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蘭托毒蛛

　　316省道上的槍聲
　　
　　“啪——”槍聲驟響。
　　楊勝看得很真切，火光在黑色東風日產(chǎn)轎車的窗口里像魔鬼的眼睛閃了一下。 不好， 毒販開槍拒捕！但還沒等他喊出注意隱蔽的口令，裂帛般的槍聲又響了。
　　“啪——啪——”這次是連發(fā)兩槍！
　　楊勝只覺得渾身的血往頭上涌。憑經(jīng)驗他聽得出，后兩槍跟前一槍大不一樣：前一槍破空而出，帶著尖利的嘯聲掠過耳際，令人耳膜生疼。而后兩槍卻短促、沉悶，給人彈頭近距離鉆入皮肉的感覺。果然，沖在最前面的兩名民警觸電般痙攣了一下，雙雙倒地！
　　更嚴重的是，槍聲一響，收費站亂作一團。
　　正午12時，正是各種載運水果的機動車輛及開往桂西南方向的客車過往316省道古潭收費站的高峰時段，進出兩個方向的車道都排起了長龍。槍聲響過之后，左右兩邊收費亭的收費員都蹲下躲避槍彈，兩根平放的欄桿把兩個方向的車道都封閉了。接近收費站的車輛司乘人員目睹槍戰(zhàn)場面，有好事者還以為是拍警匪片，不少人探出頭甚至下車看熱鬧。距離稍遠的車輛不知道塞車原因，性急的還鳴起了喇叭。情況十分嚴峻。楊勝不是為中彈的民警擔憂，他知道他們都穿著性能可靠的防彈衣，并無大礙。但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民警如果奮起還擊，雙方發(fā)生槍戰(zhàn)，在這樣復雜的場合下很難避免傷及無辜。楊勝當機立斷，下令伏擊民警不要開槍，讓出通道。黑色東風日產(chǎn)像一頭狂暴的困獸，一聲怒吼沖卡而過，沿316省道向南寧疾馳。
　　“快，不能讓他跑了！”楊勝率六名民警分乘兩輛警車，緊緊跟了上去。他通過高音喇叭向黑色東風日產(chǎn)喊話：“李彬，你聽著，前面有我們的人攔截，你沒辦法逃脫，趁早停車，繳械投降，才是唯一出路……”
　　黑色東風日產(chǎn)毫不理會，反而加速逃竄。316省道是條雙車道的二級公路，中間沒有隔離帶。黑色東風日產(chǎn)車速達到了極限，一路超車狂奔。楊勝很著急，前面不遠就是岔路口，往左是隆安縣喬建鎮(zhèn)，照直開馬上就會進入南寧市西鄉(xiāng)塘區(qū)，那里人口稠密，車流量大，抓捕會更加困難。只能看準時機把黑色東風日產(chǎn)的輪胎打爆，迫使其停車，力爭在進城前解決問題。他把八五式微沖從窗口伸出去，瞄準黑色東風日產(chǎn)的右后輪。
　　李彬似乎覺察了追擊者的意圖，忽左忽右，在公路上采取蛇行規(guī)避動作。李彬的駕駛技術(shù)確實不可小覷，不斷地超車會車，幾次和其他車輛擦肩而過，卻都是有驚無險，楊勝始終找不到射擊的機會。
　　很快到了岔路口，李彬沒有減速，左拐躥入通往隆安縣喬建鎮(zhèn)的縣道。兩輛警車跟了上去，楊勝再次瞄準。他心里清楚，留給自己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
　　前方不遠處，公路兩側(cè)堆滿了待運的甘蔗，形成了一百多米長的甘蔗長廊。一輛東風平頭重型載重卡車停在左側(cè)路邊，等待裝運甘蔗，寬大的車身擠占了大半路面，僅留下一條狹窄的通道，對手縱然車技高超，碰上這種情況，也不得不減速。楊勝沒有猶豫，稍加瞄準，便扣動扳機，打了一個點射，“啪啪啪——”槍聲響過，黑色東風日產(chǎn)車身一歪，委頓地斜靠在路邊的甘蔗堆上。李彬動作很快，從車里躥出，朝迫近的警車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打在引擎蓋上，濺出了火花。待楊勝指揮民警從兩側(cè)包抄上來，他已經(jīng)越過公路，躥進一望無際的甘蔗林中。
　　楊勝迅速作了布置：留兩人搜查李彬遺棄的轎車，自己則帶其余四人進入甘蔗林追擊。大家都戴著鋼盔穿著防彈衣，但楊勝還是強調(diào)：“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亡命徒，加上環(huán)境復雜，要注意隱蔽。記住，要抓活的！”五人保持適當距離，呈扇形朝李彬逃跑的方向追去。
　　這是一片上千畝的連片甘蔗林，左側(cè)幾個平緩的小山包是茂盛的板栗園。入冬以來，這個地方就沒下過一場透雨，地面干燥，無法循足跡追蹤，只能根據(jù)蔗葉的響動和晃動來判斷逃犯的去向。五名民警在甘蔗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但難以發(fā)現(xiàn)目標，連方向都轉(zhuǎn)迷糊了。身高一米八二、體重超過九十公斤的路查大隊長農(nóng)江浩說：“楊支隊，這樣瞎闖不行！”
　　楊勝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重新作了調(diào)整：農(nóng)江浩帶兩人分頭搶占甘蔗林兩側(cè)的制高點，尋找目標，自己和民警小劉則繼續(xù)在甘蔗林里搜索前進。他想他們一直跟得很緊，李彬動作再快也不可能逃出甘蔗林。
　　變招立收奇效。身體精瘦、善于攀援的民警王喆像一只長臂猿，敏捷地攀上公路邊近四十米高的檸檬桉上，居高臨下，一大片甘蔗林盡收眼底。不到一分鐘，他就發(fā)現(xiàn)身穿棕黑色皮夾克的李彬像一條鲇魚，游弋在灰白和淺綠交雜的甘蔗林中，非常顯眼?？礃幼铀窍朐诟收崃掷锒等ψ樱炎繁禃灪笤倜撋硗缴吓?。王喆立即報告：“楊支隊，目標在你左前方不到二百米，正向板栗林移動，速度很快！”
　　農(nóng)江浩和另一名民警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四人同時從兩側(cè)向目標包抄。
　　李彬意識到自己已完全暴露，甘蔗林無法為他提供掩護，便橫下一條心，直接往山上的板栗林跑。這一帶地理環(huán)境他比較熟悉，翻過山包，喬建鎮(zhèn)近在咫尺。那里人多，便于與警察周旋。經(jīng)過這場遭遇戰(zhàn)，他心中明白警察不會對他痛下殺手，而是下決心抓活的，這正是自己可以充分利用的。
　　楊勝看出了對手的意圖，但攔截畢竟遲了一步，只能全速追擊，力爭把目標攔阻在鎮(zhèn)子以外。這時，負責搜車的民警報告：在轎車座椅的夾層里查獲十二塊總重在三千五百克以上的海洛因。楊勝命令他們駕車從公路直接趕到喬建鎮(zhèn)東頭，堵住李彬。
　　瞭望哨已無意義，王喆迅速“空降”地面，趕上了楊勝。重要物證在手，楊勝有了底氣，他把微沖交給王喆，說：“瞄準目標的下肢開火，把他打趴下！”
　　王喆入警前是體院長跑和射擊的高材生，他說：“放心，你讓我打他左腿我絕不會打右腿！”說完，他風一樣掠過甘蔗林和灌木叢，迅速接近目標。
　　可是，王喆舉槍瞄準時，又猶豫起來。本來，目標在坡上，他在坡下，距離在五十米以內(nèi)，擊中應該有把握。但板栗林里有不少摘收板栗的村民，還有三三兩兩放牛的牧童！更要命的是，這些人對眼前的危險渾然不覺，而李彬又故意往人群里鉆，王喆找不到開槍的機會。李彬趁機翻過山脊，朝山那邊狂奔，眨眼間便融入熙熙攘攘的圩市中。
　　喬建鎮(zhèn)是隆安縣第二大圩鎮(zhèn)，今天是12月18日，又逢集，下午兩點，正是集市上熱鬧的時候。楊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決定將民警分成三組，沿街搜索，一再叮嚀不要硬拼蠻干，要盡量把人往鎮(zhèn)子外面趕，再想辦法抓活的。他自己則趕到當?shù)嘏沙鏊▓笄闆r，請求支援。
　　喬建派出所立即組織了八名民警和六名協(xié)警配合楊勝行動。這邊剛布置停當，前方就傳來消息：目標竄入小南街一幢民宅，三個小組已會合，把民宅圍住了。
　　楊勝和援軍來到小南街，農(nóng)江浩報告：“李彬被圍困在屋里，但屋內(nèi)情況不明?！边@時，房門緊閉的民宅里傳出小女孩兒的哭聲：“叔叔，求求你，不要傷害我弟弟……”
　　楊勝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李彬劫持了人質(zhì)，而且不止一人。熟悉轄區(qū)情況的喬建派出所所長介紹，這幢民宅的主人姓陸，是個體運輸司機。這時候是甘蔗砍運忙季，陸師傅不可能在家，他愛人是賣成衣的，圩日也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攤。今天是星期天，讀小學四年級的十歲女兒陸小瑩在家照顧五歲的弟弟，嫌疑人可能是劫持了這兩名孩子。
　　案件已由單純的販毒轉(zhuǎn)為劫持人質(zhì)，局勢已不是楊勝所能左右。他分別向崇左市公安局分管禁毒工作的副局長呂光及自治區(qū)公安廳禁毒總隊作了匯報。一小時后，自治區(qū)公安廳禁毒總隊、刑偵總隊領(lǐng)導率南寧市公安局特警支隊一個特勤小組來到喬建鎮(zhèn)小南街現(xiàn)場。稍后，崇左市公安局副局長呂光也率一個突擊小組趕到。彈丸之地一時精兵云集，雙方劍拔弩張。
　　天色漸晚，趕集的村民陸續(xù)散去，但現(xiàn)場仍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得到噩耗來不及收拾貨攤就跑回來的陸妻不顧民警阻攔，發(fā)瘋般撞擊鐵門，要沖進屋里救出孩子。民警勸說無效，只得把她強行帶離現(xiàn)場。陸妻悲愴地呼喊：“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吧……”
　　
　　區(qū)、市、縣三級公安機關(guān)緊急碰頭后發(fā)出第一道指令：疏散群眾，劃出警戒線。
　　楊勝扼要介紹情況：劫持者叫李彬，三十八歲，大新縣雷平鎮(zhèn)居民，因販賣毒品被崇左警方查緝，先開槍拒捕，走投無路后竄入民宅劫持人質(zhì)，繼續(xù)與警方對峙。兩名人質(zhì)系姐弟倆，姐陸小瑩十歲，弟陸小龍五歲。劫持者手持一支“五四”制式手槍或能發(fā)射“五四”式槍彈的自制手槍，至少還有三發(fā)子彈。108號陸宅是典型的圩鎮(zhèn)筒子樓，上下四層，除了前后門，左右兩側(cè)均無法進入，前后門均為鐵門，已被劫持者從里面閂死。
　　時間緊急，臨時指揮部決定同時釆取三個措施：一、由副指揮長呂光抵近與劫持者對話，在保證人質(zhì)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滿足劫持者的要求；二、兩名精心挑選出來的狙擊手秘密進入108號陸宅對面民居的二樓，利用陸宅大門氣窗空隙觀察屋內(nèi)動靜，捕捉目標，在談判失敗或發(fā)現(xiàn)劫持者欲加害人質(zhì)時，開槍將其擊斃；三、由四名特警組成一個突擊小組，隱蔽地從鄰居家樓頂通過天窗自上而下潛入陸宅，至底層后，趁劫持者不備發(fā)動突襲。
　　
　　一張印著蜘蛛圖案的卡片
　　
　　呂光在大新縣當過幾年公安局長，熟悉當?shù)仫L土人情，易于與劫持者溝通。為了增加談判的砝碼，他在來之前另外搬了一位“救兵”， 估計很快就能趕到。如果他談不下來，再由“救兵”上?？傊?，第一是保證人質(zhì)的安全，其次是盡量避免當場擊斃劫持者，因為活著的李彬?qū)τ诎讣耐黄铺匾恕?br/>　　突擊組和狙擊手立即行動。但很快王喆就報告說：從對面民宅二樓只能觀察到陸宅底層大廳的后半部分，而劫持者與人質(zhì)處在另外一個無法觀察的死角。除非想辦法把他調(diào)出死角，否則根本沒有狙殺機會。
　　擔任現(xiàn)場指揮的區(qū)公安廳刑偵總隊政委褚昶不肯就此罷手，他命令狙擊手原地待命。呂光操一口純正的大新鄉(xiāng)音，隔著鐵門向屋內(nèi)喊話：“李彬，我是崇左市公安局副局長呂光，在大新呆過幾年，咱們算半個老鄉(xiāng)。我代表公安機關(guān)向你保證，只要你放了人質(zhì)，什么條件我們都可以考慮?！?br/>　　屋內(nèi)傳出李彬沙啞的聲音：“呂局長，我認識你，知道你是好人。但今天情況不一樣，我犯了死罪，沒人救得了我。實話告訴你，我槍里只有三發(fā)子彈，最后一發(fā)是留給自己的。你是個厚道人，我不想騙你。條件不提也罷，恐怕提出來你也難以接受！”
　　呂光笑道：“兄弟，你認識我，但不一定了解我，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條件還沒有提，你怎么知道我們不答應？”
　　李彬的條件不多，但十分苛刻：一、送來一輛掛軍牌的越野車，加滿油，不要司機；二、送來一支突擊步槍，外加一百發(fā)子彈；三、把所有狙擊手和伏擊民警撤出五公里以外，不準打黑槍；四、作為回應，他先釋放一名人質(zhì)，但要帶另一名人質(zhì)上車，待開到他認為安全的地點，他會把人質(zhì)留下，然后通知警方去接人。
　　呂光坦誠地說：“第三、第四個條件應該沒有多大問題，我可以當場拍板。第一、第二個條件我作不了主，必須請示上級。首先，軍車不是公安機關(guān)管的，得請示部隊首長。其次，武器是國家賦予公安民警的執(zhí)法工具，是民警的第二生命，不能隨便贈予他人。不要說我一個小小的公安局副局長，就是公安部長親自來了也不會答應。”
　　李彬焦躁地說：“那就沒有什么好談的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忘了告訴你，我除了三發(fā)子彈，身上還有一顆手雷，是從越南帶回來的美國貨。不怕死的盡管上來，我奉陪到底！”
　　呂光正色道：“李彬，事情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你不要胡來！螻蟻尚且貪生，你上有老，下有小，何苦自絕于親人，自絕于社會？請給我一些時間，我需要請示上級領(lǐng)導，看看有沒有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br/>　　李彬回答：“好吧，我再給你們半個小時，超過這個時間，那就對不起了！”
　　槍支問題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以李彬的聰明，他不會意識不到這一點，但仍然提出來，說明其死意已決，這是呂光和楊勝最擔心的。有人提出，可否給其一支去掉撞針的槍？褚昶立即否定了這一提議。李彬很可能會當場驗槍，一旦發(fā)現(xiàn)有假，反而弄巧成拙。這時，突擊組報告：已順利撬開陸宅頂層天窗，突擊組正隱蔽地向樓下運動，劫持者沒有察覺。呂光急道：“指揮長，請命令突擊組暫時在二樓待命，不要急于發(fā)動攻擊。救兵馬上就到，如果最后的努力失敗，再行動也不遲?！?br/>　　一輛警車風馳電掣而來，還沒有停穩(wěn)，車上就躍出一位三十七八歲的二級警督，個子不高，卻很壯實。見了褚昶和呂光，他一個立正：“報告領(lǐng)導，徐航文奉命來到！”
　　褚昶看著呂光：“這位就是你說的救兵？”
　　呂光答：“對！大新縣公安局政委徐航文，跟李彬是發(fā)小，交情不淺?！?br/>　　褚昶問：“有把握嗎？”
　　徐航文答：“試試看吧。李彬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比較了解他，本質(zhì)不算壞，重情義，講義氣，良知沒有完全泯滅，可以談一談。”
　　褚昶說：“好吧，你可以上去，談不成，也要想辦法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配合突擊組的行動?！?br/>　　徐航文赤手空拳，輕敲鐵門：“阿彬，我是徐航文，聽出來了嗎？”
　　屋內(nèi)只有兩名幼童的啜泣聲。
　　徐航文說：“阿彬，你怎么不說話，難道連我都不想見了嗎？”
　　“是的，我真的不想見你，特別是在這種場合……”李彬有點兒傷感，“過去是歃血換命的兄弟，現(xiàn)在成了水火不容的敵人，縱然見面又有什么話說呢？”
　　徐航文動情地說：“阿彬，走到這一步，作為朋友，我也有推卸不了的責任。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沒有督促你走正道……”
　　李彬凄然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的事情我清楚，不會有好結(jié)果。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就趕緊離開，免得傷了兄弟情義！”
　　徐航文憤怒了：“李彬！你混蛋！朋友的話你可以不理，難道你兒子小剛的話你也不想聽了嗎？”
　　李彬聲音發(fā)抖：“小剛？你把小剛帶來了？”無疑，這是他最后的牽掛。
　　徐航文痛心地說：“小剛很想來，我沒有答應。我不忍心讓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目睹他心目中可親可敬的父親殘忍加害他的同齡人！不過，我把他要當面跟你說的話錄了下來，你聽一聽吧……”
　　說著，徐航文按下手機播放鍵，一個李彬熟悉的童音傳了出來——
　　“爸爸，聽徐叔叔說，你劫持了兩個跟我一樣年紀的小朋友，這是真的嗎？我很難過，也很害怕。爸爸，小朋友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對待他們呢？如果其他叔叔阿姨這樣對待我，你一定也會難過的。爸爸，你平時總對我說，犯了錯誤不要緊，改正過來還是好孩子，爸爸，你怎么不愿意改正呢……”
　　一段如泣如訴的童聲，震撼了現(xiàn)場所有的人。李彬先是小聲抽泣，繼而嚎啕大哭：“小剛，爸爸對不起你！航文，我走得太遠、陷得太深，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小剛以后就拜托你照顧了。要讓他記住，不能走爸爸的老路……孩子，叔叔是個混蛋，扣了你們這么長時間，你們出去吧……”說完，李彬拉開門閂，鐵門露出一道縫，驚魂未定的姐弟倆毫發(fā)無損地走出來。
　　徐航文正待趁機擠進門縫，李彬喊了一聲“不要進來”，飛速把鐵門重新關(guān)上，然后，只聽見屋內(nèi)一聲沉悶的槍響。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一股溫熱殷紅的鮮血，無聲地從門縫下漫了出來……
　　李彬開槍自殺身亡，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反劫持案的處置而言，這樣的結(jié)局不算太糟糕，但對肩負緝毒重任的呂光和楊勝來說，卻難稱如意——李彬之死，打亂了他們突破整個販毒案件的計劃。
　　在清理遺物時，他們發(fā)現(xiàn)，李彬的“五四”式軍用手槍里還剩兩發(fā)子彈，褲帶上有一顆甜瓜大小的美制手雷，衣兜里還有駕照、身份證、銀行卡等一些物件。其中藏在死者貼身衣袋里的一張過塑硬紙片引起了他們的關(guān)注：這是一張普通名片大小的圖片，正反兩面都是藍色，沒有任何文字標識，兩面對應印了半邊白色四目四足狀似蜘蛛的圖案。李彬把它藏在貼身處，可見在其心目中，分量非同一般。這蜘蛛圖案的卡片意味著什么？呂、楊二人苦思不得其解。
　　
　　謎底是一個月后才揭開的。
　　
　　堵截黑色“獵豹”
　　
　　2012年1月16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按照民間習俗，這一天是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也叫過小年。一早，家家戶戶都要灑掃門庭，殺雞宰鵝，算是過大年的前奏曲。
　　9時10分，呂光接到憑祥市公安局局長于靖的電話：三分鐘前，一輛牌號為桂F904××的東風平頭重型載重卡車，滿載進口的熱帶水果，從浦寨商貿(mào)城啟程，開往廣東。該車正、副駕駛員二人，無其他隨行人員，車輛是從市貨運公司租用的。根據(jù)秘密情報，今、明兩天，還將有四輛運載進口水果的卡車從憑祥開往廣東。最近警方一直注意的那批“貨”，就藏匿在其中一輛車上，但具體是哪一輛，尚無法確定。
　　這些天來，呂光等的就是這個電話。他知道于靖做事釘是釘鉚是鉚，從不含糊，但還是追問一句：“能設法確定車次嗎？”
　　于靖回答：“很困難。我們已經(jīng)要求‘夜鷹’進一步明確這個問題，‘夜鷹’說這要冒很大風險。從情報工作的全局考慮，并顧及到‘夜鷹’的安全，我們只好放棄這個打算?！?br/>　　“‘鲇魚’目前有何動作？”呂光又問。
　　“直至現(xiàn)在還按兵不動，我們已經(jīng)對他實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jiān)控?！庇诰富卮稹?br/>　　十天前，憑祥市公安局禁毒大隊獲得一份秘密情報：春節(jié)前將有一批毒品從浦寨入境，假道廣西，運往珠三角，具體交易時間、地點卻不得而知。案涉兩國三地，關(guān)系重大，于靖不敢擅作主張，在第一時間通報了崇左市局。接報后呂光和楊勝當天趕到憑祥，與于靖及憑祥市局禁毒大隊長章勇對這份情報專門進行研判。章勇介紹，情報提供者系一位與警方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這位朋友為人正直，在邊民中有很高的威信。其弟及弟媳幾年前由于吸毒過量雙雙死亡，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由他撫養(yǎng)，所以他對毒品犯罪深惡痛絕，多次向警方舉報邊境上的吸、販毒犯罪活動。根據(jù)長期考察和深入了解，憑祥警方認為這位朋友的情報是很有價值的，也是可信的。
　　一番分析研究后，他們決定成立由崇左、憑祥兩級公安機關(guān)禁毒部門組成的專案組，共同偵辦此案。為了迅速弄清毒品過境的準確時間、地點及交易雙方的底細，章勇提出啟用“封刀”日久的王牌情報員“夜鷹”?！耙国棥惫徊回摫娡?，經(jīng)艱苦工作，很快把目標鎖定在水果批發(fā)商廖近峰身上。
　　廖近峰，三十八歲，本市友誼鎮(zhèn)居民，曾供職于政府某機關(guān)，后辭職下海，在浦寨經(jīng)營水果生意，從越南、泰國、老撾和柬埔寨等東盟國家大量收購榴蓮、山竹、木菠蘿或毛荔枝等名貴熱帶水果，然后批發(fā)到廣東、湖南及北方各省。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廖近峰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也越來越高。去年警方曾兩次接群眾舉報，稱其有以水果販運作掩護從事販毒活動的重大嫌疑。為此，憑祥警方組織了秘密偵查。但廖相當狡猾，警方?jīng)]有掌握充分證據(jù)，一時奈何不了他，所以內(nèi)部給他取了個渾號“鲇魚”。吸取一個月前“12·18”案件的教訓，專案組制定了“人毒并重，全程監(jiān)控；兩地聯(lián)動，一網(wǎng)打盡”的策略，通過自治區(qū)公安廳向廣東省警方通報案情，兩省區(qū)聯(lián)手，共同摧毀這一跨國、跨省販毒團伙。
　　呂光一直認為，這幾年警方不斷加大力度，但毒品犯罪還是屢禁不止，除了利益驅(qū)動，警方的“軟肋”被抓住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為了進一步繁榮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政府對從東盟國家進口的農(nóng)產(chǎn)品制定了包括減免關(guān)稅等不少優(yōu)惠政策，可以說是一路綠燈，這對公安機關(guān)的路查工作影響極大。水果不像其他商品，保鮮期短，容易變質(zhì)，沒八成以上把握你還真不敢攔車檢查，否則造成損失你賠不起。從邊境開往內(nèi)地的運載水果的汽車，載重量一般在二十噸以上。在數(shù)萬斤水果中夾帶幾千克毒品，就像牛尾巴上粘了根汗毛。另外，榴蓮、木菠蘿等巨型熱帶水果有特殊氣味，使緝毒犬的分辨能力大打折扣。水果藏毒與人體藏毒不一樣，X光對它也無可奈何。加上越來越高明的偽裝技術(shù)，僅憑一雙肉眼，想在堆積如山的水果中發(fā)現(xiàn)異常，其難度無異于大海尋針。
　　10時45分，跟蹤桂F904××車的行動一組民警報告：一號車在南友高速南寧收費站和機場高速那洪收費站都一路免檢，直接進入廣州至昆明的高速公路，開往廣東的意圖十分明顯。呂光下令：繼續(xù)跟蹤，不要驚動。
　　11時20分，再度接到通報：二號車和三號車已從浦寨貨運場出發(fā)，相隔不到五分鐘。與兩個小時前出發(fā)的桂F904××車一樣，二、三號車均配備正、副駕駛員各一人，沒有隨員。
　　行動二、三組相繼上路。楊勝說：“看來，一號車是投石問路，‘鲇魚’顧忌的是從憑祥至南寧這一段。在接到一號車平安無事的報告后，他才放心發(fā)出第二、第三車。我們何不將計就計，來一個敲山震虎，探一探他的虛實？”
　　呂光讓他講得詳細點兒。楊勝說：“按常規(guī)，運載水果的車輛應該選擇最便捷、最安全的途徑，廣昆高速乃其首選。我們可以通過區(qū)公安廳，在廣昆高速廣西段最后一站勝洲出入口，對一號車進行一次突擊檢查，施加壓力，看看‘鲇魚’有何反應。”
　　呂光連呼“妙計”，并建議雙管齊下：“在南寧收費站專查轎車，不查貨車；而在勝洲出入口，就倒過來，專查貨車，不查轎車！”
　　兩名指揮員達成共識，當即撥通區(qū)公安廳禁毒總隊一位負責聯(lián)系崇左的副總隊長的電話。副總隊長聽后也認為此乃變被動為主動的妙招，答應立即與蒼梧警方聯(lián)系，請他們配合行動。楊勝又撥通了行動一組組長農(nóng)江浩的電話。農(nóng)江浩報告：“一號車途中除了在玉林境內(nèi)容縣服務區(qū)停車加油，一路沒有異常舉動?！?br/>　　楊勝特別交代：“按照計劃，梧州警方將在勝洲出入口對桂F904××來一次突擊檢查，到時你們不必出面，一旁靜觀其變，待一號車通過檢查后繼續(xù)尾隨?！?br/>　　勝洲是梧州市屬蒼梧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位于廣昆高速與國道207線的交叉點上。往北不遠就是桂東重鎮(zhèn)梧州市，往東越過橫亙桂粵兩省區(qū)邊界的云開大山，即可直達廣東的云浮和肇慶，位置十分重要。15時30分，桂F904××到達勝洲，過卡后突然被要求開到緩沖區(qū)接受檢查。司機聲明車上所載乃從越南進口的熱帶水果，運往廣東供應春節(jié)市場，持有有關(guān)方面的準運證。領(lǐng)頭的一位二級警督說：“根據(jù)上級公安機關(guān)維護春節(jié)期間安全穩(wěn)定的有關(guān)通知，我們要對過往機動車輛進行全面檢查，看是否攜帶易燃易爆或其他違禁物品。請你們配合?！?br/>　　查是真查，文明有序，絲毫都不馬虎。二十多名民警和協(xié)警人員忙而不亂，輕裝輕卸，把加長重型卡車上二十多噸、數(shù)百個包裝箱一一卸下，擺了一地。一只緝毒犬在馴犬員的牽引下，逐一把紙箱嗅了一遍。兩個提著便攜式X光機和3G圖穿設備的民警，也依次把水果箱掃了一遍，還把汽車的駕駛室、油箱、底盤和大梁等可能藏匿物品的部位都仔細檢查了一遍。
　　農(nóng)江浩目睹了檢查的全過程。他注意到，一號車司機神情焦急，卻不沮喪，打電話的聲音很大：“廖老板，一路沒什么事，卻在勝洲被查了……廖老板，您也知道的，我平頭百姓一個，哪敢抗拒檢查啊！好，好，您理解就好！您放心，只要不出事，耽誤的時間，我們會盡量補回來的……”
　　檢查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卸下的水果箱又按原貌整整齊齊裝上車，蓋好篷布。領(lǐng)頭的警察給司機敬了一個禮：“你們的車完全符合安全要求，謝謝你們的配合，祝你們一路順風！”
　　專案組在第一時間接到各個行動組的報告?？磥?，一號車中途被檢，對二、三號車沒有太大影響。后續(xù)兩車幾乎是復制一號車的行程，也是在容縣服務區(qū)加油、吃飯，又繼續(xù)前行?，F(xiàn)在基本可以判斷，毒品不可能在前面三輛車上。經(jīng)此一“敲”，廖近峰勢必變招應對，接下來的角逐，又會有什么變數(shù)？
　　
　　16時50分，于靖報告：“廖近峰出動了！”三分鐘前，廖近峰乘坐一輛掛“粵A”車牌的黑色“獵豹”越野吉普，沿南友高速向北急馳，目的不明。車上除了廖近峰，還有司機和保鏢兩人。
　　呂光和楊勝相視一笑：大戲就要正式開演了！他們分別給南友高速沿途各個出入口監(jiān)控點打了招呼：“鲇魚”已經(jīng)浮出水面。如果發(fā)現(xiàn)黑色“獵豹”中途變向，不管從哪個出入口下，都要及時報告并實施跟蹤。
　　大戲一開場就出現(xiàn)了懸念。18時15分，南友高速南寧收費站監(jiān)控點報告，廖近峰的黑色“獵豹”已過站并接受了檢查，未發(fā)現(xiàn)異常。但直至21時10分，機場高速那洪收費站監(jiān)控點才報告，黑色“獵豹”剛剛過站，但車上僅見兩名保鏢，未發(fā)現(xiàn)廖近峰本人。
　　“鲇魚”失蹤了？呂光和楊勝驚出了一身冷汗。一個多小時前“鲇魚”才通過南友高速南寧收費站，他會到哪里去呢？“會不會去了吳圩機場？”楊勝說。
　　呂光猛然省悟：“對！這小子是要‘空降’。”
　　其實，從時間上就可以看出蹊蹺。南友高速南寧收費站與機場高速那洪收費站相距不到十五公里，以“獵豹”的車速，何以用了近三個小時? 呂光記得很清楚，每天20時55分，吳圩國際機場有一趟飛往廣州的航班，“鲇魚”肯定是去了機場！
　　必須盡快核實這個情況。呂光和楊勝立即驅(qū)車馳往吳圩機場。才從崇左出入口進入南友高速，就接到于靖報告：“預定明天一早啟程的四號和五號兩部車，不知何故，提前在今晚同時發(fā)車，章勇已帶一個小組跟上去了?！?br/>　　楊勝向章勇呼叫：“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情況分析，毒品藏在這兩部車里的可能性相當大，你必須保證把這兩部車安全護送到目的地?！?br/>　　呂、楊兩人趕到機場已是22時20分。果然不出所料，安檢口及登機通道都清晰地留下了廖近峰的身影?！蚌郁~”神情坦然，甚至還對在機艙口迎候乘客的空姐報以一笑，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
　　CZ3307航班在廣州白云機場著陸的時間是22時整，這等于說，此時“鲇魚”已經(jīng)在羊城繁華的大街上悠哉游哉了。情況緊急，呂光決定連夜趕往廣州。路上，他請示了總隊領(lǐng)導，總隊領(lǐng)導答應派一個技術(shù)指導小組隨行。23時，總隊技術(shù)小組與呂光、楊勝在南寧會合，連夜馳往珠三角。
　　1月16日凌晨1時，呂光小組到達岑溪市。總隊技術(shù)組提出，是否需要與廣東省公安廳禁毒總隊聯(lián)系，請他們調(diào)查“鲇魚”在廣州的落腳點。呂光說：“根據(jù)掌握的情報，‘鲇魚’此行的目標在中山市，我們直接去中山，給他準備一份‘見面禮’吧。在廣州先折騰一番，弄不好會打草驚蛇?！?br/>　　這時，跟蹤組先后報告：一號車抵達廣州后沒有停留，直接開往東莞市；二、三號車則在廣州市番禺區(qū)一個果蔬批發(fā)市場卸貨。呂光、楊勝和總隊技術(shù)組研究了一下，認為繼續(xù)跟蹤這三輛車已毫無意義，決定放棄跟蹤，三個小組直接趕往中山市，與大部隊會合。
　　凌晨1時40分，剛到羅定，章勇報告了一個重要情況：他負責跟蹤的四、五號車開到廣昆高速容縣服務區(qū)后，與前三車一樣停車加油吃飯。等了約二十分鐘，“鲇魚”的座騎黑色“獵豹”才從后面趕上，章勇與跟蹤黑色“獵豹”的小組會合。據(jù)這個小組反映，黑色“獵豹”在南寧市區(qū)兜轉(zhuǎn)了兩個多鐘頭，所以才先發(fā)后至。章勇很快發(fā)現(xiàn)，黑色“獵豹”一到，就支開了五號車。五號車開出服務區(qū)幾分鐘后，兩名保鏢從四號車上搬下兩個大紙箱，轉(zhuǎn)移到黑色“獵豹”上。交接完成后，四號車立即開出服務區(qū)，往前追趕五號車。而兩名保鏢干脆鎖了車，到服務區(qū)的小餐廳里吃夜宵，磨蹭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重新上路。目前，已經(jīng)接近岑溪。章勇的口氣有點兒急切：“呂局，我估計‘貨’十有八九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獵豹’上，如何處置，請指示！”
　　呂、楊相視一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鲇魚”果然中計了。他們與總隊技術(shù)組緊急磋商后，決定立即回師岑溪，攔截黑色“獵豹”。
　　凌晨2時10分，呂光小組在岑溪剛布下陣勢，就接到章勇報告：他尾隨黑色“獵豹”快到岑溪服務區(qū)了。說話間，即發(fā)現(xiàn)前方兩道光柱迎面而來，這樣的惡劣天氣，時速仍不低于一百公里，猶如一頭目光如炬的怪獸。楊勝開了車前大燈，四道強光在灰蒙蒙的雨霧中對撞。楊勝眼尖，瞬間看出來車正是恭候多時的黑色“獵豹”，便果斷命令施放阻車釘。黑色“獵豹”發(fā)現(xiàn)前路被斷，欲掉頭逆行。才轉(zhuǎn)過半個車身，章勇等人已經(jīng)包圍上去。
　　兩名保鏢被控制后，從他們身上搜出一支軍用“五四”手槍和一支自制手槍，子彈五十多發(fā)，手機兩部。從四號車上搬下的兩個紙箱都沒有特別處理，就放在后排座位上。章勇小心翼翼揭開紙箱的封口膠，打開箱蓋，發(fā)現(xiàn)箱內(nèi)裝的是榴蓮，每箱兩個，每個單重都在十公斤以上。從表面上看，榴蓮完好無損，并無異樣。
　　楊勝和章勇仔細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了蹊蹺：榴蓮青色的刺疣間，有一道蛛絲般不規(guī)則的斜行裂縫。這不是用刀，而是借用某種機械強力掰開，掏空肉瓤，填入用防水材料包裝的海洛因，然后用某種強力植物膠把果殼粘合。總隊技術(shù)組兩位專家用刀片順著縫隙把果殼剝離，果然發(fā)現(xiàn)每個榴蓮內(nèi)藏六塊“金三角”產(chǎn)的四號海洛因，共二十四塊，總重七千克以上。
　　截擊行動用時四十分鐘，稱得上速戰(zhàn)速決。但呂光還是皺起了眉頭：這四十分鐘，有可能影響戰(zhàn)局的走向。
　　
　　“鲇魚”漏網(wǎng)
　　
　　呂光決定邊審邊走。兩名保鏢被分押兩車，接受訊問。
　　呂光和總隊技術(shù)組的對手是一名叫羅宗剛的保鏢。這人二十八歲，廣西寧明縣人。他身材高大，體魄強健，曾在北方一家武校受過搏擊訓練，三年前投到廖近峰門下，做了貼身保鏢。從外表上看，他長得剽悍威猛，實際是個“銀樣镴槍頭”。開始還百般抵賴，說自己不過是個打工仔，只管開車，并不知道榴蓮里夾帶毒品。等呂光把刑法相關(guān)條文一擺，他就傻了眼，眼淚鼻涕齊下。待得知他和另一名保鏢杜文遠系姨表兄弟，廖近峰是他倆的親舅舅后，呂光心想，看來在黑道上有“小諸葛”之稱的廖近峰也不過爾爾，如此任人唯親，豈有不敗之理！
　　羅宗剛交代，廖近峰原打算乘黑色“獵豹”去中山，因為一號車半路受檢，臨時決定途中轉(zhuǎn)移“貨物”，自己則編了個理由改乘飛機去廣州。兩個外甥心里都明白舅舅使的是金蟬脫殼之計，留下他們兩個迷惑警察，但不敢抗命，只能硬著頭皮執(zhí)行。
　　“廖近峰讓你們把‘貨’送到哪里？接貨方是什么人？”呂光問。
　　羅宗剛答：“舅舅沒說，只交代‘貨’要送到中山，到時候他會主動跟我們聯(lián)系?！?br/>　　“交易雙方如何接頭？”
　　“都是先約好時間和地點，但經(jīng)常臨時改變?！?br/>　　“時間和地點由誰定？”
　　“這都是有規(guī)矩的，分‘主客場’，主人定地點，客人定時間?！?br/>　　“有接頭暗號嗎？”
　　“憑名片?！绷_宗剛說，“實際上是一張?zhí)刂频闹┲雸D，雙方各持一半。我們拿的是左半邊，他們拿的是右半邊。規(guī)定是認物不認人，暗號對不上，立即停止交易。”
　　呂光追問：“名片在你們手里嗎？”
　　羅宗剛答：“舅舅親自出馬，名片當然在他手里?！?br/>　　呂光內(nèi)心猶如驚濤拍岸，表面卻不露聲色。他從皮包里拿出去年“12·18”案中從李彬身上搜獲的神秘圖片，對羅宗剛說：“你仔細看看，是不是這張？”
　　羅宗剛大驚失色：“你怎么會有這玩意兒？難道舅舅已經(jīng)落在你們手里了？”
　　呂光笑了：“這是早晚的事情！”
　　這一意外收獲，揭開了神秘的蜘蛛圖之謎，但又出現(xiàn)了新的更難解的謎面：李彬和廖近峰持有相同的蜘蛛圖，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另外一輛車上，楊勝與章勇對杜文遠的訊問卻陷入僵局。杜文遠比羅宗剛大一歲，大學畢業(yè)連考三年公務員均名落孫山，不得已才投靠舅舅當跟班。他頭腦靈活，遇事冷靜，廖近峰對這位高學歷的外甥自然是高看一眼。盡管楊、章二將輪番上陣，反復交代政策，幾乎磨破了嘴皮，他還是一言不發(fā)，不耐煩了還反唇相譏：“你們別白費勁了，我學過法律，知道的不比你們少。命里注定有此一劫，說什么都是多余的?！痹僬f下去，杜文遠干脆閉起眼睛，靠在座椅上打盹，一副寵辱不驚、超然物外的樣子。呂光來電話問“撂”了沒有，楊勝自嘲地說嚼了一顆炒黑豆。呂光安慰說沒事，有他開口的時候，讓楊勝關(guān)掉杜文遠的手機。
　　
　　凌晨4時30分，他們到達中山—江門高速公路與國道105線的交叉點。中山市區(qū)近在咫尺，呂光下令停車作短暫休整。兩名保鏢被重新調(diào)回黑色“獵豹”上。羅宗剛開車，杜文遠則坐在副駕駛位置，楊勝和章勇作為“監(jiān)護人”隱身后座。為防意外，楊勝對杜文遠采取了必要的強制措施，還說：“對不起，暫時委屈你一下?！?br/>　　這時，羅宗剛的手機響了。楊勝調(diào)大音量，示意羅宗剛接聽。果然是廖近峰打來的，開口就質(zhì)問杜文遠為什么不開機。楊勝在掌心寫了“沒電”二字，伸到羅宗剛面前，羅會意，答：“表哥手機沒電了，舅，我們剛到，等會兒上哪兒找你？”
　　“鲇魚”嚴厲地說：“誰讓你們找我了？叫阿遠接電話?！?br/>　　楊勝冷汗直冒，急切間又想不出應付的辦法，這時，羅宗剛的小聰明用上了，他說：“表哥正開著車呢，舅，有什么話你交代我好了，我聽著呢。”
　　“鲇魚”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到，路上出了什么事。楊勝又寫了“爆胎”二字，羅宗剛答：“羅定過來的路還沒修好，車輪扎了鐵釘，換輪胎花了不少時間?！?br/>　　“鲇魚”看來沒有懷疑，他說：“先找個地方住下，早上9點以前，聽我的電話。記住，看好‘貨’， 別喝酒，別玩女人，別亂走亂動。再出什么差錯，我對你們不客氣！”
　　還有四個小時戰(zhàn)斗才正式打響，呂光下令全體休息。幾個行動組陸續(xù)會師中山，等待總攻的號令。呂光、楊勝和總隊技術(shù)組長天亮前來到中山市公安局，中山市局昨晚接到省廳的指示，決定由禁毒支隊派出精干力量，配合廣西同行的行動。雙方商定，立即組成聯(lián)合行動指揮部，兩省區(qū)民警混合編隊，廣西同行全部換用中山市地方車輛，以利于跟蹤。
　　早上8時15分，羅宗剛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在民警的監(jiān)視下，羅宗剛按下綠鍵，正是廖近峰打來的。羅問：“舅，你又換了手機卡？”
　　“鲇魚”說：“這你別管！記好了，8點55分把車開到孫中山紀念堂公園對面的××茶樓，我在那里等你們，不見不散?！?br/>　　指揮部發(fā)出一號指令，二十名便衣警察扮成當?shù)亍班⒃绮琛钡氖晨?，提前進入××茶樓布控。在距離茶樓不遠的兩個派出所，各埋伏了一支隨時聽命出擊的突擊隊。
　　8時55分，羅宗剛準時把黑色“獵豹”開到××茶樓，不見人，卻等來了電話?！蚌郁~”說：“交易地點改了，10點30分，在沙崗公園附近銀灣東路××酒店，我在酒店花園的音樂噴泉邊等你們?！?br/>　　羅宗剛發(fā)牢騷：“改來改去的，把咱們當猴耍?。　?br/>　　廖近峰訓斥道：“叫你去哪里就去哪里，說這么多廢話干什么！10點30分我要在那個地方見人，遲一分鐘，我割掉你的爛舌頭！”
　　指揮部根據(jù)這一情況發(fā)出了二號指令。事后看來，警方對廖近峰仍然估計不足，以致百密一疏，讓他從大網(wǎng)中從容脫身……
　　10時20分，羅宗剛把黑色“獵豹”開到御景灣花園小區(qū)，臨時充當“導駕”的一位中山市局民警提醒，往前開一百來米，到銀灣北路再左拐幾十米，就是××酒店。羅宗剛一聽，把車靠邊停在一家煙酒茶批發(fā)店門前。楊勝問為什么停車，羅宗剛說：“你們還不了解我舅的脾氣，他對時間要求十分苛刻，遲一分鐘早一分鐘都不行?！?br/>　　誰都沒有注意到，離停車點不到三米的煙酒茶批發(fā)店門前，一個穿深藍色羽絨服、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的高個兒男子，背對著黑色“獵豹”，似乎在饒有興味地觀看櫥窗里陳列的各式名酒名茶。羅宗剛的聲音不高，但他都聽見了。他似乎遲疑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把櫥窗瀏覽一遍，然后不慌不忙地從黑色“獵豹”旁邊走了過去。包括羅宗剛和杜文遠，都沒有看出他就是經(jīng)過精心化裝的廖近峰！
　　10時29分，羅宗剛把車開到位于銀灣東路的××酒店。按照布置，楊勝和另一名中山民警押著被限制了自由的杜文遠蹲守車內(nèi)，由羅宗剛一人去見廖近峰。楊勝對臉色有點兒發(fā)青的羅宗剛說：“沉住氣，不要慌！周圍有我們的人，保證你的安全。記住，這是你立功贖罪的最后機會！”
　　10時30分，羅宗剛準時出現(xiàn)在音樂噴泉旁邊?？墒?，心神不寧的羅宗剛把一支煙抽盡，時間超過10時40分，“鲇魚”卻沒有出現(xiàn)。噴泉邊，除了凉亭里三個陌生男子在抽煙、嗑瓜子，沒有其他人。10時50分，目標仍然不露頭，羅宗剛沮喪地回到黑色“獵豹”旁邊，說：“趁早走吧，他不會來了?！?br/>　　楊勝說：“按他最后一次打給你的電話號碼給他撥一次?！?br/>　　羅宗剛說：“沒用，他肯定又換了一張卡。”邊說邊撥了出去，果然，手機里傳出“你所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
　　楊勝正待請示指揮部，凉亭里走出一個精瘦漢子，用純正的廣州白話問羅宗剛：“請問這位兄弟，你們是廣西來的客人嗎？”
　　羅宗剛有點兒不知所措，但還是點頭稱是。
　　“見過個的也么（粵語：見過這種東西嗎）？”精瘦漢子把插在衣兜里的左手抽出，掌心里夾著一張精致的藍色圖片。
　　藍色蜘蛛圖！楊勝頓時醒悟，從黑色“獵豹”上一躍而出，手心里同樣攥著一張藍蜘蛛圖片。“先生系問個的也么（粵語：先生是在找這件東西嗎）？”他說的是帶明顯桂西南口音的白話。
　　兩張圖片湊起來，構(gòu)成了一只完整的八足八目藍色蜘蛛。精瘦漢子點點頭，客氣地說：“請借一步說話?！闭f著，把楊勝和羅宗剛帶到?jīng)鐾だ?，對一個戴“哥薩克”皮帽、穿貂皮大衣的胖男人恭恭敬敬地說：“老板，客人來了?！?br/>　　肥佬并不起身，矜持地問：“‘貨’帶來啦？”
　　楊勝不卑不亢：“帶來了，正宗的世界名牌‘雙獅地球’。 如果老板不放心，請親自驗貨。”
　　肥佬傲慢地說：“不必了。生意場上講的是誠信，諒你們也不敢騙我?！苯又鹕恚瑢轁h子發(fā)話，“跟他們過去，把東西搬到我們車上，馬上離開這里！”
　　楊勝說：“慢！容兄弟把話說完。行前大哥有言，年關(guān)將到，要帶現(xiàn)金回去給伙計們分紅利，這次不轉(zhuǎn)賬，請老板見諒?！闭f著，故作親熱地攬住肥佬水牛肚一樣粗的腰，把他連拖帶搡帶出凉亭。
　　見楊勝發(fā)出信號，霎時伏兵四出，三名販毒犯罪嫌疑人束手就擒。
　　經(jīng)訊問，三名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很快查清。肥佬姓徐，深圳寶安人，早年偷渡香港，后回中山經(jīng)營藥店。精瘦漢子姓勞，中山本地人，無業(yè)，受雇為徐記藥店的職員。另一人姓郝，是徐某的專職司機兼保鏢。
　　當天下午，兩個突擊小組分頭對位于中山市東鳳鎮(zhèn)逸湖半島花園的徐宅和位于市內(nèi)一繁華路段的徐記藥店進行搜查，搜獲一千余克海洛因。在徐記藥店另有意外發(fā)現(xiàn)，除成品海洛因外，還查獲大量用途不明的白色粉末和撲克牌盒大小的塑料模具。犯罪嫌疑人勞某供認，這些白色粉末是加工翻制海洛因的添加劑。這幾年，徐記藥店以生產(chǎn)加工藥丸為幌子，從云南、廣西等地以每千克二十萬元的價格購進純度為90%以上的海洛因，摻入大量添加劑，制成純度在40%左右的毒品，以每千克四十萬元以上的價格銷往港、澳、臺地區(qū)。
　　
　　亡命異國
　　
　　一覺醒來，窗外鳥語啾啾，海濤陣陣，廖近峰不禁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匆幌率直?，是2012年1月19日9時20分，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六，星期四。他大吃一驚，這一覺竟睡了整整十八個小時！
　　他是昨天下午來到這個叫錦普的越南濱海小城的。姨媽一家對這位突然造訪的表姑爺熱情接待，這多少把他心中那種漂泊天涯、亡命他鄉(xiāng)的孤獨感沖淡了些許。但是，中山遇險的一幕，仍然像噩夢一樣縈繞腦際，揮之不去。脫險已近五十個小時，一路狼奔豕突，無遐細想，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自信此番虎口脫險、絕處逢生，既是命不該死，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處變不驚、應變自如。
　　其實，在中山市銀灣東路驚變以前，他就有某種不祥之感，苗頭就是杜文遠的手機。
　　對兩個外甥，表面上他是一視同仁，不分厚薄，實際上他更看重的是杜文遠。在他眼里，這位大學法學系畢業(yè)的外甥，平時雖言語不多，但善于思考，長于謀略，更難得的是對自己忠心耿耿，遠非大大咧咧、專逞匹夫之勇的羅宗剛可比。所以，他早早就把杜文遠內(nèi)定為自己的“接班人”， 一些生意上的核心機密，他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對杜文遠透露一二，還許諾賺夠了錢，就幫助杜文遠移民加拿大或澳大利亞。令廖近峰暗暗稱奇的是，杜文遠對此竟表現(xiàn)出一種與年紀不相稱的淡泊。他說：“世事難料，命運不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說這些都沒有實際意義。但請舅舅放心，我既然鐵了心跟你走，就沒有回頭的理由?！币环捵屃谓宀挥傻脤λ文肯嗫?。
　　
　　有一段時間廖近峰心中相當矛盾。他幼年喪母，父親是糖廠職工，失偶后整日借酒澆愁，是兩位姐姐把他拉扯成人的，很小就失去母愛的廖近峰一向把兩位姐姐當母親看待。如今，姐姐把兒子交到自己手中，巴望日后有出息，自己卻把他們帶上這條兇險莫測的路，倘有三長兩短，日后如何面對恩重如山的兩位胞姐？但一轉(zhuǎn)念，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不冒點兒險，安能一舉改變命運、出人頭地？如此一想，他便心安了許多。
　　此次中山之行，他有意歷練杜文遠，很多指令他都是直接發(fā)給杜文遠的，根本不在乎羅宗剛高興不高興。當他發(fā)現(xiàn)兩人沒有在預定時間到達中山，杜文遠的手機又打不通時，曾產(chǎn)生過一絲不安，而后來羅宗剛的解釋雖然表面上講得通，但并非沒有可疑之處。行前，一向注重細節(jié)的他特別交代兩個外甥要把手機充足電，而且要帶好備用電池，保證二十四小時通話暢通無礙。他不相信行事小心謹慎的杜文遠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疑惑之下，他決定投石問路，臨時改變接頭地點和時間。當他提前一個鐘頭去××酒店踩點的時候，酒店表面上波瀾不驚，但憑著多年經(jīng)驗，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某些不對頭的地方：一些食客進店后不是直奔雅間，而是四散分開，在電梯間或樓道口等咽喉部位或坐或站，十分可疑。特別是那一雙雙睥睨四顧的眼睛，更使他頓生寒意。他懷疑警方早已在酒店布下陷阱，自己在這里徘徊久了容易引起注意，便迅速離開酒店，到距酒店不遠的煙酒店門前繼續(xù)觀察。
　　也是他命不該絕，他在這里意外邂逅黑色“獵豹”，并且一字不落地聽到了羅宗剛與車內(nèi)兩個來歷不明者的對話，心中的猜疑得到證實。但他并不驚慌，他相信沒有人認出自己，就連朝夕相處的外甥也不可能識破他巧妙的化裝。當他離開煙酒店，回首狼顧，見“獵豹”正緩緩向××酒店開去，他笑了，盡管笑容里有點兒苦澀。
　　他不敢在中山逗留，直奔客運中心。他相信，最多半個鐘頭，全副武裝的軍警就要在市區(qū)實施大搜捕，目標就是自己。直至他搭乘的快巴駛離中山很遠，確認自己安全無恙，他才把不幸的消息報告了“老佛爺”?！袄戏馉敗睕]有雷霆震怒，而是非常關(guān)心他的安全，還親自給他安排了退路。當天他直達湛江，后又馬不停蹄轉(zhuǎn)道北海，由北海轉(zhuǎn)赴防城港東興口岸，通過北侖河大橋順利進入對面的芒街?；厥妆蓖锌f端，既有對自己化險為夷、虎口余生的慶幸，也有對“老佛爺”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的敬畏。
　　1月18日下午，廖近峰輾轉(zhuǎn)來到這座與中國海南島隔海相望、毗鄰世界著名旅游勝地、有“海上桂林”之稱的下龍灣海濱小城。錦普名為市，實際跟中國內(nèi)地的鄉(xiāng)鎮(zhèn)無異，建筑陳舊低矮，街道狹窄凌亂，但依山傍海，風景旖旎，自有一番情趣。廖近峰是來“避難”而不是觀光，自然無心欣賞這海天一色、波光帆影的美景。這里屬下龍灣旅游圈，經(jīng)常有中國內(nèi)地的觀光客光顧，他更是不敢隨便拋頭露面。房東老太太不算外人，她是“老佛爺”的胞姐，對他生活上的照顧很周到，但他每天都得像土撥鼠一樣躲在小閣樓上，見不得陽光，甚至聽不到人聲，這種被活埋一般的窒息是難以忍受的。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他實在不敢想?！袄戏馉敗庇性挘翰荒茈S意外出，不能往外打電話，就當從此在世界上消失。“老佛爺”的“圣諭”他不敢稍有忤逆。他心里清楚，從今以后，他的身家性命就牢牢攥在“老佛爺”手里了。
　　日歷表上的數(shù)字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再過三天，就是龍年春節(jié)。想到普天同慶、萬家團圓的時候，他卻要忍受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悲涼，真想大哭一場。特別是那對聰明乖巧的兒女，他曾把他們當作一生的希望和依托。離家時他曾許諾，春節(jié)期間要帶他們?nèi)ス鹆滞嬉煌??？磥?，這個微不足道的許諾也可能永遠無法兌現(xiàn)了，女兒和兒子會怪爸爸言而無信嗎？
　　廖近峰的估計沒有錯。此時，崇左警方正對他這只漏網(wǎng)的“鲇魚”張開大網(wǎng)。
　　
　　塔蘭托毒蛛
　　
　　1月23日，大年初一。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呂光一早就來到辦公室，給幾位下屬發(fā)拜年短信。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賀辭才發(fā)出一分鐘，就接到楊勝的復信：“謝謝，同樣祝你龍年行大運！有時間嗎？我想當面匯報工作?！眳喂庵溃瑮顒俑约阂粯?，也是心里裝了事就吃不香、睡不著的角色，馬上回復：“我在辦公室等你?！?br/>　　十分鐘不到，楊勝就匆匆趕到。讓呂光感到意外的是，禁毒支隊長的身后還跟著風塵仆仆的于靖和章勇。他這才知道，于靖和章勇天剛亮就從憑祥趕到了崇左。
　　毫無疑問，廖近峰仍然是話題的重點。呂光風趣地說：“不知那位仁兄這個年過得怎么樣？”話雖輕松，心卻沉重。中山一役，鏟除了一個毒窩，繳獲了大批毒品，稱得上一場大勝。但“鲇魚”漏網(wǎng)逃脫，被呂光視作該案的一大敗筆。大家都知道，呂光看重的不是區(qū)區(qū)一條“鲇魚”，而是“鲇魚”背后的推手。
　　從中山回來后，呂光就讓楊勝和章勇對廖近峰和“12·18”案中自殺身亡的李彬的身世做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兩人竟是連襟關(guān)系，李彬娶的是姐姐，廖近峰娶的是妹妹。姐妹倆的娘家在憑祥市友誼鎮(zhèn)禮茶村，父親叫吳學忠，是買斷工齡后下海經(jīng)商的全民合同制工人；母親叫黎氏璞，一聽就知道是從越南過來的。連襟二人同時參與販毒活動，又持有共同的聯(lián)絡暗號蜘蛛圖，難道這僅僅是巧合嗎？聯(lián)系到中山一役抓獲的杜文遠和羅宗剛，兩人既是表兄弟，又都是廖近峰的親外甥，這個現(xiàn)象值得深思。崇左警方近年來破獲了一系列販毒案件，其中父子、夫婦、兄弟、姐妹結(jié)伙作案的占了很大的比例。販毒是一種高風險、高利潤的“雙高行業(yè)”，從業(yè)者多數(shù)信奉“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古訓，他們認為以血緣和宗族關(guān)系擰成的紐帶牢不可破，保險系數(shù)高。
　　如果李彬和廖近峰同屬一個以裙帶關(guān)系糾結(jié)起來的販毒團伙，兩人誰是始作俑者？李彬不大可能，他死后一個月，販毒活動還在繼續(xù)，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證明他不可能是這根罪惡鏈條的起點。廖近峰看上去挺像，尤其是他對兩名馬仔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確有一言九鼎的老板氣派。楊勝卻不看好他。楊勝認為，王者，帥也，往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哪會像廖近峰這樣親自操刀上陣？再者，廖近峰權(quán)力再大，也不可能指揮中山的徐某。兩人之間不是從屬關(guān)系，而是買賣關(guān)系，同受規(guī)則的制約。蜘蛛圖就是他們共同的游戲規(guī)則，他們同為游戲規(guī)則的執(zhí)行者，而不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
　　從中山回來的第二天，呂光就找到市農(nóng)科所的一位專家。這位專家對昆蟲很有研究，在國內(nèi)外一些頗有影響的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過不少論文，僅蜘蛛標本就收集了數(shù)十種?？戳藚喂鈳淼闹┲雸D，專家肯定地說，這是生長在印度尼西亞馬魯古群島上的一種巨型蜘蛛，當?shù)厝税阉Q為塔蘭托毒蛛。這種蜘蛛最明顯的特點是個兒大，成年雌蛛身長超過二十厘米，展開來有一把蒲扇大小，體重達三百克。它渾身藍黑色，八只長肢上布滿又粗又硬的觸須，樣子駭人。這種世界罕見的巨型蜘蛛視覺和嗅覺十分靈敏，分布于頭部四周的八只眼睛能三百六十度觀察事物，在很遠的距離就能分辨敵友。塔蘭托毒蛛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在族群中，雌蛛處于支配地位，每當要交配產(chǎn)卵繁殖后代時，都會把與其同床共寢的雄蛛咬死，吸取配偶體內(nèi)的養(yǎng)分以維持自己的生命……
　　呂光聽得毛骨悚然。他十分欽佩專家淵博的學識，但對他專業(yè)性很強的學術(shù)研究卻沒有多大興趣。呂光認為不虛此行的是，他捕捉到了一個信息——母系氏族。呂光大學讀的是歷史，對人類的進化史并不陌生。人類曾長期處于母系氏族社會階段，據(jù)聞，我國云南某些少數(shù)民族和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還保留有這種女權(quán)習俗。在科學高度發(fā)達的今天，販毒團伙釆用蜘蛛圖作為聯(lián)絡暗號，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在李彬和廖近峰的背后，會不會有一只母儀天下的塔蘭托毒蛛？
　　
　　于靖完全支持呂光的觀點。他說，最近，憑祥市公安機關(guān)曾協(xié)同工商、稅務、海關(guān)等部門，對廖近峰的“東南亞特產(chǎn)進出口公司”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廖近峰僅是這家公司名義上的總經(jīng)理，而公司最大的股東，則是他的岳父大人吳學忠。吳學忠在公司里不僅有話語權(quán)，而且有決定權(quán)，公司所有的經(jīng)營活動、資金流轉(zhuǎn)，都要由他拍板。更為有趣的是，調(diào)查還發(fā)現(xiàn)，吳學忠能作公司的主，卻作不了自己的主，實際上是個“太上皇”的角色。吳學忠六十出頭，因飲酒無度，導致慢性酒精中毒，這幾年基本上在家養(yǎng)老，不大管事，家里家外全由“內(nèi)當家”——他的越南妻子黎氏璞一手操持。黎氏璞精明強干，且有生意頭腦，公司在越南的諒山、北江、廣寧多處設點收購水果，正是她利用其在越南的關(guān)系張羅的。知情人都說，她這是“垂簾聽政”。
　　關(guān)于她和吳學忠的跨國婚姻，頗有傳奇色彩。1968年，十九歲的吳學忠入伍在空軍某部高炮團服役，后來隨部隊入越作戰(zhàn)、援越抗美，黎氏璞就是他到駐地附近村屯助民勞動時認識的，當時黎氏璞才十六歲。也許是戰(zhàn)爭催人早熟，她情竇初開，一下就愛上了這位懂幾句越語、英武挺拔的中國軍人。此后一段日子里，黎氏璞隔三差五到部隊駐地來找“忠哥”， 吳學忠也經(jīng)常從陣地上偷偷溜下山，跟這位美麗純樸的京族少女幽會。紙包不住火，部隊領(lǐng)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年輕士兵和駐地少女的熱戀，這在當時屬于嚴重的違紀行為。幾乎沒有做什么教育勸導，部隊就釆取果斷措施，對吳學忠作出提前退伍的處理，遣送原籍。毫無思想準備的吳學忠沒有來得及跟女友告別，就匆匆回國，后來在憑祥一個公路道班當了養(yǎng)路工。處境不算太差，只是相思之苦折磨人，他尋思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南方的異國戀人了。沒想到兩年后，十八歲的黎氏璞竟偷越國境到憑祥來找吳學忠。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劫后重逢，吳學忠喜不自禁，兩人從此再也沒有分開，在沒有履行任何法律手續(xù)的情況下就結(jié)成了夫妻。
　　兩國交惡期間，黎氏璞處境尷尬。但由于是既成婚姻，又有了兒女，政府并沒有為難她。隨著硝煙散去，兩國邦交正?；?，兩國人民鑄劍為犁，掀起改革發(fā)展和經(jīng)濟建設的熱潮。特別是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建立以后，邊境貿(mào)易快速發(fā)展，這種中外合璧的特殊家庭結(jié)構(gòu)顯示出了旁人無法企及的天然優(yōu)勢。黎氏璞似乎天生就是個做商人的材料。她從提籃小賣，在邊境上來回倒騰風油精和白虎膏開始，逐漸發(fā)展到走私野生動物和汽車，從而掘到了第一桶金。不到十年時間，夫妻店就變成了跨國公司，經(jīng)營項目也從水果批發(fā)向紅木家具進口過渡。黎氏璞和吳學忠生了兩男兩女，都已長大成人，并且有了各自的家庭和事業(yè)。長女吳茵華嫁給大新的李彬，次女吳苾?nèi)A成了廖近峰的妻子。黎氏璞娘家兄弟姐妹五人，黎氏璞最小，父親和大哥在抗美救國戰(zhàn)爭中為國捐軀，母親十年前病故，剩下三位兄姐分處各地，其中二姐黎氏珮嫁給一位泰國富商，現(xiàn)定居香港。有跡象表明，黎氏璞與兄姐關(guān)系密切，很多生意都是在兄姐的鼎力相助下做成的。目前，還沒有證據(jù)證明黎氏璞及丈夫吳學忠與兩個女婿的販毒活動有關(guān)聯(lián)。
　　楊勝說：“黎氏璞會不會是現(xiàn)實版的塔蘭托毒蛛？如果這一推斷成立，李彬的自殺就有了合理的解釋——他肯定是害怕被捕后身不由己，被迫供出幕后人，殃及丈母娘，干脆自行了斷，丟卒保車?！?br/>　　正月初一的非正式會議達成一致意見，偵查擬從三方面同步進行：一是加大對在逃的廖近峰的追捕力度。有跡象表明，“鲇魚”已竄入越南，要通過國際合作，摸清“鲇魚”的落腳點，盡快將其抓獲歸案，這對徹底摧毀跨國跨省販毒團伙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二是加強對杜文遠和羅宗剛兩名在押人員的訊問，重點攻克杜文遠。另外，要加強與中山警方的聯(lián)系，雙方互通情報、信息共享，兩省區(qū)警方密切合作，斬斷經(jīng)桂入粵的毒品通道。三是正面接觸黎氏璞，進一步試探她的虛實，必要時，可對其實施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監(jiān)控。
　　按照分工，呂光當天趕到寧明縣，約見杜文遠的母親廖近蘭。廖近蘭是寧明縣一所中學的教導主任，丈夫幾年前病故，杜文遠是她的獨生子。得到兒子因販毒被公安機關(guān)拘留的消息，廖近蘭五內(nèi)俱焚，痛不欲生。丈夫死后，她與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已成為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如今兒子犯了重罪，陷身囹圄，生死未卜，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塌了天，人生已毫無意義。除夕夜萬家團圓，共敘天倫，她卻灰鍋冷灶，寂寞獨處。當呂光提上年貨，在寧明縣公安局領(lǐng)導陪同下登門給她拜年時，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窩里涌出了感動的淚水。
　　呂光沒有拐彎抹角，而是坦誠相告：杜文遠犯罪情節(jié)嚴重，但并非無可救藥。被捕后他對立情緒強烈，拒不交代問題，希望廖老師深明大義，配合公安機關(guān)做兒子的思想工作。如果他能幡然省悟，如實交代問題，確有立功表現(xiàn)，公安機關(guān)將按照法律規(guī)定，向有關(guān)部門建議對他從輕處罰。
　　廖近蘭心中重燃希望之火，她答應傾力配合公安機關(guān)做兒子的思想工作。當天下午，呂光親自安排，讓母子在看守所見面，還親自下廚準備了豐盛的晚餐，讓母子倆吃了頓遲到的團圓飯。杜文遠本來就非常孝順，見母親前來探監(jiān)，愧疚不已，但當母親提出要他積極配合公安機關(guān)工作的時候，他卻痛苦地說：“媽媽，我走得太遠，回頭已經(jīng)晚了。人要講良心，舅舅待我不薄，我實在不忍心對他落井下石?！?br/>　　廖近蘭氣憤地說：“事到如今，你還這么黑白不分，忠奸不辨，這么多年的書算白讀了。你想想，如果你舅真心為你好，為什么不帶你走正道，偏偏要把你往邪路上引？為了錢，他什么都做得出來，出賣了靈魂，出賣了親情，他還是個人嗎？”
　　幾經(jīng)反復，杜文遠終于開了竅，主動提出要見呂光。一直在值班室等候的呂光走進來，笑著說：“別急，你的任務是陪你媽嘮嗑，讓她放寬心，保重身體。有話咱們明天接著聊?！?br/>　　1月24日，大年初二，杜文遠徹底交代問題，還揭發(fā)了未曾暴露的其他販毒人員。呂光嚴肅地說：“你說的這些很重要，我們會實事求是地加以核實甄別。我最關(guān)心的是兩個問題。第一，蜘蛛聯(lián)絡圖從何而來？第二，這次販毒的策劃者是廖近峰還是另有其人？”
　　杜文遠說：“其實，這個問題我也琢磨很久了，可惜還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據(jù)我平時觀察，每逢大事，舅舅都不敢擅作主張，好像還要請示什么人。有一次他還對我說，好好干，只要‘老佛爺’高興，好日子就不遠了?！?br/>　　呂光問：“‘老佛爺’是誰？”
　　杜文遠說：“舅舅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老佛爺’是誰，那次說漏了嘴，也許是興奮過頭。但我覺得，‘老佛爺’的威懾力無處不在，像影子一樣，就在我們周圍?！?br/>　　呂光說：“你估計是什么人？”
　　杜文遠似乎下了決心：“可能是黎氏璞，舅舅的丈母娘。蜘蛛聯(lián)絡圖可能來自這位老太太。”
　　呂光淡淡一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廖近峰沒有到案，缺乏實體證據(jù)，僅憑杜文遠的口供，還動不了黎氏璞。加上她身份特殊，弄不好會鬧出涉外事件，這是呂光最不愿意看到的。廖近峰無疑是決定這場生死博弈誰勝誰負的關(guān)鍵一子。呂光已經(jīng)做了準備，如果需要，他愿率隊出境，與鄰國同行合作，早日將廖近峰捉拿歸案。
　　2月6日，元宵節(jié)，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這天下午，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廣寧省公安廳照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公安廳：中國籍犯罪嫌疑人廖近峰昨天向我警方投案自首。根據(jù)雙邊合作協(xié)議，我方擬于2月8日上午在友誼關(guān)將廖近峰移交貴方。
　　驚喜之余，呂光大惑不解：“鲇魚”怎么竟會自投羅網(wǎng)？
　　
　　眾叛親離的黎氏“王朝”
　　
　　廖近峰其實很清楚，錦普離憑祥并不遠，不到二百公里，按黑色“獵豹”的時速，一天打個來回也富余。眼下，這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像天涯海角一樣難以逾越。
　　
　　越南北方民間風俗與中國相近，一樣歡天喜地過大年，一樣噼里啪啦放鞭炮，不少人家大門上還貼著春聯(lián)。此情此景，更勾起了廖近峰的思鄉(xiāng)之情。沒有自己在身邊，誰陪兒子小昊放花炮？除夕夜的團圓飯，肯定也是冷冷清清。這種骨肉分離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就像在黑洞洞的時間隧道里踽踽獨行的苦行僧，永遠看不到盡頭。
　　回想往事，他感慨萬分。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從一個推車沿街叫賣的水果販子變成縱橫邊貿(mào)市場的民營企業(yè)家，是“老佛爺”賦予他化蛹成蝶的力量，給他帶來了令人驚羨的財富?？墒?，也正是“老佛爺”，把他推上了有家難歸、有國難投的窮途末路。他心里比誰都清楚，他的后半生，都要在這個女人的羽翼下生存，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老佛爺”打的什么主意？她將如何解決自己目前的困境？他始終猜不透。他無法當面請示“懿旨”。從踏上流亡之路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警告，他必須斷絕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不能給家人打電話，一切行動聽姨媽指揮，“老佛爺”的“懿旨”會通過姨媽向他傳達。先前他只知道他稱為姨媽的老婦是“老佛爺”的大姐，叫黎氏瓊，現(xiàn)在才懂得，她也屬“母后”一黨。別看她平時慈眉善目說話輕聲細語像一尊普度眾生的菩薩，做起事來卻與“老佛爺”一樣冷酷、果斷。住進她家的第三天，他就碰了軟釘子。當時他婉轉(zhuǎn)提出，希望“老佛爺” 開恩，允許他到加拿大或澳大利亞定居，若干年后，還有與妻兒相聚的機會。沒想到姨媽一改平時的溫和，冷冷地說：“去哪里，什么時候去，我們自有安排，你只需安心在此休養(yǎng)，躲過風頭，其他事情不勞你操心費神?！绷谓灏蛋党泽@，看來，她們姐妹倆已經(jīng)串通一氣，而自己還蒙在鼓里！
　　事實上，廖近峰對“老佛爺”的不滿由來已久。用他的話說，這幾年，他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為集團積累了大量財富?！袄戏馉敗逼綍r籠絡人心的手段之一，就是許諾安排出國定居?，F(xiàn)在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卻變卦，莫非他們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想到這里，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個狠毒的女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想起她對李彬的態(tài)度，廖近峰現(xiàn)在還感到寒心。李彬自殺身亡的消息第二天就傳到憑祥，作為連襟，廖近峰未免兔死狐悲，唯獨“老佛爺”沒有半滴眼淚，甚至沒有半句安慰的話，只是當著廖近峰的面說了一句：“彬兒是個男人?！绷谓瀹敃r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還是個女人嗎？可憐的李彬，倘若他地下有知，他的靈魂還能安生嗎？
　　廖近峰明白，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得預先安排自己的后事了。其實他早已未雨綢繆，背著“老佛爺”做了些“瞞產(chǎn)私分”的手腳，悄悄把一筆錢存到境外一家銀行，可保他后半生在國外衣食無憂?？上У氖?，這次中山之行不成功，沒有拿到貨款，上百萬元的水果賬也僅拿到銀行支票，國外提不了款，國內(nèi)肯定也遭到凍結(jié)，等于打了水漂。他身上帶的現(xiàn)金不多，目前已捉襟見肘。而從這里出境，不管去哪個國家，都必須借助孔方兄打通關(guān)節(jié)。這樣一想，他立刻暗自告誡自己：必須韜光養(yǎng)晦，裝出一副飽食終日、無欲無求的樣子，解除對方的戒備，然后找時機再作打算。
　　時機還真讓他捕捉到了！不過不是什么喜訊，而是一個天大的噩耗——
　　2月6日這天，廖近峰早早就起了床。打開窗戶，北部灣的海風把白色粉末般的濃霧吹進來，他心中的郁悶愈加沉重。今天是元宵節(jié)。算起來離家不過二十天，他卻覺得相隔了二十年！這種滋味，能與誰人訴說？他仰天長嘆，“嘭”的一聲關(guān)上窗戶，又躺在床上，卻怎么也閉不上眼。心煩意亂，他悄悄下樓，想到海邊散散步。經(jīng)過姨媽臥室窗口時，無意中聽到老太太在打電話，聲音很小，鬼鬼祟祟的。他心中一動，估計電話跟自己有關(guān)，便躡手躡腳走過去，在窗外偷聽。
　　電話果然是“老佛爺”打來的，而且確實與他有關(guān)?！袄戏馉敗眴査那榫w怎么樣，是否聽話。姨媽朝窗外看了一眼，卻沒發(fā)現(xiàn)隔墻有耳，便說：“這個人看來很有心計，表面規(guī)規(guī)矩矩、服服帖帖，但我看得出他是裝出來的，看來他不是容易駕馭的人?！薄袄戏馉敗睔⒁猱吢?，發(fā)了狠話，留不住就讓他消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落在公安手里。姨媽陰險地笑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廖近峰沒有完全聽到“老佛爺”的話，但姨媽的言談已經(jīng)足夠了。奇怪的是，這時候他沒有害怕，只有憤怒。看來，這對老巫婆終于打算痛下殺手，卸掉他這個包袱了。在這個地方，殺了人，身上綁塊石頭往大海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覺。他本想先殺掉這個老太婆再走，但惡念剛冒頭又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一旦制造了血案，他就成了當?shù)鼐熳分鸬墨C物，恐怕沒等他走多遠，就成了階下囚。悄悄溜呢？這老巫婆既是黑道中人，手下肯定有一批馬仔，自己人生地不熟，恐怕跑不了多遠就會被他們抓住，那時恐怕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思前想后，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投案自首！他盤算過，按照自己的犯罪情節(jié)，根據(jù)中國法律，絕對不會輕判。但橫豎是個死，被押回國內(nèi)，還能見兒女一面。如果檢舉揭發(fā)有功，說不定能免了死罪。廖近峰終于下了決心。
　　他躡手躡腳走上樓梯，又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下來，先向姨媽祝了早安，然后說胸口有點兒悶，筋骨有點兒酸痛，想到海邊沙灘上走一走、散散心。姨媽不知陰謀已經(jīng)敗露，還十分關(guān)切地說：“去吧，早點兒回來，今天是元宵節(jié)，按中國傳統(tǒng)，姨媽還給你準備了糯米湯圓呢。”
　　廖近峰一出門，就直奔錦普市公安局。在公安人員面前，他謊稱自己在生意場上與競爭對手發(fā)生爭執(zhí)，誤傷他人，怕仇家追殺，不得已過境避難。他要求錦普警方立即把他送往廣寧省公安廳。至于在黎氏瓊家的事情，他只字不提。
　　早在兩天前，廣寧警方已經(jīng)接到中國廣西警方的協(xié)查通報，并了解了廖近峰的基本犯罪活動。為了弄清廖與越南境內(nèi)販毒團伙的聯(lián)系，廣寧警方對他進行了突擊審查。出于自我保護意識，廖近峰堅不吐實。無奈，廣寧警方按照國際慣例和中越雙邊警務合作框架，通報了中國廣西警方。
　　2月8日中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友誼關(guān)口岸，呂光率崇左市公安代表團與越南廣寧省警方代表進行了交接。步入熟悉的友誼關(guān)，廖近峰不能自制，嗚咽起來：“我終于回家了……”
　　訊問前，廖近峰要求見妻兒一面，呂光答應了。訊問沒有費太大的周折，廖近峰幾乎是有問必答，把幾年來參加的販毒活動和盤托出，還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不要放過那個狠毒的老巫婆！所有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劃的?！?br/>　　走出訊問室，呂光就簽發(fā)了拘捕令，讓章勇率隊去友誼鎮(zhèn)禮茶村對涉嫌販賣毒品的犯罪嫌疑人黎氏璞執(zhí)行刑事拘留?？上В€是遲了一步。半小時后，章勇報告：“黎氏璞失蹤了！”
　　大家都感到意外。鎖定目標以后，對黎氏璞的監(jiān)控一直都在高度保密的狀態(tài)下進行，她怎么可能從警方的眼皮底下溜走呢？呂光命令：“迅速查清是什么時候的事情?！?br/>　　一小時后章勇回復：2月6日元宵節(jié)晩上，市政府在中心廣場舉行燈展和焰火晚會，還邀請越南諒山市和文朗縣的代表來觀摩，中外觀眾超過兩萬人。當晚21時許，黎氏璞穿著一件米黃色羽絨大衣和全家乘車去中心廣場觀看焰火晚會，她兒子吳少軍開車，同車的除了她和丈夫吳學忠，還有侄女吳楠。晚會中間，發(fā)生了小痞子滋事引發(fā)的混亂，直到凌晨3時晩會結(jié)束，民警才發(fā)現(xiàn)穿米黃色羽絨大衣的黎氏璞上了自己的寶馬車，并一路跟蹤“護送”她回家。章勇分析，黎氏璞很可能利用當時的混亂來了個金蟬脫殼。那個穿米黃色大衣上車的人并不是黎氏璞。
　　于靖提議：一、立即傳喚吳少軍，因為只有他最清楚黎氏璞的下落；二、重審元宵節(jié)在燈展現(xiàn)場參與斗毆的滋事者，查清其是否被人利用，蓄意挑起事端，制造混亂，掩護黎氏璞逃脫；三、立即與邊防部門聯(lián)系，查詢是否有黎氏璞出境的記錄。
　　
　　呂光親審吳少軍。不到二十六歲的吳少軍是黎氏璞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成人后儼然成了當?shù)氐摹靶“酝酢?，社會上人稱“吳少”。這小子書讀得不怎么樣，高中畢業(yè)復讀五年，才考上南寧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在他母親的公司里當專職司機。訊問時他一口咬定，當晚一家三人加上堂妹吳楠一共四人去看燈展，同去同回。母親回家后一直沒有外出，直到第二天接到越南老家的電話，得知她最尊敬的二叔病危，于是乘坐22時40分南寧至河內(nèi)的國際列車回北江老家，還是吳少軍開車送她到火車站的。
　　呂光一聽就知道吳少軍沒說實話。警方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jiān)控，母子倆公然去火車站，警方不可能不知道。一查果然露餡。車站證實，當晚22時40分在憑祥火車站登車的旅客中，沒有黎氏璞其人。呂光沒有當面揭穿吳少軍的謊言，而是宣布將他暫時留置。緊接著，派章勇火速去禮茶村，請吳楠來協(xié)助調(diào)查。
　　吳楠的到來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元宵燈展那晚，黎氏璞同車去了廣場，但并沒有同回！吳楠解釋，黎氏璞當晩沒有跟車回家，而是換成了她的妹妹吳樺。當時黎氏璞對吳楠說，她要跟人談生意，晚些時候自己打的回去，交代吳楠找妹妹一起坐車回去，還說自己這件大衣太長，行動不方便，要換穿吳楠的皮夾克。吳楠老大不樂意，因為黎氏璞是個肥婆，怕她撐壞了自己的衣服。但礙于情面，又不好意思拒絕。那晚回來以后，吳楠再也沒見過黎氏璞。后來聽堂哥吳少軍說她回越南了。
　　呂光馬上趕到拘留所，在這里，于靖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據(jù)在元宵燈展現(xiàn)場滋事的街頭小混混阮小寶交代，那天“吳少”找到他，以一萬元的價格，讓他雇傭一幫小痞子到晚會現(xiàn)場。晚會進入高潮時，吳少軍指著三米外一對看花燈的青年男女對阮小寶說：“看清楚了吧，就是那小子，他搶了我的女朋友！”阮小寶不分青紅皂白，上前動手打人，現(xiàn)場頓時一片混亂……
　　算起來，黎氏璞出走已超過三十六小時，設卡堵截已毫無意義。問題是，邊境上的各個重要關(guān)卡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黎氏璞的蹤跡，難道她是飛過去的? 章勇懷疑她是從小路偷渡。理由是，憑祥市與越南諒山、高平兩省有九十多公里的邊界線，沒有天然屏障，不為人知的小路難以勝數(shù)，如縱橫交錯的蜘蛛網(wǎng)散布在叢林中，給偷渡者和跨境犯罪以可乘之機。楊勝說：“黎氏璞會不會再來一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故作出境姿態(tài)實際卻暗藏境內(nèi)？”
　　實際上，呂光已經(jīng)考慮過這個問題，疑問是從吳少軍身上出現(xiàn)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黎氏璞對唯一的兒子不僅百般寵愛，而且十分器重，她的行蹤肯定不會對兒子隱瞞。也就是說，吳少軍肯定掌握其母親的落腳點。他信誓旦旦說黎氏璞已回越南，明顯是有意誤導警方。
　　在東線，中山警方有了很大的進展。他們與香港警方合作，查出在中山經(jīng)營多年的徐記藥店實際控股人是在香港定居的泰籍越南人黎氏珮，也就是黎氏璞的二姐。黎氏珮的跨國公司總部設在泰國曼谷，在越南和中國都有連鎖店。黎氏公司對外公開的經(jīng)營項目是藥品和玉石珠寶，暗地里卻大肆進行毒品的加工和銷售。基本可以認定，塔蘭托毒蛛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團，一個以血緣為紐帶糾結(jié)成的家族式販毒網(wǎng)絡。這個以黎氏三姐妹為核心的跨國犯罪集團選擇塔蘭托毒蛛為聯(lián)絡暗號，有著耐人尋味的寓意。
　　抓獲黎氏璞已經(jīng)成為徹底摧毀塔蘭托毒蛛的關(guān)鍵，為此，自治區(qū)公安廳乃至公安部禁毒局，都給崇左警方下達了死命令，明確要求最遲在2012年國際禁毒日以前把黎氏璞抓獲歸案。公安廳禁毒總隊同時作出安排，由區(qū)公安廳出面，與諒山、高平、廣寧、北江等越南北部省份警方溝通，雙方配合在境外摸排。崇左警方則集中力量在境內(nèi)全面排查。
　　根據(jù)上級公安機關(guān)的部署，崇左警方及時作了調(diào)整。專案組分析，黎氏璞能在警方的嚴密監(jiān)控下逃脫，除了其狡詐過人、善于制造機會以外，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的信息反饋比警方快了一步。她一定是早于廣西警方得到了廖近峰“叛逃”的消息。由于國家體制上的差別及國際警務合作體系還不完善，信息傳遞的速度還不能令人滿意，這就使國際執(zhí)法的力度打了折扣。
　　境內(nèi)排查遠非當初想象的那么輕松。黎氏璞十八歲時以戰(zhàn)爭難民的身份來到中國，四十年來她已完全融入當?shù)厣鐣?，語言和生活習慣與中國婦女無異。專案組通過在禮茶村的調(diào)查及對廖近峰、杜文遠和羅宗剛等在押人員的訊問，排出了一個近一百人的名單，查了半個多月，關(guān)于黎氏璞的消息仍杳如黃鶴。
　　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轉(zhuǎn)機是從吳楠開始的。
　　那天，呂光重訪禮茶村委會，看看村干部能否提供新的情況，在村頭意外碰見了吳楠。吳楠告訴呂光，自從她向公安提供了情況，家里人對她就沒有好臉色，說她胳膊肘往外拐?！拔也挪慌滤麄兡兀　惫媚餁鈶嵉卣f，“姓黎的看起來就不像好人?！彼€說，有一件事情她現(xiàn)在才想起來，元宵節(jié)晚上去看燈展，在車上曾聽到堂哥給什么人打電話，像是約人見面。對方似乎不大樂意，吳少軍發(fā)了脾氣：“連這點兒小忙都幫不了，往后你別叫我兄弟！”對方好像是屈從了，吳少軍就說，“晚上12點以前你開車到北大路××酒店停車場，到時候我去找你……”
　　這個情況太重要了！呂光立即取消了重訪村委會干部的計劃，返回市區(qū)，到移動公司查詢2月6日晚20時到7日凌晨吳少軍手機的通話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里，吳少軍的手機主叫五次，被叫三次。其中五次的通話對象是阮小寶，另有兩次主叫和一次被叫都是同一部手機。請公司工作人員速查，得知這部手機機主黃某，是龍州縣人。
　　呂光給龍州縣公安局長打電話，要他速查黃某的情況。半個小時后，龍州方面回復：黃某，男，二十七歲，龍州縣城人，出租車司機，無前科。
　　在北大路××酒店停車場的調(diào)查也有了進展。雖然時隔二十多天，但時間指向明確，停車場保安人員還有印象。他說，元宵節(jié)晚上22時40分，曾有一輛掛龍州牌照的紅色桑塔納出租車開進酒店停車場停放，司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出租車司機解釋，他是來接人的。因春節(jié)期間住客少，停車場空位多，保安并沒有太計較，只說了一句“不能停得太久”就走了。接近零時再來看，這輛車已經(jīng)不見了。
　　于靖當天趕往龍州縣城找到黃某。黃某交代，他跟吳少軍是職校同學，平時關(guān)系密切。2月6日晚，吳少軍打電話叫他開車到憑祥接人去龍州，就有了前面的故事。于靖問：“吳少軍讓你接什么人？”
　　黃某答：“一個上了點兒年紀的女人。”
　　于靖拿出一張黎氏璞的半身照：“你仔細看看，是這個人嗎？”
　　黃某肯定地說：“就是這個人。吳少軍說是他的表姨，水口鎮(zhèn)人。前幾天過來走親戚，家里有急事要趕回去，他脫不開身，所以請我代勞?！?br/>　　“后來你把人送到什么地方？”
　　“就送到水口鎮(zhèn)上?！?br/>　　于靖隨即想起，禮茶村一名村干部曾提供，吳學忠有一位老姑早年嫁到龍州縣水口鎮(zhèn)峒桂村梁家，現(xiàn)在已有九十高齡，丈夫早逝，無子女，是個孤寡老人，只是不清楚是否還健在。于靖決定趁熱打鐵，天黑前趕到水口。在水口邊防派出所獲悉，這位老人住峒桂村弄旺屯。這是個僅三十戶人家的邊境小屯，與對面越南高平省下瑯縣梅念村一山之隔，離立在合石隘上的西路25號界碑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
　　結(jié)果平淡無奇。當晚23時10分，完全沒有防備的黎氏璞在吳姑家中束手就擒。
　　接到報捷電話時，呂光意猶未盡地說了一句：“久違了，塔蘭托毒蛛！”
　　
　?。ㄎ闹兴腥宋锞祷?，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