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城系列

　　 ——去是往的意思，去這兒，去那兒。另外，去還代表不要、離開、過往、進(jìn)去和除掉等等，如 “去國懷鄉(xiāng)”、“去城市化”，諸如此類。故城指故即墨城，戰(zhàn)國時期，齊將田單曾在此擺火牛陣，大敗燕軍。去故城是我離開故鄉(xiāng)即墨故城三十多年后一些回憶的碎片，謹(jǐn)以此祭奠我的祖先。我的祖先呵，伏乞尚飧，尚飧！
　　
　　 （一）枯水期
　　 關(guān)于那場大水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千年的過去。
　　 去時，蘆蒿過人，菖蒲蔥蔥。老祖宗從恣肆的河水里，救起了秀花。從此，秀花成了我的祖奶奶。
　　 祖奶奶哭著嫁給了老祖宗。出嫁那天，河水很深很深，嗚嗚咽咽，一直向南流著，沒有回頭。
　　 在夏季，夜來的時候，老祖宗和祖奶奶在一個被筒里打通腿，睡前祖奶奶常念叨著一段偈語。
　　 偈語里有一頭美麗母鹿，用她溫柔的舌尖，舔舐著一頭美麗的小鹿。
　　 就在那只美麗的小鹿回頭的時候，時光便越過了千年！
　　 千年以今，河床干涸。
　　 村里的男男女，還有很多孩子，躺在沽河河床上的沙窩里，如躺在母親柔軟的胸脯上。次第呼吸的，只有嗚咽的風(fēng)聲。
　　 細(xì)沙在河床上被風(fēng)圈出一道道魚尾紋，魚尾紋的盡頭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終點(diǎn)？
　　 從人生的起點(diǎn)走到生命的末梢，我們老了。
　　 老成了枯蒿的菖蒲；老成了隨風(fēng)的曲柳。枯黃的草木，搖曳绔動，孱弱的樣子，仿佛經(jīng)不起一絲絲微風(fēng)。
　　 刺槐的枝葉在堤岸上搖曳著半老的風(fēng)情，搖久了便戛然而落，被拾作過冬的柴禾。
　　 大河里所有的植被都因此而憤懣著，夢想著美麗的幻滅，夢想著自燃自身。
　　 老天爺呵，求求您給我們幾線雨絲吧，讓我們潤濕干裂的嘴唇，讓我們的麥田享受河水的滋養(yǎng)。
　　
　　 （二）迷津
　　 擺渡的舟子老了。
　　 破敗的渡船，憧憬逝去的好水，憧憬著水邊的蛙鳴。
　　 當(dāng)渡船在河面犁開一道道溝壑，當(dāng)故城墻邊的龍王廟毀于一場雷暴，當(dāng)廢墟上再度蒹葭蒼茫，當(dāng)朱毛村人在即墨故城的短郭邊祭拜焚香，當(dāng)狐仙在短郭邊搖晃的長長的尾巴。
　　 那尾巴聰明靈動，搖曳生風(fēng)……
　　 村人跪倒在這條美艷的尾巴之下，頂禮膜拜。祝禱的聲音振聾發(fā)聵，震耳欲聾。
　　 胡老師呵，求您保佑這塊靈異的土地，保佑這靈異土地上的生靈，讓他們要雨有雨，要風(fēng)得風(fēng)吧。
　　 讓他們的兒孫們有一個光明的前程！
　　 在那些祝禱聲中，我仰視暮天。
　　 我仰視暮天，是為了不讓女人們看見。
　　 不讓她們看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三）信仰
　　 我不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這千年宮闕，頃刻坍塌；不相信這萬載長河會這樣斷流。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讓河里有水？又能做些什么，能讓我的愛人記起前生？
　　 究竟要燒多少柴禾，才能燒熱你的暖炕呵……
　　 你的身子在我懷里瑟縮顫抖，你的身體依然僵硬，雙腳依然寒涼若冰。
　　 好姑娘，把你的雙腳放進(jìn)我的懷里吧，如果我能焐熱你的雙腳，能不能焐熱你冰冷的心情？
　　 在你的顫抖之中，山搖地動。
　　 舟覆了，城傾了，一切皆如幻夢！
　　 如果沒有感覺你的顫抖，這過往的一切，莫非全都空冥？
　　 我粗壯的臂膀上咬著你的牙印，你的牙齒咬得我咯咯作響。親愛的，我正抱著你呢！
　　 我在你的顫抖中，嚙咬著自己的手指。
　　 如果手指不痛。
　　 我會耽擱在誰的夢境？
　　
　　 （四）浣紗
　　 臨水照紅妝，
　　 波動媚眼流。
　　 在去河邊的路上，我挽著一籃紗衣。
　　 我穿著我最漂亮的衣裳，臨水梳妝。
　　 只盼我最美的模樣，能印證你美麗的影像。
　　 盼著便讓你在我的裙邊住足，讓我覺得這世間的好。
　　 覺得世間曾有這樣一個美好的人兒在關(guān)注我，關(guān)注我的發(fā)芽、生根、開放。
　　 可是為什么呵，為什么須臾之間，你便游去了他鄉(xiāng)？
　　 你竟然不關(guān)注我婆娑的淚眼，讓我孤獨(dú)在河邊，浣洗著別人的衣裳。
　　 我在河邊呵。
　　 浣洗著別人的衣裳。
　　 我在河邊。
　　 守候著愛情的濫觴！
　　
　　 （五）冰河
　　 一場雪，簡單了冬日的視野，一爿冰，覆蓋了歲月的長河。
　　 一切的黑白鮮腐，一切的美善丑惡。在自然的被窩里自由流淌，快樂滋長。
　　 在那些漫長的冬夜，在那些漫長的凄惶與蒼涼中，我的天井里放養(yǎng)著一群鵝。群鵝的眼睛警示著黑夜，夜里明滅的星星，昭示我今生的宿命。
　　 在這個伸手僅見五指的夜里，我用星光點(diǎn)亮一根煙，揚(yáng)起高高的頭顱，對月嗥叫，嗥……
　　 我寧愿黑夜會遠(yuǎn)遠(yuǎn)地散播著我的嘯聲，讓我的嘯聲，穿山渡水而去，唱圓今晚的月亮，唱圓我的生命。
　　 而今，我用火柴點(diǎn)燃一根香煙，任憑香煙裊裊燃燒，甚至燒痛我的手指，燃燒著我的余生。
　　 河水嗚咽著，上下涌動。
　　 裊裊中遠(yuǎn)去著的，載沉載浮著的，是我的今生！
　　 我對著我的今生發(fā)誓：我希望，而且必須要做一個捕風(fēng)的漢子，泛舟湖海，追風(fēng)逐月。
　　 在寂靜的月光下，別讓我捕捉著自己的身影！
　　
　　 （六）律動
　　 夏河泛濫時，漂浮物在河面載沉載浮。
　　 河面上律動著滾滾的詩歌旅程：
　　 幼時逢春，握雪成水，終化凍土中。表霄云似，來去無定，?？M魂夢中。
　　 長解人意，霜寒露冷，關(guān)山萬千重。撫膝追逝，神游天外，未知幾多層。
　　 天外的云層很厚，變幻著白云蒼狗。
　　 我在白云蒼狗的彩練下結(jié)網(wǎng)。
　　 河面上的云彩碎了。我的網(wǎng)沒罟到一條魚。
　　 孤舟犁水，雙槳難逢，去留本無踵。最是不堪，江湖夜雨，燈火兩相傾。
　　 美人遲暮，少年老成，霜花染兩屏。畫眉囚籠，婉轉(zhuǎn)跳噠，誰憶鳴囀聲？
　　 嘿嘿！整整一天過去，我沒捉到一條魚。
　　 我呀，我是這世上最悲劇的漁翁！眼看著那場大水載著魚兒們遠(yuǎn)去，不再回來。
　　 有些東西去便去了。
　　 永遠(yuǎn)也不能回來。
　　
　　 （七）春分
　　 南山頂上小白羊，
　　 口嗑青草淚汪汪，
　　 人問白羊哭什么，
　　 東家磨刀殺親娘。
　　 有人能救俺親娘命，
　　 比吃齋念彌陀佛也強(qiáng)。
　　 春分的時候，寒熱隔在節(jié)氣的兩旁。
　　 春分的時候，爺爺給懷孕的奶奶買了一只羊，羊的奶水很足，后來爸爸生得很胖。
　　 南灣的蘆葦葳蕤瘋長。
　　 幾只蜻蜓落在蘆葦上，振翅欲翔。
　　 奶奶屏住氣息，抱著爸爸躡手躡腳地走過。
　　 唯恐細(xì)小的跫音，驚動那些葦葉上的精靈。
　　 精靈們震動著美麗的衣裳。
　　
　　 （八）憤青
　　 我們憤怒的時候，只有十七八歲。
　　 我們的憤怒不同于成長。
　　 在月亮照耀下的葡萄架下，悄悄的我們就成熟了，成熟得像離蔓的瓜果。
　　 那個夜晚，集合了一整個夏天的蛙鳴。蛙鳴里，我們在最熱的夜晚享受寧靜。
　　果園里的蟠桃流汁露蜜，果園里恬靜適淡。你從我的果園里出去時，我拎一件夾襖送你。矚望你消逝在我的夜里，我恬淡的生活不知駐足在哪里?？鞓返暮⒆釉谒锩~、嬉戲，有時還能從河底摸起一枚秦半兩或者銅刀幣。
　　 老時候一枚古銅幣能換回五毛錢，五毛錢能買一簞食一壺酒。
　　 一簞食讓我們活到現(xiàn)在；一壺酒沉醉了我們的過去！
　　 酒醉之后，我去故城址選好一塊墓地，埋了一件你的外衣，種了一棵挺直的杉樹。
　　 我在狐仙窟前燒了一些紙錢，默默地求祈。
　　 祈禱我們的下一個輪回不會一窮到底。
　　 你走的那天，菊花在河畔搖曳，搖出漫天的風(fēng)雪，寒涼無比！
　　
　　 （九）饑饉
　　 青黃不接的時候，從西面逃荒的人們，次第來去。
　　 土地廟住滿了逃荒的人群。
　　 逃荒人帶著公社的證明，扶持著老幼男女，不管是野菜還是高粱，只求能有碗飯充饑。
　　 爺娘扶將，頂風(fēng)冒雨，每雙草鞋上都沾著了泥漿。
　　 雷電的弧光閃耀在天際，照拂著無垠的黑暗?；」庵螅傆修Z隆隆地雷聲滾過天際。
　　 沒有雞蛋，我們烤幾只田雞；沒有玉黍，我們煮一鍋野菜，烤幾個紅薯，再填幾把糠莩。
　　 我的今夜還有點(diǎn)東西墊饑，孩子們沉沉睡去。
　　 孩子們呵，早點(diǎn)睡覺，睡著了便不覺腹饑！
　　
　　 （十）娘家
　　 萬千雪花，在我的掌指中融化。
　　 我的手背上滿是凍瘡。手指皴裂，心里滿是憂傷。
　　 我夢想的愛人呵，如今你在何方，是化成了漫天的星光，還是變成了晚照的彩霞，為什么你不能挽著我的臂膀，歸去我們共同的家。
　　 在河汊的拐角，我們脫鞋跣足，踏沙尋跡，尋找一塊宜居的去處。
　　 拴幾根棍子，壘幾捆胡秸，支一口鍋。
　　 在鍋里挫兩瓣玉米，在鍋灶里添幾把柴火，炊煙就能升起我們的家。
　　 好老婆，幫我生一群孩子吧，養(yǎng)一群豬，養(yǎng)幾只鴨。
　　 再養(yǎng)一頭毛驢，讓你能在初嫁的三日之后，騎回娘家。
　　 回娘家的路很遠(yuǎn)，但我們必須回去。
　　 不管風(fēng)有多大，雪有多大。
　　
　　 【作者簡介】郭召磊，（1962～ ）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幾十種報刊，其中散文詩《夏季風(fēng)》獲全國首屆散文詩大獎賽二等獎（一等獎缺）。<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