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成人禮

　　草尖的露水還沒在陽光的暴曬下蒸發(fā)殆盡，耳朵里似乎還能聽見早餐時爸爸媽媽的叮囑聲，專門運送巧克力的車子大概還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小芥已和許多孩子一樣向東邊的草坪眺望了許久，在一大堆熱氣球中，尋找著可能屬于自己的那個。她懷揣著矛盾的心情，又急于看到，又不愿看到那個寫有“小芥”的熱氣球被身穿鵝黃色制服的工作人員運送到自己的面前。
　　這不是什么熱氣球節(jié)，而是這個國家每年一度的“成人禮”。年滿14歲的孩子都會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熱氣球，至于熱氣球里會裝上什么，可是小芥和同齡的孩子們精心準(zhǔn)備了好幾個月的“告別物”。
　　在帶給自己最多歡樂的彩球池里偷偷拿走的一顆紅色塑料球，兒時翻過最多遍的熱血少年漫畫，一度被自己拿去跟朋友們炫耀的裝滿一個鐵盒的香橡皮，想送給隔壁班的男孩卻最終沒有送出手的新年禮物，第一次去看彩虹糖樂隊的演唱會留下的票根，關(guān)于一個足球運動員的全部剪報……諸如此類，林林總總地塞滿了一個紙箱，一瞬間就被工作人員貼上了黃色的封條，此刻，它就擺在小芥的腳邊，被她用遺憾的目光注視著，克制著想要再次打開它的沖動，等待著“儀式”的到來。
　　小芥和她的伙伴們和每一年站在這里的孩子一樣，可又有些不同，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計劃。這個計劃醞釀了很久，真的到了實施的這天，每個人的手心里都微微地冒汗，他們用眼神交換著彼此堅定的勇氣，想要破壞掉成人禮的欲望是從得知了存在這樣一個儀式的第一天起就存在的妄想。
　　用早就帶在身上的巧克力替換掉分發(fā)到每個人手里的那一顆，是這個計劃邁向成功的第一步。只要不被抹去想象力，就不用成為打從心底深深厭惡的“大人們”了。當(dāng)然決定計劃成敗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風(fēng)向和氣流。小芥仰起頭，望著天空中向西邊優(yōu)哉游哉地散著步的云朵，它在草地上投射下的影子，也在慢慢地向西邊靠近。她轉(zhuǎn)過頭，暗自開心地沖站在她旁邊的菲力點了點頭，悄悄說著：“如果一直是這個風(fēng)向，熱氣球就會落在達(dá)卡指定的地方了?！?br/>　　“可他怎么收集那些告別物呢？以他一個人的力量是完不成的吧？”菲力偏過頭來輕聲問，他穿西裝的樣子看上去很滑稽。不過小芥也好不到哪里去，用媽媽的裙子改制而成的晚禮服別扭地裹在她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上。被要求穿正裝出席，也是儀式不容爭辯的傳統(tǒng)。小芥得意地說：“所有的B級工作者都會幫忙的！”
　　無法通過成人儀式，就拿不到蓋著紅色印戳的證書，沒有了證書，就別想獲得一份像樣的工作，而所謂“像樣的”工作，就是能有機會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不用品嘗路途上的奔波，也不用從事任何的體力勞動，成為建設(shè)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A級工作者”?！癆級工作者”和“B級工作者”的差別是他們再也不用去使用“想象力”這個東西了，只需要享受安逸的生活，直至老去，這是大人們心目中為孩子設(shè)定的最優(yōu)生活方式。每個家長都曾這樣教育過他們：“看到那些領(lǐng)取微薄薪水的B級工作者了嗎？假如你通不過成人禮，就會變成跟他們一樣的人?！?br/>　　然而，在小芥的心目中，從沒覺得成為一個B級工作者有什么可恥。她最欣賞的漫畫家是B級工作者，最喜歡的彩虹糖樂隊是B級工作者，那個因為傷病退出世運會的球員也是B級工作者，幾乎每一個能讓孩子仰視的人都曾是一個B級工作者?？芍灰麄兺滔铝四軌騽h除想象力的巧克力，就會將這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遺忘，同時遺忘的還有在這個國家的最西邊，有一個屬于B級工作者的聚居地，由于遭到驅(qū)趕，這些人不得不搬到遠(yuǎn)離城市中心的地方，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園，而他們傳播文化的方式就是通過達(dá)卡飛艇上的空中電臺。達(dá)卡為電臺的聲音做了特殊的設(shè)置，只有14歲以下沒有通過成人儀式的孩子才可以聽到。
　　幾個月之前，所有即將參加成人儀式的孩子都聽到了達(dá)卡用激昂的聲音說著：“關(guān)于今年的成人禮，所有的B級工作者為你們設(shè)計了一個逃跑計劃……”只要在領(lǐng)到熱氣球的時候，將設(shè)置好的馬達(dá)偷偷裝在上面，而且別吃下那顆巧克力，就可以在成人儀式結(jié)束之后搭乘達(dá)卡的飛艇去往B級工作者建造的樂園了。在那里，住著這個國家最偉大的作家、音樂家、畫家和運動員，每個人都不用跟擁有想象力的自己告別。
　　當(dāng)擺在草坪中心的大喇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每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等待著這一神圣時刻的到來。只見身穿鵝黃色制服的主持人清了清喉嚨，對著麥克風(fēng)說道：“為了縮減財政開支，考慮到放飛熱氣球的成本問題……咳咳，今年的成人禮改為當(dāng)場銷毀告別物，熱氣球?qū)⒀莼梢环N象征性的儀式存在，只作為擺設(shè)，不再點火！”人群中一片嘩然，有的孩子甚至痛哭失聲。
　　主持人接著說：“成人儀式必需的藥物，已經(jīng)放在你們今天的早餐里吃過了，它的時效是……”他看了一下手表，“還有30秒，和銷毀告別物同步進行?！毙〗骐y過地閉上眼睛，在白光閃過時輕聲說了一句：“再見。”
　　許多年以后，為兒子的成人禮做著準(zhǔn)備的小芥撿起不知被誰丟在閣樓里的收音機，她發(fā)現(xiàn)在調(diào)頻的按鈕上有一個用水彩筆做過記號的小點，可當(dāng)她旋到那個頻段卻只聽到了沙沙的聲響。她皺了下眉頭，只是隱約覺得，仿佛在很久以前，收音機曾傳出過讓她很討厭的什么。
　?。ㄒo怡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