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有個洞

　　常年霧蒙蒙的大山連著大山，蔥郁的山間小盆里錯落著幾戶人家。每天清晨孩子們便從不同的山坳里鉆出來，沿著因為經(jīng)年累月放牛和打柴踩出來的羊腸小路翻過山去往另一個山坳的小學(xué)上學(xué)，他們有時遙相呼應(yīng)，山谷里便回蕩著一波又一波轟隆隆的尾音。而等這些孩子開始厭煩大人的嘮叨、管教，等他們剛產(chǎn)生躲到?jīng)]有大人的世界里這樣的想法，他們就不得不離開家去鎮(zhèn)上的寄宿中學(xué)上學(xué)了，那里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程，兩個星期放假一次。
　　宿舍是簡陋的。蛇皮塑料膜撐起的頂棚隨風(fēng)呼扇，墻壁四周斑駁，墻角露著紅色的底磚，九張上下床排列著，中間只留下兩條窄窄的過道。女生王曉丹來得最早，她喜歡干凈，打掃完宿舍找了一張上鋪安頓下來，其余的事情就不用她操心了，她坐在床上安安靜靜等著其他同學(xué)的到來。
　　外面喧鬧的聲音越來越響，似乎隔壁一下子來了好幾個男生：
　　“大波，真沒想到咱們能分到一個班，哈哈，你放心，我一定不把你的小名說出去！”
　　“你敢？！除非你想讓你以前的外號滿天飛。”
　　“哎，黃維！聽說你是鎮(zhèn)上的怎么還住校??？”
　　“和父母一起住，吃飯時他們都給我夾菜，太沒勁了！”
　　……
　　王曉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這聲音也太近了，根本不像在隔壁說話！她盯著那面墻壁，發(fā)現(xiàn)在靠近屋梁的地方有一個洞。她踩著床，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里，聲音果然在那里格外響，就像沒有屏障一樣！
　　誰掏出了這個洞？王曉丹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是本來應(yīng)該隔絕的兩個世界??！這個洞里流動的空氣、連通的聲息似乎讓這兩個世界一下子變得莫名地靠近、曖昧起來。她想了想，決定按兵不動。
　　女生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長著娃娃臉的田蓉蓉、又黑又瘦的陳述寧、胖乎乎的孫慧、高高壯壯的高敏……有些看上去是早就相熟的，比如那個清秀瘦小的劉彤彤收拾好了自己的床鋪，還去幫一起進來的王文靜，不過她們兩個看上去并不怎么熱乎；有些是家長送來的，叮囑這個叮囑那個，直到被孩子不耐煩地趕走……女生總是矜持甚至有一點兒小戒備，宿舍里還是很安靜，等所有的家長走了之后，王曉丹小聲宣布了墻壁上發(fā)現(xiàn)的那個洞，征求她們的處理意見。她很高興大家的反應(yīng)看上去跟自己一樣又興奮又緊張。
　　“咱們報告給老師吧？”膽小又老實的張夏建議，但大家都沉默著，看上去不很認同。
　　高敏脫掉鞋爬到王曉丹床上，又從孫娟的床上抱來一床被子摞在王曉丹的被子上墊在腳底下，這樣伸手就能夠到那個洞了。
　　“你試試看，能不能看到他們那邊？”有人小聲說，其他人神經(jīng)兮兮地嘻笑起來?！鞍パ剑业囊馑际窃蹅兛床坏剿麄?，他們也就看不到咱們不是？高敏比絕大多數(shù)的男生都高呢！”
　　“一點看不到！”高敏輕手輕腳地爬下來，手里抓著一些從洞里掏出來的紙屑和破棉絮，看樣子這個洞由來已久，而且以前也沒有人報告給老師，要不早堵死了！她們決定什么也不說，而這個共同的秘密讓她們很快親近起來。
　　“曉丹，我分在幾組？負責(zé)打掃哪塊？”張夏沒聽清班主任布置的任務(wù)。
　　“你們組長是張峰，你去問他吧?！薄澳膫€是張峰？是那個嗎？”
　　“不是，那個是王大波。是他身后穿黑色汗衫的那個?！?br/>　　“你怎么這么厲害啊，幾乎能叫上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呢！”張夏吃驚地說，王曉丹笑笑。
　　教室——食堂——宿舍，學(xué)校生活在三點一線中拉開帷幕，時間一久，很多同學(xué)的個性脾氣也就表現(xiàn)出來了。愛吃肥肉的陳述寧每天吃飯時都會端著飯盆在宿舍里轉(zhuǎn)一圈，讓不吃的同學(xué)挑給自己；張夏性格特別慢，吃頓飯常常需要一個小時；孫娟特別愛挑別人的小刺兒，屬于得理不饒人的主兒，而且在班里認了一大堆哥哥弟弟，男生緣特別好……王曉丹覺得最奇怪的是劉彤彤，她不怎么愛說話，但總是喜歡往王文靜跟前湊，早晨有時還幫她疊被子，經(jīng)常找她討論問題。王文靜卻對她愛搭不理，有好幾次她臉上厭煩的表情那么明顯，劉彤彤卻低下頭裝作沒看見，有些可氣！王曉丹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低聲下氣，但她知道劉彤彤的用功是出了名的！她每天總是最后一個回宿舍，每個課間她幾乎都把老師攔在走廊里問個不停，直到上下一節(jié)課的鈴響。老師們對她既喜歡又無奈，聽到鈴響常常如蒙大赦——難得有這么好學(xué)的學(xué)生，但她問得太細了，老師們在他們班上完課來不及回辦公室歇口氣、喝口水，又要上下節(jié)課了！可是平時的測驗，她的成績又總是中等。
　　晚上睡覺前，男生宿舍亂哄哄的，他們總喜歡在熄燈以后討論一些女生的話題，這時隔壁的女生宿舍常常會更加安靜，能聽見每個人緊張的呼吸。
　　“你們說咱們班的女生怎么不太一樣??？你聽聽，她們總是特別安靜！那天咱們英語閱讀上還說‘兩個女人等于一百只鴨子’來著，我差點就起來反駁了！”
　　“嗯，我覺得咱們班女生挺好的，不招人煩?！?br/>　　哦哦——男生起哄。
　　“你們覺得哪個女生最特別？”
　　噢噢噢——男生更加起哄了。女生則有點緊張起來，宿舍里邊呼吸都聽不見了。可是這個問題似乎挺難回答，或許每個人有自己的答案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鞍パ剑銈兌枷肽睦锶チ?，我不是那個意思。比如我覺得特別佩服劉彤彤，學(xué)習(xí)特別認真，問問題把老師都問煩了，還能堅持著一直問！我覺得別看她瘦瘦小小的，卻充滿了一股我們看不到的韌勁！”
　　這次沒人起哄，也沒人反駁。王曉丹轉(zhuǎn)過頭去，雖然看不到鄰床的劉彤彤什么表情，但她猜她一定臉紅了，因為她的眼睛那么亮，像在黑暗中點燃的兩盞燈！不過宿舍里有人輕輕“哼”了一聲，“燈”便滅了。
　　“劉海明，你腳臭死了，睡覺之前就不能洗洗呀！”
　　“我又不是王曉丹，天天中午洗衣服，你嫌我臭，去靠著她呀！”
　　……
　　大部分同學(xué)都把臟衣服攢起來，兩周拿回家洗一次，王曉丹幾乎每天洗衣服在男生眼里也成了特別的人物，她不禁苦笑了一下。但是不知為什么，慢慢地她們班女生都開始在學(xué)校里自己洗衣服，她們把洗好的衣服從水里揮出來，用力甩兩下，水珠迸濺在陽光里有種別樣的美麗！
　　“她們都在學(xué)你呢！”孫娟撇著嘴巴對王曉丹說，“應(yīng)該讓她們的媽媽都來感謝你?！?br/>　　“不是我，是那里。”王曉丹指指那個洞，兩個人就咯咯笑了起來。
　　可是那個洞終于暴露了。一天半夜，住在下鋪的王桂林突然哭叫起來：“媽呀，老鼠！”
　　女生宿舍頓時像炸了鍋，舍長陳述寧開燈之后，大家看到一只大老鼠糾纏在王桂林的一件衣服里，一跳一跳地叫著，估計也是受驚昏頭了，最后好不容易從衣服里抖落出來，在大家一片驚叫聲中逃跑了。男生宿舍不知是聽清了動靜，還是看到了從洞里透過的燈光，他們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問：“怎么了？你們沒事吧？”
　　“沒事了，老鼠跑了！”陳述寧回答，然后大家安慰著受驚的桂林睡了。第二天，孫娟告訴王曉丹，她那幾個哥哥弟弟追問了一上午，關(guān)于那個洞的事。
　　“他們問我，咱們聽去了他們多少秘密？還說咱們女生太陰險狡詐，你說可笑不可笑！”不過那幾天，班里的男生見了女生都做賊心虛有點不好意思。
　　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班里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先是劉濤不知怎么了整天買礦泉水喝，接著就像傳染了一樣，所有的男生都開始買。
　　“你們說男生這是怎么了？學(xué)校鍋爐房免費供應(yīng)熱水，他們居然喝礦泉水。”女生們開始議論。
　　“讓錢給燒的唄！”
　　“不對啊，周明亮是我們鄰村的，他家條件可不好，今天中午他居然也買了一瓶呢！”
　　“孫娟，你也不知道？”
　　“他們不肯說?！睂O娟看了看宿舍的人說，“不過好像跟咱們宿舍的人有關(guān)?！?br/>　　“?。渴裁词掳。空l?。俊?br/>　　正在這時，劉彤彤回來了，孫娟咳嗽了一聲，像是給了大家一個暗號，然后就什么都不肯說了。
　　
　　不過大家太好奇了，利用女生撒嬌耍橫的小手段都打探到了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信息：受傷……劉彤彤……后媽……勤工儉學(xué)……輟學(xué)……雖然不知道底細，也能猜出個大概，從那時起，女生也有人開始喝礦泉水了。
　　但不知為什么，聽了這些的王文靜似乎反應(yīng)強烈，有個課間她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把書摔在了劉彤彤身上！
　　一天，班主任王老師突擊檢查，結(jié)果從宿舍和教室里收繳了一堆“違禁”物品：手電筒、魔方、小說、小飾品、Mp3、收音機……
　　“你們都跟這些東西告別吧，到畢業(yè)的時候再來跟我要回去?！蓖趵蠋熣f完，叫了幾個在課堂上經(jīng)常說話、午休時間外出的男生女生在走廊里狠狠批了一頓，等他們抹著眼淚回教室的時候，一個女生氣呼呼地說：“哼，咱們班出了告密的叛徒！”
　　會是誰呢？有的同學(xué)低著頭顯得事不關(guān)己，有的則故意東張西望，目光坦蕩得好像就是墻角的那只蜘蛛也不會是他！不過，很快就有人放出風(fēng)來，說看見劉彤彤頭天在走廊東頭跟班主任談過后，好像神神秘秘的樣子！這樣一來，絕大多數(shù)靈敏人都立刻疏遠了她。有些情緒激烈的同學(xué)經(jīng)過她旁邊時會故意刮蹭她的課桌，或者冷冷地“哼哼”兩聲！而劉彤彤的沉默，更加劇了同學(xué)們對她的懷疑。
　　上體育課時，王曉丹陪著孫娟回宿舍喝水，正好撞見王文靜在宿舍門口推搡著劉彤彤：“收起你的好心吧，假惺惺讓我惡心！我知道你們安的什么心，我不會答應(yīng)的！走開——”
　　“王文靜，你太過分了！”王曉丹走上前去扶住了差點跌倒的劉彤彤。王文靜返回宿舍，將飯盆摔在了地上，然后趴在床上大哭起來。孫娟將飯盆撿起來，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王文靜，你欺負劉彤彤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好意思哭？”
　　王曉丹拉著劉彤彤在操場的樹蔭里坐下?！皠⑼?，你問起老師問題來，連老師都怕你。人家王文靜根本不領(lǐng)情，你干嗎死乞白賴對她好？”
　　“不是，她只是對我有誤會。”
　　“有誤會就要痛痛快快說清楚了，忍氣吞聲更讓人覺得你做賊心虛！就像上次明明不是你告的密，你為什么不為自己辯解？”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劉彤彤的眼睛紅了，她一直很委屈吧，“再說，同學(xué)們對我那么好，誤會了也不要緊?！?br/>　　“這是兩碼事兒！你得讓同學(xué)們覺得他們對你好是值得的！”王曉丹看見劉彤彤趴在胳膊上，肩膀抖動像是哭了，“我知道上次班主任找你談什么事，這件事與我有一點關(guān)系。”
　　劉彤彤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王曉丹。
　　“你們不是有時候看我不回宿舍吃飯嘛，其實，我是回家吃了?！蓖鯐缘ぬ詺獾卣ＵＱ劬φf，“我家就在校園里面的教職工家屬院，是我自己非要出來住集體宿舍的。我覺得初中是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住集體宿舍也是一種重要的體驗！當(dāng)然我爸媽死活不同意，我爸給我出了一個難題，要是我能在開學(xué)前把咱們班同學(xué)認過來，他就放行。你不知道，開學(xué)前他每天拿著花名冊上的照片考我，嘿——偏偏我就過關(guān)了！我媽更絕，她說你要自立就要自理，以后一件衣服也別想讓我?guī)湍阆?！哼，不洗就不洗！”王曉丹沖劉彤彤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有點像“貓臉”。
　　“怎么樣，眼熟吧？”王曉丹看著吃驚的劉彤彤都快笑出聲了?！拔译S我媽多，不過這個表情是我跟我爸學(xué)的！”
　　“那咱班主任王老師——”
　　“對，老王是我爸?！?br/>　　劉彤彤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她記得她們在宿舍給班主任起外號“王老貓”“貓臉老王”的時候，王曉丹還積極參與起哄，笑得特別開心呢。
　　“所以，前一陣子我聽說你……你后媽想讓你輟學(xué)，你不同意就不再給你生活費的事，我跟我爸說了一點兒?！蓖鯐缘ふf得有點遲疑，她怕戳到劉彤彤的傷心處，但還是決定說出來：“我想我爸上次跟你談的應(yīng)該是幫你申請貧困生活補助的事吧？”
　　劉彤彤點點頭，她欲言又止。但下課鈴響了，一直在操場上跟一幫男生踢球的體育老師吹響了集合的哨子。
　　“劉彤彤，幫我保密哈！我可不想讓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是老王的女兒。”
　　“那么你就是班主任安在班里的克格勃嘍？”
　　“哼！他倒是想啊，可我不干！”
　　那幾天，因為前面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宿舍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別扭。
　　“哎哎哎——姊妹們過來一下，咱們趁著熄燈前開個會！”舍長陳述寧招呼女生開舍會，宿舍里頓時安靜下來了，似乎連隔壁的男生宿舍也出奇地靜。
　　“我們能在一起學(xué)習(xí)、生活也算是一種緣分。今天征得班主任和當(dāng)事人的同意，大家在一起有事說事，把話說清楚了。整天整得宿舍這么抑郁，我怕我們畢業(yè)的時候就都變成老太婆了！”
　　“行。那咱們宿舍有沒有告密的？”不知誰嘟噥了一句，有人便偷偷瞄著劉彤彤。
　　“這事我來說。上次是班主任的例行檢查，別的班也進行了。沒收好些東西也是為了讓咱們專心學(xué)習(xí)、好好休息，根本沒有告不告密的問題。我作為舍長以后遇到這樣的事情，會主動跟班主任‘告密’，誰要覺得委屈，直接找我好了！”接著陳述寧沖劉彤彤點點頭說：“你們知道咱們班的男生為什么瘋狂喝礦泉水嗎？因為那天劉彤彤她媽把劉彤彤找回宿舍，要她輟學(xué)，她不同意。那之后劉彤彤每天放學(xué)后，都在校園里撿廢品賣給傳達室的老大爺。劉濤那天肚子疼請假在宿舍里聽到了，后來又告訴了所有的男生，他們覺得要是直接給劉彤彤錢不合適，就想了那招。咱們?nèi)绻€小雞肚腸為點小事鬧矛盾，會讓他們男生瞧不起！”
　　“不是?！蓖跷撵o突然站起來哭著說，“她媽怎么可能讓她輟學(xué)？會輟學(xué)的那個人是我！她是親生的，我不是！”
　　啊？大家都懵了。王曉丹也很驚訝，她根本沒注意到登記表上同學(xué)們的家庭情況，不知道她們兩個竟然是重組家庭的異姓姐妹。
　　“文靜，你誤會了。”劉彤彤也站了起來。
　　“誤會？你拼命學(xué)習(xí)不就是為了考過我、更有理由讓我不上學(xué)？”
　　“那天我問媽媽了，她說一開始就決定讓我輟學(xué)！說你沒有媽媽了，爸爸又生病，讓我讓著你。我當(dāng)時非常傷心，沖她嚷偏心眼、不是我親媽，賭氣堅決不同意輟學(xué)！”劉彤彤也哭了，“自從爸爸受傷不能干活，我就知道他們決定讓我們當(dāng)中的一個輟學(xué)。其實，我還一直害怕考得太好，讓爸爸和你難受……”
　　“怪不得語文老師說劉彤彤不知怎么搞的，考試時候總是空著一些題不答！”語文課代表林可可小聲插了一句。
　　“文靜，班主任說了，咱們都不能輟學(xué)！他正幫我們申請生活補助。”劉彤彤上前給王文靜擦眼淚。王文靜卻一下子撲到她瘦小的懷里大哭起來：“其實我知道你每次跟我討論的問題，都是我聽得不太懂的，你是想幫我?？墒俏揖褪翘ε铝?，就告訴自己你是不懷好意！嗚嗚嗚……”
　　“對哦，你就是小雞肚腸……”
　　姊妹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惹得全宿舍的女生都在抹眼淚。
　　墻上那個洞里傳來了響亮的掌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發(fā)稿/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