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改革再探路

　　深圳為全國“先行先試”，這里孕育了市場觀念最初的種子，并向外輸送改革成功的經驗以及制度創(chuàng)新的樣本。如今，當市場經濟的框架在中國確立后，深圳的歷史使命是否已終結？
　　我們通過考察今天的深圳，得出的結論是：NO!
　　市場經濟的框架雖然早已在深圳建立，但其細節(jié)仍需繼續(xù)錘煉，相應的配套改革更需完善。僅有框架而沒有細節(jié)的制度是靠不住的。市場經濟改革30余年，容易改的基本上都已完成，剩下的都是“硬骨頭”。
　　隨著新的社會格局形成，改革重心日益從經濟領域轉向社會、文化、政治領域。深圳已經不僅僅是經濟特區(qū)，更是綜合配套改革的試驗區(qū)。這也意味著，在社會、文化、政治領域，它依然肩負著“先行先試”的使命，需要在更廣闊的改革層面為中國探路。
　　全國在發(fā)展，深圳怎么辦
　　在即將迎來30歲生日的時候，深圳需要交一份答卷。
　　提問者是廣東省委書記汪洋。2010年，他參加廣東省委十屆六次全會深圳團分組討論時給深圳人出了三道題：過去30年深圳立起了什么？迎接特區(qū)成立30周年深圳能做什么？未來30年深圳再干什么？
　　“隨著擴大開放，深圳的地緣優(yōu)勢不那么突出了，政策優(yōu)勢也幾乎沒有了，那么我們還靠什么？”汪洋說。
　　深圳并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
　　1992年，當這個城市還作為全國學習的明星時，《光明日報》頭版刊發(fā)題為《全國在發(fā)展，深圳怎么辦？》的文章，深圳本地媒體以《深圳還能再領風騷嗎》為題全文轉發(fā)，引發(fā)一場討論。
　　人們反應最熱烈的話題之一是，在講求時間與效率的特區(qū)，竟然出現了這種現象：深圳一個高科技項目從提出可行性報告到竣工投產，要經過13個部門審批，遞交15個報告，收取30多項費用，蓋54個公章，用時最少1年。
　　一些企業(yè)不滿意深圳政府部門的辦事效率，遷到東莞這樣地價、人工便宜的地方，深圳一時間出現了大量的空置廠房。
　　對于這座城市來說，更具有危機感的一個信號或許是1998年3月特區(qū)辦撤并到國務院體制改革辦公室。有人悲觀地將這一舉措解讀為：雖然深圳仍以特區(qū)立身，但在中央政府實際的決策體系中，已經沒有它的位置了。
　　最終給深圳人“一悶棍”的，是一個名叫咼中校的28歲年輕人。這個來自湖北的小伙子在互聯網上發(fā)表了一篇1.8萬字的長文《深圳，你被誰拋棄？》，徹底戳痛了深圳人的心。
　　這個改革試驗場
　　還有沒有新東西
　　對于汪洋的提問，深圳市委書記王榮的回答是，繼續(xù)履行先行先試的歷史使命。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樊綱曾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如果說‘特區(qū)不特’了，那就是你自己放棄了‘特’，這如同深圳只可能被自己拋棄是一個道理……如果說前30年是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的框架，后面的改革則是要關注市場經濟的細節(jié)?！?br/>　　市場經濟的細節(jié)指的正是綜合配套改革?！敖洕w制改革改了30年，難度小的都改完了，剩下那些‘硬骨頭’，不是經濟本身的事情。”深圳市社會科學院社會發(fā)展所所長楊立勛說。
　　2005年，深圳開始向國務院提出申請“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qū)”。與經濟特區(qū)相比，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qū)的改革范圍更加全面，包含經濟、文化、政治等多個方面，又被稱為“新特區(qū)”。直到2009年，《深圳市綜合配套改革總體方案》終于獲得國務院通過，深圳成為全國第五個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qū)。
　　拿到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qū)這把“尚方寶劍”后，深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進行行政體制改革，一下砍掉15個局，按照政府決策權、執(zhí)行權、監(jiān)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要求，實行委、局、辦并行的行政運行機制，幾個月內完成掛牌。
　　深圳仍被寄希望于破冰全國層面的改革。2009年，民政部與深圳市政府簽訂“部市合作協議”，鼓勵深圳探索建立社會組織直接向民政部門申請登記的制度。
　　在此背景下，被稱為“沒有身份證的孩子”的壹基金，最終落戶深圳。要做教育界“蛇口”的南方科技大學也選擇了深圳。
　　從權力走向權利
　　在楊立勛眼中，近幾年，深圳經濟發(fā)展的速度放緩了，社會層面的改革卻提速了。
　　遇到內地干部來深圳學習，這位社會學領域的學者喜歡趁機給他們上上“政府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堂課。他覺得，一些省市如今還像上世紀80年代的深圳那樣，“饑不擇食，全民招商”，政府介入到經濟活動中，卻沒有履行好服務型政府的職能。
　　“不要重蹈我們80年代的覆轍，只看到GDP，結果政府該做的事情反而沒有做?！彼敛豢蜌獾貙ε_下的“學生”這樣說。
　　事實上，深圳也是經歷了高速發(fā)展和改革焦慮后，才摸索到了政府的邊界。1997年，它揮起第一刀，開始“革自己的命”。四輪行政審批制度改革后，窗口式辦文在深圳政府部門廣泛推行。一位記者在深圳市民中心行政服務大廳記錄下這樣一幕：一字排開的“行政超市”里，一家外貿公司負責稅務辦理的人直奔稅務柜臺，半個小時搞定所有手續(xù)。
　　“以前去政府辦事比陪老婆逛街還累，至少陪老婆逛街只需要在華強北或東門，一條街逛完拉倒。但要跑手續(xù)，就要跑多個部門，要蓋的公章一大堆，而且不在一起，腿都跑斷了?！闭f到這里，楊立勛仍然忍不住直搖頭。
　　正是通過這四次行政審批制度的改革，一些政府部門官員才真正清楚自己的管轄范圍，以及哪些該管、哪些不該管、該管的怎么管。某部門審批人員說：“過去我們總把審批看成一種權和利，抓住不放，批不批由我說了算，較少考慮審批責任和義務?！?br/>　　在中央黨校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部主任周為民看來，這種權力與權利的區(qū)分，正是今天的深圳應該為全國提供的種子，“今天的中國最需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在全社會樹立起權利的觀念”。
　　一次，一位網民在深圳市人大法治辦公布的立法草案中某一條款的最后一個角落里，發(fā)現“累計繳費年限滿××年退休方可不再繳費享受醫(yī)保待遇”中的數字從15變成了25。他的這個發(fā)現引發(fā)了網上大范圍的討論。社保局領導為此很苦惱，他們找到某門戶網站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有人罵，你們幫我們整理整理意見”。
　　“深圳是民間力量比較發(fā)達的一個城市?！鄙钲谑懈母镛k主任樂正說，“深圳市民公共意識非常強，特別是在網絡上，議政、問政、評政，市民批評監(jiān)督政府已經成為一種自覺的生活方式?！边@些權利意識的匯集，正在促成深圳公民社會逐步形成。
　　深圳再出發(fā)
　　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的深圳，如今追求的不再是單維度的GDP增長，而是每萬人病床數和職業(yè)醫(yī)生數、每千戶籍老人機構養(yǎng)老床位數和職工基本養(yǎng)老保險參保率，甚至還包括人均公共圖書館藏量這種“小事”。
　　2011年8月15日，胡錦濤主席在深圳考察時，饒有興致地走到一臺自助借書機前，說要借一本跟深圳有關的書。隨后，他在屏幕上輕點兩下，一本名叫《深圳之路》的書很快從自助借書機里吐了出來。在深圳，這樣的便民借書機有160臺。這個在全國率先實施“文化立市”戰(zhàn)略的城市，把享受文化視為市民的一種文化權利。
　　“深圳經濟特區(qū)肩負起中央賦予的新使命，不僅要帶頭加快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而且要在社會建設方面發(fā)揮示范引領作用?！边@句話，被寫入深圳市政府的文件。
　　2010年，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考察深圳。溫家寶說：“不僅要推進經濟體制改革，還要推進政治體制改革。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就會得而復失，現代化建設的目標就不可能實現?！?br/>　　在深圳，這樣的政治文明土壤已經出現。按照規(guī)定，一個深圳外來務工者，只要在轄區(qū)內居住滿一年就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不管有沒有戶口。2004年，深圳福田區(qū)選舉人大代表時，出現了四位毛遂自薦的非正式候選人，其中一位名叫王亮的深圳高級技工學校校長最后意外地高票當選。在其他選區(qū)，有貼海報為自己造勢的，有向選民發(fā)公開信的，還有一位候選人在《南方都市報》上以10700元刊登廣告，為其12條涉及“建立公平社保、打破管道煤氣壟斷、降低出租車起步價”等建議內容尋找“婆家”。
　　這個城市現在已有35萬名注冊義工。每年，深圳市政府向他們購買服務?！吧钲谝呀浲瓿闪藦倪\動式的志愿者團隊到固定化的、專業(yè)化的志愿者服務隊伍的轉變。”深圳民間組織管理局局長馬宏說。
　　深圳人總喜歡講述袁庚與四分錢的傳奇，那是屬于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鼓聲。再過30年，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會不會是深圳的一個普通義工，或者一位高票當選人大代表的非正式候選人？
　　（胡世民、王景義、邱寶珊薦自2012年8月1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