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覺醒與尊嚴的重拾

　　 沈從文的小說把讀者引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那里遠離時代的中心，有山清水秀的自然風光和強健樸拙的鄉(xiāng)民，保留最具生命力的原始蠻荒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距離感超出作者的審美期待，自成一種縹緲的虛無的美，如同水面上靄靄的霧氣。他用手中的筆構筑了美麗詭異的湘西世界：憑借豐富的想象力，把神話、佛家俗語幻化成帶有濃郁地方色彩的荒誕慘烈的故事，讀來驚心動魄；又以真誠、單純近乎于天真的情懷去觀照普通人平凡而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關注社會底層小人物在生命的邊緣線上掙扎的命運，從他們鮮明的愛憎悲喜中，引發(fā)對人性的思索，獲得明徹的生命感悟。后者憨厚的溫暖與真實的厚重深深打動讀者，他的精神是超脫的，在那個文學具有直接干預社會功能的時代，執(zhí)著與對農人兵士不可言說的溫情，對純樸相逢、古樸道德的眷戀及對人性、人情的探尋?！墩煞颉芬晃暮芎玫乇磉_他的文學理想。
　　 開篇照舊是簡潔的句法，不露聲色的敘述，看似隨筆似的蕩開，落拓自然，古樸清新，寥寥幾筆描摹出河水、船、吊腳樓等濃縮了性情的景物，熟稔得像是嘮叨家常。
　　 作者善于運用人類最樸實的語言——情感，他平靜得近乎冷淡的語調卻字里行間醞釀著情緒，恰到好處地將氣氛燃熾升溫。他對鄉(xiāng)村自然和諧健康的生活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對城市則批判其弊病叢生。
　　 文中寫“樓上人回了茶錢”，順著甬道，“從那些骯臟地方走到船上了”。船上“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還依舊好好的保留著那鄉(xiāng)村純樸氣質的婦人”，這“骯臟地方”自然指城市文明的領地。又說道：做了生意，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這“惡德”表現(xiàn)在做“生意”的女人變得“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一種無為自大的傲氣”；表現(xiàn)在奪去丈夫的煙管，塞了一支“哈德門”香煙的虛榮，表現(xiàn)在別個船上的人撈起河面漂流而來的濕柴的不勞而獲。大娘的謊言——從熟人手上拿來的琴騙說花了一吊六；勢力——“同老七打知會”，不允許男子“不懂事”，對此作了更好地詮釋。
　　 接下來概述了眾多這樣的丈夫與婦人尷尬卻習以為常的生活。我們看到的是委瑣卑躬的丈夫和似乎“硬氣”起來的婦人，正當我們出離驚詫他們茍安于如此混沌的生活時，作者點出他們不得已的苦衷：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xiāng)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勤勞作息憨實的鄉(xiāng)下人經受層層盤剝后分明感到無奈與乏力，他們卑微到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屈從污濁的現(xiàn)實，在“習慣”中靈魂變得麻木，尊嚴也看得淡漠。
　　 作者插入水保這一形象，作為以下行文的線索，引出一個從愚昧中覺醒、重拾尊嚴的丈夫。一身匪氣的水保協(xié)從“說謊話”的官家在小船上作威作福，他巧妙的斡旋于官家與船家之間，在水上很好的保存自己的勢力。撈足了油水的他用金錢包裹了自己：“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過的豬皮靴子”，“一個似乎為裝滿了錢鈔極其驕傲模樣的麂皮兜子”，“手上有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這些凝聚著多少下層鄉(xiāng)民辛勞的汗水與屈辱的淚水，更顯其貪婪與丑陋。經過城市文明改造，他脫盡鄉(xiāng)下人的純樸本分，變得油滑庸俗，對丈夫的態(tài)度戲謔多于同情，于是有了兩人短暫含糊其辭的對話。
　　 男子老實拘謹，帶著“怯怯的微笑”出場了。作者通過“先是望到”、“上去一點”、“再上去”的視角的變化細致的刻畫自備的心理。農耕文明遇到城市文明的入侵，大概也是同樣的惶恐。然而談到心愛的土地，他充滿了熱情。水保講的猴栗是一件有關欺詐的事，他不懂；他講的侍候土地的殷勤，水保也不明白；至于凝結著夫妻素日厚密情意的小鐮刀的故事，因水保對丈夫身份的不屑被淡淡帶過。
　　 水保臨走時的囑咐喚起了丈夫的身份意識，善良近乎愚昧的他感覺到了傷害，男人的尊嚴被肆意的踐踏，丈夫的身份成了嘲弄的把柄。人性的本能激起的莫大的恥辱感噬咬著他簡單的心靈，他的靈魂開始不安地顫動，先前的快樂更增添了幾分惱意，壓的憨實的男人胸口更加氣悶。他耿直和平的脾氣讓他選擇離開這一簡單的解決方式。
　　 要“走路”的丈夫被婦人的柔情體貼哄轉。晚上，他拉著胡琴“在熱鬧中心上開了花”?？墒擒婈犂镒钕聦拥膬蓚€兵士攪亂了歡融的氣氛，后半夜又來了虛張聲勢、作威作福的巡官。情節(jié)幾度峰回路轉，男人的心情愈加陰郁低落，無言的反抗黑暗的現(xiàn)實。作者善于把情緒外化，借助外物蓄積悲憤的力量，給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袄锩媲俾暩氯欢?，沉靜了下來?！卑祵懻煞蛐淹噶吮拔⑸娴谋?，明悉在污濁的現(xiàn)實里沒有自己真正的快樂。在停頓后的靜默中似乎聽到男子內心的嘆息?！耙磺谐聊?。男子在后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是手也離開那弦索了。”寫出男子煩躁復雜的心理漸趨冷靜，舍棄了用人格尊嚴換回的片刻麻痹的歡娛，認真思索金錢對人性的戕害，完成靈魂的真正覺醒。男子“把票子撒到地上去”，“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他完全掙脫金錢的捆綁，為“一個一個選出”、“圓而發(fā)出烏金光澤”的板栗悲哀，自己的心意被水保、巡官這些“毫不客氣”的人褻瀆；為兩人毫無保障屈辱的命運而悲哀，金錢、勢力扭曲了二人和諧的生活。為丈夫靈魂的覺醒與尊嚴的重拾，胡琴“很愿意唱一個歌”，由于極度的悲憤，“總唱不出聲音來”。我們能夠感受沉默力量的震撼。結尾簡明利落，快慰人心。兩人回歸淡泊勞作卻健康溫情的農家生活。
　　 沈從文的小說字里行間彌漫著憂愁的思緒，如同氤氳的水汽帶來撲面的潮濕，只要我們呼吸，便感受到濃重的悲涼的氣息。通過小人物生活的變遷引發(fā)對隱伏的悲痛的思索和對欠缺人性的探尋，我們體察其真摯的情思、悲憫的情懷，他便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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