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春天,我剛滿16歲,還是一位初二的學生。當年,是聽著《春天的故事》成了南下打工的游兵。初來的第一站,我借住在深圳福永母親所在的藤椅家具廠,那家藤椅家具廠人數(shù)不多,說是廠房,其實除了四層樓的集體宿舍與兩層辦公樓,其他都是鐵皮瓦隔制的窩棚。
在我剛來深圳的第三天,這家藤椅家具廠開工了,當天的白天我還沒來及躲避,人事部查房的人說來就來了。在四樓的樓梯口處,我恰巧碰上了查房的男子,也親眼目睹了同鄉(xiāng)姐妹的身份證被繳的過程,而我卻以辦證年齡未到為由,用智慧暫時保住了這張好不容易借來的身份證。
不料,傍晚又傳來復查的消息。在這個陌生的夜晚,我害怕被趕出有親人的溫暖窩,所以我必須躲避。我與幾個初來的姐妹們,蜂擁般地鉆進離宿舍30米遠的女廁所,說是廁所,其實只是鐵皮瓦圍著的一條臭水溝罷了。原以為蹲在里面不吭聲我們就可以安然無事了,不料,頭頂像轟炸機投彈般轟隆隆作響,躲在女廁所的姐妹們一個個被投石轟砸了出來。我知道,這叫敲山震虎,所以唯有我保持冷靜,躲在“轟砸”聲中,蹲在廁所一聲不吭。
天越來越黑了,外面的轟砸似乎消停了,可我的腿腳卻已經(jīng)蹲麻木了,其感覺就像有許多螞蟻啃我的骨頭,奇癢難忍,想撓又撓不著,捏掐蹦跳都不行,除了還有心跳與思維,好像找不到活著的感覺了。
不知這場折騰到底過了多久,只知道外面已經(jīng)很靜了,我那還在發(fā)抖的身子又連打寒顫,因為我害怕這種靜,可我仍想裝堅強。其實我知道,這顆脆弱的心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碎落一地。
我把動作學成風落地時的步伐輕輕的,可腿腳卻生硬如石,想挪卻不聽使喚。從茅廁走向宿舍的水池塔,聽見樓上還鬧哄哄的,為了安全起見,我又靠近宿舍底層走向宿舍后的雜草地,看見正在施工的鐵皮圍欄處有一個門大的缺口,我順著這個缺口摸進了本地人家的樓盤,越往里走心里越害怕,倘若驚醒了本地人,他們會不會把我當賊追打?被抓到派出所后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我不敢往下想,越往下想心里越害怕,也不敢往下蹲,只是順著四層樓的底層打轉(zhuǎn)。當我走向樓盤另一側(cè)時,只見幾排成人高的磚塊整齊有序地立在那兒,上面還鋪蓋著瀝青紙,我僥幸的心里伴著一絲欣喜,欣喜自己找到了藏身之地。不料,廣東的蚊子又在耳邊嗡嗡嗡地唱起了歌,時而拍打著我的臉,似在幸災樂禍,而我卻不敢回手,因為這一巴掌也許會引來意想不到的后果。忽然感覺這種境域十分怪異,原來在家鄉(xiāng)只有夏季才有的蚊子,竟然會在廣東的初春現(xiàn)身?還真如從深圳回家的人所說:“廣東的蚊子用篩子都撈得起,不僅欺生還特毒,一叮準是一個包?!?br/> 忽地,蜷縮的身軀一傾斜,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與蚊為伍,與風做伴,就地抱著磚堆睡熟了,下半截也再次失去了知覺。我不斷地給下肢按摩,才找回有知覺的腿,動作像極了神探的步子,一邊往外探視,一邊向母親的宿舍走去。
我按照神探似的節(jié)拍,三步并作兩步跑,一步三個臺階跨,每至扶墻拐彎處,又蹲下去伸長頸脖,四處張望,然后彎腰、靠墻,迅速爬向四樓。
走向405宿舍,熄了燈的房間,門卻是開著的,朦朧的黑幕中,我看見母親靜坐床頭,雙手抱膝,低頭趴在曲膝上,似睡非睡。我知道母親一直在等我,可以想象,在這幾個鐘頭里,她受著怎樣的煎熬。此刻,一陣酸楚涌向我的心頭。
我小聲地喊了一聲:“姆媽!”母親猛然抬頭,一把將我拉入懷里,雙手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她酸楚著鼻子哽咽地說:“妹仔,你躲在哪里呀?我以為你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此刻,讓我原本堅強的心,而又剛烈的性子瞬間溶化在母愛的火爐里了。我分不清哪些是慈母淚,哪些是烈女滾燙的珠子,同時鼻子也嗤嗤的歌唱了起來,吵醒了睡夢中的男女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們安慰著媽媽說:“沒事,回來了就好!真要查到,罰幾百塊錢了事,保住身份證,找工作需要。”
“睡吧!快睡吧!”母親突然神情緊張了起來,說著一把將我推躺在床,用被子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別人把女兒從她眼前搶走似的,又用裝好衣物的紙箱從中隔開,因為這樣的隱藏可讓人產(chǎn)生錯覺。
大家又一次睡熟了,而我和母親的心都是亮著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似澎漲的水管,不斷往外滲水,同時澆沒了我暗藏心底的暖春。
自那晚起,母親把我安置在三嬸的出租房里,因為沒有暫住證,母女倆的心也時刻是懸著的。雖說這種擔驚受怕的生活僅寥寥數(shù)日,但度日如年的感覺卻占滿心里。好在迎來了寶狄電子廠大招普工。從此,我找到了流水線上的第一站。在這一站,我度過了三個春天,從原來的一個黃毛丫頭長成了花季少女,學會了做人,懂得了知足,贏得了自強、自立的寶典。 (廣東 王芳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