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裝文明人

　　某日，我在牛津街頭溜達(dá)，看見馬路對面跌倒一個老太太，想也沒想就跑過去扶她起來。讓我大為慚愧的是，好事做到一半的時候腦海里竟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會不會訛詐我呢？幸虧我反應(yīng)得快：這是在番邦不是在國內(nèi)。
　　事后我很是自我批判了一下。小時候不是這樣子的，看見解放軍叔叔敬禮問好，遇見拉車的大叔推上一把，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雖然很傻很天真，但是我們70后的童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有同為70后的朋友嘲笑我選擇性記憶，說她的回憶和我恰好相反，充斥著“習(xí)慣性撒謊”的各種惡行惡狀，比如明明沒有扶老奶奶過街非要說扶了，把墨水奉獻(xiàn)給全班同學(xué)是因為快要評三好學(xué)生了，從沒去過老師家卻要寫老師嘔心瀝血改作業(yè)的身影映在深夜的窗前。
　　我不否認(rèn)小時候做好事時常會有“私”字一閃念，至今仍然如此，“求求你表揚我”的心情也一直很迫切，可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荀子早就說過，“人性本惡，其善者偽”。裝是文明開始的第一步，裝啊裝啊就信以為真了，就深入人心了，就大道通行了。所以裝不是問題，裝什么和怎么裝才是大問題。
　　幾個月前我到英國訪學(xué)，左手護(hù)照、右手防疫卡老老實實過海關(guān)，邊檢人員一邊和身邊的女同事調(diào)情嬉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例行的各種問題，磨蹭良久，正當(dāng)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之際，他合起護(hù)照，往手心一拍，突然很客氣地來了一句：“Thank you very much ！”次日去牛津大學(xué)哲學(xué)系找辦公室主任Tim Moore辦理校園卡，問帶沒帶照片，帶了，“Thank you very much”；填表格，請?zhí)钸@里這里還有那里，“Thank you very much”；請坐，哦不坐，接著又是一句“Thank you very much”！
　　一來二去，我自以為明白了，這叫做禮多人不怪，總之習(xí)慣就好，千萬別把英國人的客氣當(dāng)回事兒。然而待得時間越久，我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失之偏頗。沒錯，的確有一些英國人假模假式，溫良恭儉讓的背后隱藏著根深蒂固的優(yōu)越感，但不可否認(rèn)更多的人真的是發(fā)乎本心地與人為善。
　　更重要的是，他們只是在裝“文明人”而不是在裝“圣人”。作為有理性的動物，人原本兼具神性和獸性。所謂“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種，正是吾輩”，作為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裝文明人但不可以裝圣人。我們以前并不是不裝，而是裝得太崇高，萬眾一心地裝，泡泡吹得太大，一旦戳破就難以收拾。相比之下，我們現(xiàn)在裝的動機(jī)太功利，總惦記著立竿見影的效果，明明是在商言商的生意人，卻偏偏要在雷鋒像前集體下跪宣誓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荒腔走板沐猴而冠。
　　老實說我對于這種文明人的做派到底能裝多久毫無自信，除了賣光盤的和推銷保險的，很難想象有人在熙熙攘攘的中關(guān)村街頭隨便和陌生人微笑打招呼。也正因為此，我才越發(fā)對翻譯家戴乃迭女士感佩不已。戴乃迭女士是英國人，追隨夫君楊憲益來到中國，歷經(jīng)各種政治風(fēng)波，“文革”期間她不幸身陷囹圄，即便身處如此極端的環(huán)境，她依舊恪守人之為人的基本尊嚴(yán)和操守，每當(dāng)看守送飯給她時，總是答以“謝謝你”。
　　說到“尊嚴(yán)”二字，戴乃迭還為我們留下了另一則彌足珍貴的記憶。40年代初她曾在兵荒馬亂的貴陽鄉(xiāng)下教書，后來在回憶錄中戴乃迭充滿感情地提到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說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尊嚴(yán)”，稱贊“中國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即使貧困、沒文化，也總是一種古文明的后嗣”。
　　漢密爾頓在《希臘精神》這本小書中說：“文明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我們無法準(zhǔn)確衡量的，它是對心智的熱衷，是對美的喜愛，是榮譽(yù)，是溫文爾雅，是禮貌周到，是微妙的感情。如果那些我們無法準(zhǔn)確衡量其影響的事物變成了頭等重要的東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br/>　　今天的中國，犬儒主義者裝孫子，民族主義憤青裝大爺，而在我看來，與其肆無忌憚地發(fā)泄心底里的戾氣，不如抑制住對偽善的厭惡先裝一裝文明人。
　?。ㄖ芪难嗾灾袊嗣裎膶W(xué)出版社《你永遠(yuǎn)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