁地獨對著蒼涼的夕光和被拉長了的光禿禿的樹影。
回到梨花鎮(zhèn),冬萍不吃不喝不說話,關(guān)起門悶頭睡了三天三夜,任憑建文怎樣哄勸,一次次把做好的飯菜端到嘴邊,愣是不折頭。建文急得都要哭了,給父親打電話,那邊總是沒人接。冬萍學(xué)校里的課撂了不說,建文也不得不請了假,焦頭爛額地守著冬萍,不敢離開半步。第四天早晨,冬萍竟自己起來了,而且比程建文還早。冬萍說,上午你去班兒上吧,我好著呢,我也去學(xué)校上課了。建文不知所措地望著冬萍。冬萍洗完臉,正在對著鏡子梳妝,鏡子里的冬萍臉色有些蒼白,眼睛里血絲縱橫,紅腫還沒有退去,但精神頭兒卻出乎意料地足。過一會兒再看收拾停當(dāng)?shù)亩?,程建文甚至有些懷疑眼前這個女人還是不是和他一張床上睡了幾個月的冬萍,他以前可從未發(fā)現(xiàn)冬萍如此光彩照人。
冬萍其實并不是睡了三天三夜,而是眼睛不眨地想了三天三夜。冬萍終于想通了,其實從走進這個家庭的第一天起,她就迷失了自己,你冬萍算什么,你以為你是下嫁的公主呀,你只不過一個臉蛋子靚一些的女人罷了,碰巧被程四民挑上,并成功娶來做了兒媳婦,自打被程建文抱上婚床那一刻起,你就從英鎊美元貶值成了越南盾,意大利里拉,成了有人要沒人疼的狂甩貨。竟然做夢還想著給你轉(zhuǎn)行,提攜著你發(fā)達富貴,你太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你能說程家接連的倒霉事兒冥冥中和你沒一點干系?人啊,得信命,得信人該三槍死,逃不過一馬叉,也許你這輩子還有富貴發(fā)達的那一天,但你不能指望著程四民或者別的什么四民把這一天給你奉送上來,還是《國際歌》唱得對,從來就沒什么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如果有,那就是你何冬萍自己!
六
日子并不都像表盤里的分針秒針那樣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它慢的時候如老牛破車,吭吭哧哧,快的時候卻又疾如閃電,稍縱即逝。詩人寫道,春天像一只從日歷出發(fā)的鳥/貼著薄薄的水面飛來。詩人繼續(xù)寫道,一只鳥飛進我的眼睛/又一只鳥……可惜冬萍不是詩人,盡管冬萍上學(xué)那陣子曾經(jīng)喜歡過詩,喜歡汪國真和席慕容 ,喜歡過泰戈爾的“使生如春花之燦爛,死如落葉之靜美”,還在日記本里偷偷寫過幾句,她把自己寫的詩拿給謝旭峰看,謝旭峰卻說,這也叫詩?分行的散文都算不上,我來給你背一首真正的詩——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一支火焰里/皇帝在戀愛……
謝旭峰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社長,在省報的副刊上都發(fā)表過詩的,既然他說不是詩,那自己寫的肯定不是詩了。從此后冬萍再沒有做過詩人夢,但卻稀里糊涂地愛上了當(dāng)時正沉湎在詩人夢里的謝旭峰,把正在好著的湯學(xué)禮也炒了魷魚?,F(xiàn)在的冬萍早已經(jīng)和詩徹底絕了緣份。她的腦子里滿滿的都是定理、定義,方程、不等式。她把根都一門心思扎到了學(xué)生身上,勤勤懇懇教書,嘔心瀝血育人,直到兒子出生都沒離一天崗。冬萍還堅決讓程建文斷了和家里的聯(lián)系,冬萍說,反正我就是你們家的喪門星,要么你把我掃地出門,要么你把你們家一窩掃地出門,就這么著,你看著辦吧。
但程維子出生的時候,程四民還是來了。
程維子是冬萍剛剛出生的兒子。
程四民說,看來老天爺還沒睡死,他不滅我程四民這一門啊,我這不是孫女孫子都全了嗎?我還有啥求的?
冬萍冷冷地望著程四民,冬萍想,程四民你就把戲演下去吧,你以為我冬萍還是畢業(yè)那會兒的冬萍,還信你的鬼吹燈,拉倒吧你。
冬萍一言不發(fā)地走開了。
這一個多月里,冬萍算是享盡了清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程維子的尿布也不洗半片。不是冬萍不愿洗,而是建文根本不允許冬萍伸手。正是秋冬交尾的季節(jié),夏糧秋糧都入了庫,年底倒庫的臟累活兒還沒有開始,建文沒事兒做,一門心思在家伺候起老婆兒子來,一個月下來,冬萍不但身體復(fù)了原,也比原來白了,胖了。上糧庫的地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