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佑忠從國家網(wǎng)球中心的賽場地溝里走上來,背著尼康D300,扛著倆大炮鏡頭:一個300毫米,一個120-400毫米,身上還掛了個短焦頭,吭哧吭哧地爬上看臺臺階。
這天是中國網(wǎng)球公開賽男單決賽,德約科維奇對戰(zhàn)特松加。他跟別人一起在地溝里拍,覺得沒意思,就從看臺最底下爬到最頂上,找了個沒人拍的死角,從上往下拍小德。
“那個看臺頂有六七層樓高,每一階比咱普通的兩個臺階還高,我一階階上去,心想可別摔倒了,別暈了,試了一下,還成?!?br/> 76歲的人了,背著相機在賽場里晃都成了一景兒,有觀眾沖他喊“老人家慢著點兒!”安佑忠心里頂自豪:“這次來拍中網(wǎng)的攝影記者,我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級別最高、職稱最高——四個‘最’!”
知道自己年齡大,他倒還拿自己當年輕人使。
一
1936年生人,與攝影結(jié)緣在1963年。算起來,安佑忠拍照片已經(jīng)拍了近50年。
1956年,他高中畢業(yè)后從北京跑去青海支援大西北,做過運動員、當過演員、干過老師,幾年后回到北京進了一家建筑公司搞宣傳。
“我這人在哪兒干什么都一定要干好,你讓我干個工作,我就琢磨用什么方法能干得更好?!睘樽龊眯麄鞴ぷ?,上世紀60年代初,安佑忠花了100塊錢托人買了臺相機,摸索著拍起照來。
“那時就是為了工作,為了搞宣傳?!鞭k黑板報時,把照片粘到紙上,底下寫上說明,往黑板上一貼;出小報刻鋼板時,把照片襯在蠟紙下,用鐵筆拓下圖片做插圖;搞幻燈片,別人是慢慢畫,他是拍,拍完了把底片翻成正片,再在上頭涂色……用一臺照相機,安佑忠把宣傳工作做得風(fēng)生水起。到了“文革”時,他雖然家庭成分不好,卻成了各派都搶著要的宣傳骨干。
也因為宣傳工作做得出色,1977年2月,他背著相機住進了毛主席紀念堂的施工工地,和毛澤英一起成了紀念堂工地上僅有的兩名駐地宣傳人員,毛澤英負責文字宣傳,他負責“形象宣傳”——畫畫、寫標語,更重要的是攝影,留下紀念堂修建過程中的各種圖像資料。
在建紀念堂的將近一年時間里,安佑忠用那臺100塊錢、對焦要靠目測距離再手動調(diào)整距離標尺的老相機拍下了無數(shù)獨家畫面:工人們干得熱火朝天、紀念堂可見雛形的施工現(xiàn)場;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胡厥文,史良、榮毅仁、溥儀的弟弟溥杰等全國政協(xié)委員來參加勞動,用鋼刷刷除鋼筋上的鐵銹;孩子們一排排地坐在地上,埋頭拿錘頭把舊釘子砸直,留待再用;1977年8月18日,車隊開道,人們打著標語夾道而立,上百號工人手推肩扛地把水晶棺抬進紀念堂瞻仰大廳……那是安佑忠攝影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也是令他體悟到攝影記錄歷史的魅力所在的最初契機。
1978年到1984年底,安佑忠在中央教育電影制片廠當攝影師,期間在高校進修攝影。這一時期,他開始更有意識地拍照,也記錄下不少烙有時代印記的畫面。
例如1980年,距“文革”結(jié)束沒幾年時間,曾在那場歷史浩劫中親眼目睹學(xué)生毆打老師的安佑忠在北京35中學(xué)的操場上看到一群學(xué)生圍著他們的老師談笑風(fēng)生、其樂融融,于是拍下了一張《師生情》。1981年,擺攤還是新鮮事時,他拍下了北京街頭出現(xiàn)的最早一批個體裁縫,他們把縫紉機從家里搬上長安街為顧客服務(wù),立等可取。
1985年,年近五十的安佑忠被調(diào)入剛創(chuàng)刊的《中國勞動人事報》(《中國勞動保障報》前身)當攝影記者,一干干到2000年退休。
二
講起自己拍過的片子,安佑忠眼神兒發(fā)亮:“我有好多獨家新聞,大家一起去采訪,我的照片跟人家的都不一樣,獨樹一幟!”
他提到1991年和一群攝影記者去兗州礦務(wù)局南屯煤礦采訪。礦井下光線幽暗,眼睛睜再大也看不遠,工人也不多。拍什么呢?沒有跟其他人一起拍礦井和礦工,安佑忠拍的是“在地球深處采訪”的攝影記者,從他們下井前認認真真地接受安全教育到在井下帶著好奇的神情四處打量,再到出井后癱坐椅子上、累到睡著的樣子,他拍出了記者采訪的辛勤,側(cè)面體現(xiàn)出礦工們工作的辛苦。這組照片發(fā)表后,頗受好評。
還有1996年京九鐵路通車,安佑忠坐105次首發(fā)列車采訪,一路上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逢站必下,拍列車沿途的情景。為拍攝105次和106次首發(fā)對開列車相會的場面,他蹲在列車廁所里,探身窗戶外,迎風(fēng)等了半個多鐘頭,終于在廬山腳下拍到兩車相會的獨家瞬間。回車廂時他的臉已經(jīng)凍僵了,話也說不出來,同行的攝影記者們說他是“一根筋”。
身為攝影記者,為配合報道,安佑忠拍時政、拍會議、拍名人、拍體育……
因為在“勞動報”,他關(guān)注最多的、理所當然是“勞動”。
在他的鏡頭下,有改革開放以來國人對“勞動”的種種記憶——知青返城就業(yè)、國企改革下崗職工再就業(yè),農(nóng)民工進城務(wù)工……
他拍下過1985年的上海弄堂里,幾個返城女知青聚在一起打毛衣,她們在居委會組織下自謀職業(yè),開展編織生產(chǎn)。
1997年,河南省安陽市組織下崗職工成立三輪車隊,接送孩子上幼兒園。
1998年,北京街頭那句“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標語,已經(jīng)是很多轉(zhuǎn)崗分流職工們的座右銘……
不是每張照片單拿出來,看上去都多么有價值。但安佑忠拍照拍得久,把他十年來、甚至更久以來所拍的照片都擺出來,時間給這些圖片涂上了日愈厚重的色彩。
畢竟一代人的故事最終都會朦朧和模糊,很多人們熟悉的名詞最終都逐漸成了詞典里被淡忘的詞條,但那些刻有時光痕跡、為歷史留影作證的照片,擺在那里。
三
2000年,安佑忠從報社退了下來。
他可一天沒閑著,忙起來跟退休前沒兩樣。他這兩天要給一個影展審片子,接著去江西、安徽、湖南講一圈課,講完課回來準備去拍CBA聯(lián)賽?!拔乙獩]工作干就別扭,在報社時就這樣,一天沒事干,一天難受。一閑下來血壓都高了,一出去什么病都沒了?!?br/> 退休后的失落感?“一點兒——都沒有!非但沒有還高興。他們都說羨慕我,現(xiàn)在誰跟我比,我就自豪。明天人家找我講課,后天找我當評委……我現(xiàn)在也有想法,真讓我在外頭什么都不干了,我第一個做的就是整理資料,整理我的照片,出書把這些東西留下來?!?br/> 安佑忠說,退休前要完成單位交付的任務(wù),退休后自由了,是自己給自己安排任務(wù),什么都自己做主。
他安排起任務(wù),真沒把自個兒當上了年紀的人。68歲那年,一個人跑去烏干達,騎著摩托車飛奔在非洲草原上,在吉普車上一站幾個小時拍動物,去叛軍出沒的叢林一帶尋找土著小矮人部落,還在自由市場被人搶了相機,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趁對方愣神一把奪回相機拼命跑進富人區(qū)……70多歲時,他跟一群年輕記者一起拍大秦鐵路,5天時間,天天坐車沿鐵路線跑,行程緊張,一跑一天,下汽車上鐵路,下鐵路上汽車……有幾個年輕人扛不住跑了,安佑忠一點問題沒有:“這是前兩年的事兒,我就現(xiàn)在跟他們比也沒事兒!”
拍了大半輩子照片,他想拍片拍到拍不動為止,“我兩個愛好,一個拍片一個釣魚,做起來什么煩事兒都想不起來?!?br/> 對于安佑忠,攝影是“太有樂趣”的一件事,“按快門的時候,幸福感全出來了,那種幸福感就好像是說我這輩子沒白來。”
76歲了,他還是一拍完片回家不管多晚,連夜都要把片子整出來。片子拍得不理想,會后悔到失眠,琢磨著問題出在哪兒,還有沒有機會再去拍;出了好照片,也會高興到失眠,比如最近拍中網(wǎng)男單決賽時,從看臺上面俯拍小德的幾張片子,“我拍的那個死角,誰都不在那兒拍,哎呦,那幾張……你看到過沒有?”
“嘿”地一笑,安佑忠悠悠地說:“我現(xiàn)在對小年輕還是不服氣,那我得拿出東西來。所以這次拍網(wǎng)球,我還有點壓力,想著一定要想辦法拍好。你不是角度刁?那我也角度刁。”
他說自己還在想著要干事業(yè),“干什么都應(yīng)該做好。人呢,就要這樣,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安佑忠常說起這句話,這是他做人的追求??伤M止是留名留聲呢?
細細回顧,近半個世紀里,一次次快門按下,攝影人和他的照片留下的是歷史,也因而就被歷史所留下。
時光流轉(zhuǎn),攝影人永遠是年輕。
攝影師簡介
安佑忠,1936出生,北京人,高級記者,原《中國勞動保障報社》攝影部主任、編委。自1963年從事新聞攝影工作以來發(fā)表攝影作品兩萬多幅,其中170余幅作品在全國攝影作品評選中獲金、銀、銅獎。曾獲中國新聞攝影記者金眼獎銀獎、“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稱號、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授予的“50年突出貢獻攝影工作者”稱號等。多次任中國新聞攝影學(xué)會年賽評委、中國新聞獎評委。現(xiàn)為中國新聞攝影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評選展覽部副主任、全國專業(yè)報新聞攝影學(xué)會會長。1996年被國務(wù)院批準為有突出貢獻專家,享受政府津貼。著有《68歲獨闖非洲》、《攝影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