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車到瓦房店是不停的。快車就四大站:大連、沈陽、長春、哈爾濱。我們乘坐的是“大連——大慶”的慢車。這趟火車逢站必停。這樣,旅途上所耗的時間要比快車慢上四個多小時。沒有辦法,正趕上節(jié)假日的旅游旺季,能買上臥鋪票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想不到的是,這趟慢車居然很干凈,有一等火車的品質(zhì)。
車廂里的臥鋪分為一隔一隔的。這一隔臥鋪里除了我們一家人,還有一對打算到哈爾濱旅游的青年戀人,這兩人雖是城里人打扮,但從言談上看還是鎮(zhèn)上人的樣子。那個女人瞟了一眼我們幾位哈爾濱人,不屑地說,其實(shí),哈爾濱總有一股煤煙味兒。女兒正要反駁她,被我用眼神制止住了。其實(shí),所有的中國人從根兒上順,都是農(nóng)民,既不必自豪,也不必不屑。
另外的一位旅客,是一位青年和尚,他是火車快要開的時候才上來的。
青年和尚沒有什么行李,只有一個出家人常用的那種黃色的單肩挎包。他的鋪位是上鋪。他將挎包放在上鋪之后,便坐在過道的邊座上,單手托著下巴,看著車窗外。
火車徐徐地開動起來了,不少人高馬大的東北旅客來來回回走的時候,都居高臨下地、好奇地看他一眼。青年和尚好像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眼光,神態(tài)自若地看著窗外的秋景。
車廂里很嘈雜,有人由于終于上了臥鋪車,興奮地直罵人,有人沖月臺上送行的人揮著手直嚷:“走吧,走吧,傻子!快走吧你?!币灿腥艘靶U地嚷嚷著:“這是誰的行李?往里塞塞。再沒人吱聲,我扔下去了!”火車剛剛開動的時候總是這種樣子的,特別是東北線,什么事兒都瞅著懸,一觸即炸的樣子。
這位邊座上的年輕和尚是個瘦高個,長得并不帥氣,戴著一副近視鏡,卻是很斯文的樣子,覺得在他身上有一種飄逸、拔俗的神采,在靜靜地看著蕓蕓眾生。
我和氣地問,師父,到哪兒下車???
長春。
噢。到長春是幾點(diǎn)?后半夜了吧?
后半夜三點(diǎn)多。
您到長春是……
辦事。
我大幅度地點(diǎn)著頭。我的女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蘋果,她渴了。她一邊吃一邊問,師父,你多大了。
30歲。
我對女人說,別沖著師父的臉吃蘋果。
女人倒不大在意,她自由慣了,問年輕的和尚,你是幾月生人?
陰歷三月十四。
我女人說,比我女兒還小五天呢。
年輕的和尚笑著說,那是因為我有些事還沒辦完。
我欣賞地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這個和尚不俗,便問,師父是哪個寺廟的?
他說,瓦房店,金剛寺。
是住持么?
他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佛學(xué)院畢業(yè)的。
閩南佛學(xué)院。
我繼續(xù)大幅度地點(diǎn)著頭說,你很年輕啊,了不起,前途無量。
他粲然地笑了,說,我已經(jīng)出家15年了。
女人神態(tài)復(fù)雜地說,孩子,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
……
天很快就黑了。在火車行駛的晃動中,我和親正和尚聊得很好。
他告訴我說,他的法名叫親正,親人的親,正義的正。是啊,很好的法名。
其實(shí),他并不像我女人猜的那樣,是受了什么打擊才出家當(dāng)和尚的。他的家庭很好,父親(母親早逝了)、哥哥、妹妹都有。他說,他喜歡當(dāng)和尚,就像有人喜歡當(dāng)官,有人喜歡當(dāng)木匠,有人喜歡畫畫一樣,和尚也是一種職業(yè)嘛。
我女人問,你們掙工資么?
他說,工資?不掙。
親正說,他在長春念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就喜歡到廟上去。他覺得那里的環(huán)境更適合他。所以,高中一畢業(yè)他就正式出家了。
我女人問,那你父親能同意嗎?多鬧心哪。
他說,家里開始是反對的。但是人各有志,最后還是同意了。
我端詳著親正和尚,覺得他這個人很自信,很陽光。倏忽之中,我覺得“自信”似乎對他很重要。是不是在他的學(xué)生時代就渴望自己自信起來呢?
他說,作為一個出家人,當(dāng)他悟清一個道理時,像平常人一樣是有一種自豪感和成就感的。比如什么叫佛法?佛祖為此講了幾十“座”,講的是什么呢?簡單地說,就是宇宙人生的道理。
我點(diǎn)頭,表示我理解他說的話。
他說,佛家的理論是無法窮盡的,所以要悟。比如,一顆小瓜子可以裝下一座大山。這是什么道理,你能理解么?
我女人說,有容乃大。
他說,還可以再往深里想一想。
后來,我們討論了“時間”問題。
他說,對佛家來說,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一體的。你既在現(xiàn)在,也在過去,又在未來。
我女人打斷了他的話說,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我問你,你現(xiàn)在跟你家里的老爹、兄妹還有聯(lián)系嗎?
他說,有,我們經(jīng)常打電話。哥哥妹妹都結(jié)婚了。
女人問,那你哥哥妹妹的孩子,對你當(dāng)和尚理解么?
他笑著說,我出家的時候,他們的孩子還沒出生。不過,現(xiàn)在一打電話,小孩子就搶著跟我說話。他們知道叔叔的家——在廟里。
我們聊了很多,甚至聊到“以德治國”這樣的大主題。雖然我還一時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觀點(diǎn),但是,我尊重他的信仰,并互留了地址。
他說,再到瓦房店來,我開車接你。
我說,好啊,到廟上好好跟您聊聊。
我女人悄悄地對我說,他能開車來接你么?
我說,出家人不打妄語。一定能的。
后來,火車到點(diǎn)熄燈了,他上到上鋪去了,并送給我們一家人每人一掛腕上的佛珠。合十謝過之后,彼此就睡下了。
上半夜,我?guī)缀鯖]睡著。我在想,他很年輕,為什么出家呢?是不是在他的學(xué)生時代,有值得他周圍的人反省的事呢?
火車到長春時,我居然睡著了。我女人卻醒著,并一直把他送到車廂門口,很母親地說,孩子,千萬保重啊。
他說,哎,我記住了。
后來,女人對我說,那一刻,這孩子的眼睛里是含著淚水的。
?。ǜ哒x摘自昆侖出版社《哈爾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