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

　　 離開古渡鎮(zhèn)時，我以為這是我的另一個家，我從不曾想到，冥冥中自有安排，它竟會成為我惟一的家。
　　
　　1
　　 第一次跟著媽媽和孫叔叔去那個家時，我才6歲。那個叫古渡的小鎮(zhèn)，和它的名字一樣古老。遠遠地，我就看到一座石拱橋。神情有些緊張的媽媽小心叮囑我要懂禮貌，不許調(diào)皮搗蛋。而我，興致勃勃地玩著手里的變形金剛，對自己未來的命運茫然無所知。
　　 在一個有著青磚瓦圍墻和黑色大鐵門的小院面前，我們停了下來。孫叔叔推開大門，里面?zhèn)鱽硪魂嚰痹甑墓贩停覈樀靡幌伦颖ёO叔叔的腿。他拍拍我的腦袋，笑說大黃從不咬人，而且拴著呢。
　　 很快有人走到院子里來，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奶奶，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姑。看到孫叔叔，奶奶顯然很開心，笑瞇瞇地接過他手里的包：“回來啦？怎么也沒打個電話？”似乎這時才注意到我和媽媽，她從頭到腳把媽媽打量了一番，孫叔叔馬上介紹：“這是小環(huán)，我在電話里和您提過的。”他又指著我說：“浩浩是小環(huán)的兒子。浩浩，叫奶奶?！?br/>　　 雖然被那條大黃狗嚇得驚魂未定，可我還是很聽話地叫了一聲“奶奶”，媽媽也略微怯怯地叫了一聲“媽”。
　　 隨即，我看到奶奶的臉色變了，她慢條斯理地說：“先別急著叫。大明，你可沒告訴我她帶著個小油瓶。”
　　 “媽?！惫霉绵凉值嘏隽伺瞿棠痰母觳?，然后笑著對我說：“姑姑帶你去買玩具好不好？”
　　 我搖搖頭，直覺告訴我，我的處境很不妙，離開媽媽是危險的。
　　 “我們?nèi)ベI大水槍，好吧？”姑姑依然笑著，我心動了，于是她抱著我出了門。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具體是怎么一回事。和爸爸離婚后，媽媽一直帶著我獨自生活，孫叔叔在媽媽上班的工廠食堂做大師父，很照顧媽媽，兩個人戀愛了。那天是媽媽第一次拜訪婆婆。可孫叔叔顯然沒有說清楚媽媽的情況，甚至沒提到還有一個我。在姑姑幫我挑玩具的時候，我問她：“什么叫小油瓶？”
　　 姑姑想了幾秒鐘，笑瞇瞇地說：“就是裝香油的瓶子。你知道，香油最香了，裝香油的瓶子也很香，奶奶是夸你呢?！?br/>　　 我開心地笑了，原來我是“香”的啊。就這樣，聰明的姑姑巧妙地化解了我的尷尬。
　　 我們到家的時候，奶奶臉上依然掛著陰霾，因為孫叔叔從來沒結(jié)過婚，且比媽媽小3歲，奶奶覺得有婚史且?guī)е⒆拥膵寢屌洳簧蠈O叔叔。
　　 可孫叔叔卻打定了主意要娶媽媽，還打算和媽媽合伙開個小飯館，這就意味著他們會沒時間照顧我。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把我留給奶奶照看。
　　 姑姑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了：“好啊，咱們這離縣城近，將來直接在縣城上學。”
　　 奶奶卻瞪了她一眼，不快地說：“我可不能白給你們帶孩子，你們得給生活費?！?br/>　　 孫叔叔，不，以后要叫“爸爸”了，爽快地答應(yīng)了?？墒俏也辉敢猓拗[著死活不肯留下來。他安慰我：“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肯定會對你很好的。”媽媽雖然不放心，可是她似乎也沒別的辦法，就這樣，我在古渡鎮(zhèn)留了下來。
　　
　　2
　　 那年姑姑剛大學畢業(yè)，在縣城的實驗中學做老師，縣城離古渡鎮(zhèn)很近，騎自行車也就半個小時。姑姑想讓我在縣城上幼兒園，她說雖然貴些，可環(huán)境好，她還可以利用上下班之便每天接送我。
　　 奶奶卻想讓我讀鎮(zhèn)里的幼兒園，一是離家近方便，二是學費低。在小院里和大黃玩耍的我聽到奶奶在廚房嘀咕：“又不是咱們家的骨肉，給他花那個心思干嗎？再說，他媽給的生活費，只夠上鎮(zhèn)上的幼兒園，難不成還讓我給他貼錢？”
　　 “媽，你小聲點，小心讓浩浩聽見。雖說不是咱家親生的，但養(yǎng)著養(yǎng)著，不就成了咱家的孩子了嗎？”6歲的孩子，早已分得清遠近親疏，直覺告訴我，相比于奶奶，姑姑更喜歡我一些，而我，也更喜歡姑姑。
　　 我到底上了縣城的幼兒園，我被安排進了大班，從此姑姑每天接送我。她有一輛小摩托，當時正是冬天，為了給我保暖，她讓我坐在她身后，給我擋風。我最喜歡聽她給我講故事，一路上，她會給我講《舒克和貝塔》《海的女兒》《小王子》等童話。奶奶雖然對我始終不冷不熱，卻會每天幫我們準備熱乎乎的飯。她的廚藝很好，會做很多風味小吃，豆面糕、豆沙包之類的。我每次狼吞虎咽的時候，她都會說：“別那么沒出息，跟幾年沒吃飯似的?！倍霉脮Σ[瞇地說：“慢點吃，當心噎著?！睙o疑，我更喜歡笑瞇瞇的姑姑。
　　 半年后，姑姑要去市里學習兩個星期，這樣，接送我的任務(wù)，就落到了奶奶身上。我本能地有些抗拒，奶奶也向姑姑抱怨：“我早說讓他在鎮(zhèn)上上學，你看，現(xiàn)在倒輪到我每天接送了?！?br/>　　 奶奶不會騎摩托車，只能騎一輛男式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被她半擁著。奶奶從不給我講故事，也不問我在學校學了什么，大多時候，她抱怨爸爸和媽媽不經(jīng)?；貋砜次覀儭Ｃ慨斔г沟臅r候，我總是懸著一顆心，擔心她煩我了不要我了。
　　 那天放學后，我剛坐到橫梁上，奶奶就說：“我鍋里還煮著豆子呢，咱們得快點兒?！彼翘斓拇_有點急了，以至于沒注意到丁字路口沖過來的三輪車。相撞的瞬間，奶奶被壓在了自行車底下，我也被摔了出去。
　　 “浩浩，沒事吧？”奶奶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她的臉被蹭破了一層皮，血正在往外滲，看上去有點兒嚇人。
　　 “奶奶，我沒事，你流血了?！?br/>　　 “嚇死我了，你要是磕著碰著了，我怎么向你媽交代。沒事就好，咱們趕緊回家?！?br/>　　 到家時候，鍋子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顯然豆子已經(jīng)沸騰好久了。奶奶只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就去做飯了。我則悄悄跑去藥店用零花錢買回兩張創(chuàng)可貼，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家，非讓奶奶彎下腰來。
　　 “干嗎，我正忙著呢?！彼诖甓棺?，要做豆沙包。
　　 “你就彎一下腰嘛?！蔽已肭笏?，帶著討好。
　　 她于是配合地彎了一下，我輕輕給她貼了創(chuàng)可貼。奶奶怔住了，竟落淚了：“傻孩子，你干嗎對我這么好？”
　　 “因為奶奶每天給我做好吃的?！?br/>　　 奶奶拉過我，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喟嘆道：“你姑姑說得對，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成自己的孩子了?！?br/>　　 姑姑回來時，看著我親昵地趴在奶奶背上看她摘豆角，有些吃驚。她還開玩笑：“我沒看錯吧？是我媽在背著我侄子嗎？”
　　 奶奶瞪她一眼：“是我在背我孫子。”
　　 她說“我孫子”時，是那么自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實老人的要求很低，渴了幫她遞杯水，熱了幫她揮動幾下扇子，就能得到她的心。創(chuàng)可貼事件之后，奶奶就把我當親孫子般疼愛了。
　　
　　3
　　 轉(zhuǎn)眼3年過去，于我而言，那真是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我來說，世上最親的人不是媽媽，而是奶奶和姑姑。
　　 遠在小鄉(xiāng)鎮(zhèn)的我并不知道，媽媽的婚姻已經(jīng)出現(xiàn)危機。媽媽來接我時，他們已經(jīng)辦好了離婚手續(xù)，而奶奶和姑姑竟完全不知情。
　　 聽爸爸簡單敘述完事情的始末，奶奶非常生氣：“離婚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奶奶一直陰沉著臉，逼爸爸向媽媽道歉，還堅持讓他們復(fù)婚。沉默了良久的爸爸終于說道：“要離婚的不是我?！?br/>　　
　　 奶奶怔住了，媽媽紅著臉說：“是我，媽，感謝您照顧了浩浩這么久，我還是把他接走吧?！?br/>　　 奶奶知道已無力回天，只是說：“吃了飯再走吧。”媽媽卻堅持立刻就走。
　　 “他做了我3年的孫子，臨走吃我一頓飯都不可以？”奶奶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媽媽不再堅持，沉默著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奶奶去廚房忙碌，姑姑拉著我的手，有點凄涼地對我笑笑，于是我知道，離別是不可避免的了。
　　 奶奶給我做了一大桌豐盛的菜，我愛吃的豆面糕和豆沙餅更是擺了一圈。我碗里的菜頓時如小山般高，奶奶卻還是不斷地往我碗里夾菜：“我不管他們離不離婚，浩浩你永遠是我孫子，如果你愿意，隨時可以來看奶奶。”
　　 我早已撲到她懷里，哭得泣不成聲，姑姑更是背過身去，兩肩微微聳動，我知道，她也哭了。
　　 我和媽媽離開古渡鎮(zhèn)那天，天空飄著雪花，我回頭看著石拱橋邊一直不肯離去的奶奶和姑姑，心酸地默念：再見了，我的另一個家。
　　 媽媽很快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了，我稱為王叔叔。他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可是他們并沒有結(jié)婚，因為他還有另一個家庭。
　　 起初的日子，我常會想念姑姑和奶奶，想念姑姑的睡前故事，想念奶奶的豆面糕，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看她們。
　　 半年后的一天，我剛要進校門，突然聽到有人叫“浩浩”，我回頭，竟是奶奶和姑姑。
　　 我撲進奶奶的懷里，一下子哭出了聲。
　　 奶奶給我?guī)Я硕姑娓?，怕它變涼，裝在了保溫飯盒里。
　　 “想不想奶奶？”除了這句話，奶奶竟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掉著眼淚。
　　 “媽，別哭了，你嚇到浩浩了?！惫霉秒m也眼角潮濕，卻是笑著的。
　　 姑姑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家里裝了電話，以后我可以常打電話給她們。直覺告訴我，這部電話是為我而裝的。
　　 那次見面，我并沒有告訴媽媽。從此，我偶爾會給她們打電話?？墒呛髞?，隨著我的長大，電話卻打得越來越少了，是我不善于表達感情了，還是時間終會沖淡一切？
　　
　　4
　　 一直到我15歲那年，那時我至少有兩年沒給奶奶打電話了，而因為沒有我的號碼，我自然也就好久沒有她們的消息了。
　　 媽媽被查出肺癌時，對我來說，無疑是個晴天霹靂。和媽媽一起生活的王叔叔得知這一消息后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既要照顧媽媽，又要上學，日子非常窘迫。
　　 這時，我想到了奶奶，我顫抖著手打了兩年沒用的那個號碼，通了，我卻說不出話來。“喂，說話呀？”我依然沉默，任臉上的淚水悄悄滑落。
　　 “浩浩，是你嗎？”
　　 我終于哭出了聲，告訴她，媽媽生病了。奶奶勸我別急，還說馬上就來看我。第二天，奶奶就趕來了，一塊出現(xiàn)的，還有大著肚子的姑姑，她結(jié)婚了，還有三個月就要生寶寶了。后來我問姑姑，我沒說話，奶奶怎么知道是我？姑姑笑著說：“每次家里有不認識的未接來電，奶奶都讓回電話過去，她怕錯過你的電話。”
　　 只此一句話，早已讓我羞得抬不起頭，原來，她們一直如此惦記我。
　　 見到她們，媽媽很意外，她終于號啕大哭：“是我對不起大明，對不起你們。媽，早知今天，我肯定不會和大明離婚?！?br/>　　 因為我還要上學，奶奶毅然決定留下來照顧媽媽一段日子，如果沒有奶奶，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撐下去。
　　 媽媽臨終前問奶奶，可不可以收養(yǎng)我。
　　 奶奶點了頭：“浩浩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奶奶，我早把他當成親孫子了，我當然愿意?！?br/>　　 媽媽去世的時候，奶奶就在我們身邊，如果沒有她，我簡直不知如何度過那段日子。
　　 15歲，我重新回到了古渡鎮(zhèn)，那個我離開了6年的家。那時大明爸爸早已再婚，可是他不介意接受我這個兒子。
　　 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奶奶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離開古渡鎮(zhèn)時，我以為這是我的另一個家，我從不曾想到，冥冥中自有安排，它竟會成為我惟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