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密帝師與無生上師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北京有批熱心藏密修行的佛教居士曾捐資刊印一部《大乘要道密集》(以下簡稱《密集》）（我在下文引用的是這部《大乘要道密集》的影印本〔臺北市：密乘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一月一版〕）。這是藏傳密教修行法本的一種匯編，據(jù)說由元世祖忽必烈所封帝師薩迦派喇嘛發(fā)思巴（一二三五——一二八○）等譯集。書尾刊記詳細敘述了得書和刊書的因緣：“佛歷二千九百五十七年庚午，同人等得蒙寶珍金剛上師于燕京極樂庵傳授大威德金剛灌頂法，已講起分，次第接傳正分，忽見某居士所藏此《大乘要道密集》抄本四卷，所集皆無上瑜伽要義，乃元初帝師發(fā)思巴等傳述譯集，共十冊，清乾隆二十五年由熱河行宮發(fā)出，改訂四卷。自元迄今五百余年，歷藏內(nèi)府，為最珍貴秘本。茲于講法期間同時發(fā)現(xiàn)，其密乘大興之先兆耶！”
　　但依后來國內(nèi)外學(xué)者如白桂滋（Christopher I.Beckwith）、鄧如萍（Ruth W.Dunnell）、范德康（Leonard W.J.van der Kuijp）、王堯、沈衛(wèi)榮等人之研究，《密集》所收藏密法本在時間上實跨越西夏、元、明三朝，在教派上關(guān)涉薩迦、噶舉、夏魯和覺囊四派，刊記所謂“元初帝師發(fā)思巴等傳述譯集”，不過是虔誠熱忱的宗教信士的想象，距離歷史真相甚遠?！睹芗分袑W(xué)術(shù)價值最高的，當(dāng)屬那二十余種長短不一的西夏時期傳譯的密教法本。其中一種篇幅較長的《解釋道果語錄金剛句記》（《密集》，171—200頁）的傳譯者中曾出現(xiàn)一位神秘的“大乘玄密帝師”（《密集》，171頁）：
　　《解釋道果語錄金剛句記》
　　北山大清涼寺沙門慧忠 譯
　　中國大乘玄密帝師 傳
　　西番中國法師禪巴 集
　?。ò矗何飨姆鸬渲薪?jīng)常出現(xiàn)的“北山大清涼寺”、“中國”和“西番中國”究指何地，學(xué)術(shù)界的意見尚未統(tǒng)一，因不影響本文的討論，故暫時存而不論。）
　　篇幅較短的一種《大手印伽陀支要門》記法門師承次第，也提到玄密帝師（《密集》，399頁）：
　　 （前略）此師（辢麻辢征）傳與玄密帝師 此師傳與大寶上師
　　此師傳與玄照國師
　　另一種篇幅適中的《（新譯大手印）金瓔珞要門》記法門師承次第，玄密帝師再度出現(xiàn)（《密集》，417頁）：
　?。ㄇ奥裕┐藥煟﹩聡煟﹤髋c玄密帝師
　　此師傳與智金剛 此師傳與玄照國師
　　由于《密集》中所有法本的傳譯自一開始即不加區(qū)分地被誤認作是在蒙元時期完成的，而中國佛教的帝師制度也一直被錯當(dāng)成始于元初的發(fā)思巴，所以長期以來玄密帝師都被看成是發(fā)思巴之后的一位元朝帝師。直到一九八三年佛學(xué)家羅炤在房山云居寺出土明正統(tǒng)十二年（一四四七）重刻的西夏時期翻譯的漢藏合璧本《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的傳譯者中發(fā)現(xiàn)“賢覺帝師”的名字，才知道西夏時期已經(jīng)成立帝師制度，元人不過仍其舊貫而已?！睹芗分卸啻蔚菆龅男艿蹘煹奈飨纳矸莸拇_定，更加印證了這個觀點。
　　俄國探險家柯智祿夫（Peter Kozlov）曾于上世紀初在西夏故地黑水城（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掘獲漢文刻本《觀彌勒菩薩上升兜率天經(jīng)》，經(jīng)后所附西夏仁宗（一一四○——一一九三年在位）乾祐二十年（一一八九）九月十五日施經(jīng)發(fā)愿文（《俄藏黑水城文獻》，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一版，彩頁九，48、55頁）中也出現(xiàn)過“大乘玄密國師”的名字，此人顯即玄密帝師（大乘玄密帝師）。西夏的僧官階位，帝師在國師、法師和禪師之上，為僧界最高等級（參漢文寫本《雜字》“官位部第十七”，《俄藏黑水城文獻》，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年十月一版，145頁）。一一八九年印施《彌勒上生經(jīng)》時，玄密帝師尚為國師，此后乃升為帝師。這么一算，他應(yīng)當(dāng)是活躍于西夏仁宗晚期甚或一直活動到桓宗（一一九四——一二○六年在位）時期的人物。從他雙傳道果法（《解釋道果語錄金剛句記》）和大手印（《大手印伽陀支要門》和《（新譯大手?。┙瓠嬬笠T》）來看，他至少和薩迦派、噶舉派都有關(guān)系。玄密帝師的活動年代和所傳教法已能大致確定，但是他的出生地、生卒年、法號、民族乃至于修行弘法的經(jīng)歷依然是西夏學(xué)上待解的謎題。
　　
　　如果這時候有人向?qū)W術(shù)界宣布他發(fā)現(xiàn)了玄密帝師的傳記，那肯定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西藏學(xué)家陳慶英先生正是這么做的。陳先生因考察薩迦派歷史、翻譯薩迦派史書從而接觸并研究到《密集》，他曾發(fā)表一種十分大膽的想法，就是認為《密集》中翻譯于西夏時期、題為《馬蹄山修行僧拶巴座主依梵本略集》（按：今甘肅省裕固縣有馬蹄山，山中還保存著西夏時期石窟的遺跡；西夏僧官階位有“座主”一職，參上引《雜字》）的贊禮文《無生上師出現(xiàn)感應(yīng)功德頌》（《密集》，328-331頁，下文簡稱《無生上師頌》），實為玄密帝師的一種略傳。換而言之，玄密帝師就是這位在詩偈中受到唱贊的無生上師。
　　《無生上師頌》共二十二偈，每偈四句，每句九字（也有十字）。四句當(dāng)中前三句敘述無生上師在某時某地求法修行濟物利生的事跡，最后一句是格式固定、內(nèi)容大同小異的贊禮詞，如：“仁德無生上師我贊禮”、“極能無生師處我贊禮”、“勤勇無生師處我贊禮”、“最勝無生師處我贊禮”等。全《頌》末有一句提到“上來偈頌所解文義，依無先金剛上師行記內(nèi)廣明之”（按：這里的“無先”當(dāng)為“無生”之誤），可見另有廣本的《行記》，此《頌》不過略攝其大意而已?！稛o生上師頌》雖說是“依梵本略集”，但按照西夏時期傳譯的密教法本的通例，其原文多半應(yīng)是藏語?！稗侔妥鳌笔恰稛o生上師頌》的“集”者，但該《頌》的“傳”者和“譯”者均不詳。
　　陳先生推定此《頌》是大乘玄密帝師的略傳，主要依據(jù)是在第十五頌出現(xiàn)過令人聯(lián)想起玄密帝師的“玄密無生上師”一詞：
　　復(fù)往西番中國尸堂林
　　遇精進師得受大密續(xù)
　　解盡本續(xù)三藏明覺受
　　玄密無生上師我贊禮
　　沈衛(wèi)榮先生曾批評說：“從這份功德頌本身來看，似無法肯定無生上師即是玄密帝師，因為‘玄密’不過是此頌作者加在無生上師名前的眾多稱譽之一。”（《西藏歷史和佛教的語文學(xué)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十二月一版，368頁）我同意沈先生的批評。因為若僅憑“玄密無生上師我贊禮”一句，就將無生上師勘同玄密帝師的話，那么我們完全有理由可以根據(jù)《無生上師頌》第五頌中“大寶無生師處我贊禮”一句，一口咬定說無生上師是玄密帝師的付法弟子大寶上師（大寶上師參上引《大手印伽陀支要門》所記師承次第）。所以說，陳先生認為無生上師就是玄密帝師的理由是非常不確定的，若以這種方式研究古代宗教文獻和歷史，我們永遠不能獲得帶有確定性的知識。
　　
　　同西夏時期藏密弘傳有關(guān)的僧侶，我們現(xiàn)在能知其姓名者已不在少數(shù)，但沒有一人可以和無生上師很確定地完全勘合，其中自然也包括玄密帝師。與其像陳先生那樣將他們匆匆勘同，還不如對兩人分別加以深入的研究。尤其先要確定無生上師的身份，比如看看他同《密集》中出現(xiàn)的“大師巴波無生”（425頁）有無關(guān)系?！按髱煱筒o生”在《密集》中也印作“巴彼無生師”（417頁），“彼”字應(yīng)為“波”字之誤。在《（新譯大手?。┙瓠嬬笠T》的傳承中，他是玄密帝師的老師“末啰孤?！保╒ajr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