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富 賭徒藝術(shù)家決定了電影往哪兒走

　　華誼兄弟董事長王中軍有一次和馬云、李連杰聊天，幾個人突然有個疑問：“太極”這樣一座博大精深的文化富礦，這么多年竟然沒被內(nèi)地電影作為開掘題材？正好李連杰一直希望拍部電影，講述自己習武和修佛多年的心得，一個新的電影項目由此應運而生。因為年齡跨度原因，原定的男一號李連杰后來退出?！@就是電影《太極》的來由。
　　沒有人想到《太極》會順勢發(fā)酵，成長為三部曲。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它已經(jīng)成了華誼迄今最昂貴的電影項目，僅前兩部現(xiàn)在已經(jīng)耗費投資達2.2億元。外界盛傳的馮小剛最終沒有成為這個超級大盤的導演，他在忙著凝結(jié)了自己十多年心血的《1942》。執(zhí)導《太極》系列的導演，是1974年出生的馮德倫。對一部分觀眾來說，他的身份更多時候依然停留在歌手或是演員上。
　　在這樣一個龐大項目背后，一定站著一個知名監(jiān)制保駕護航。不斷追加項目預算和大膽推薦啟用新人導演，這是他留給外界最深刻的兩大印象。他就是華誼兄弟的藝術(shù)總監(jiān)——陳國富。
　　選擇合作伙伴像是相親
　　“諳熟類型規(guī)律”、“精準把握市場”、“幕后高明推手”、“項目穩(wěn)妥管家”……公關(guān)通稿和部分媒體報道勾勒出的監(jiān)制陳國富，一定不是親密合作者認同的形象。但有一點，新人主創(chuàng)很少會有分歧?！坝兴冢視馨残??！瘪T德倫的這句評價，幾乎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在另外幾個新導演那里，包括烏爾善。
　　邀請陳國富出任自己新片《畫皮2》的監(jiān)制，是烏爾善的主意。見面前，二人完全不熟。在烏爾善的安排下，陳國富第一次看了《刀見笑》。那是烏爾善之前惟一長片，600萬的成本，他拍了3300個鏡頭。憑借這部展示了極強制作能力和風格化想象力的處女作，烏爾善成為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暗覜]看懂?！标悋换貞?。
　　回來的路上，身邊的同事問陳國富：你真的要接《畫皮2》嗎？會非常辛苦！
　　“坦白講，我當時沒有想到多辛苦的問題。但我從《刀見笑》里，看出了他可以拍好《畫皮2》。只是他需要一些力量去推動，才能發(fā)揮他的潛能和效力。”陳國富答應了烏爾善。
　　不是所有年輕導演都會像烏爾善這樣如愿以償，陳國富拒絕過很多人?！拔医?jīng)常被問到憑借什么來判斷和選擇一個新導演，其實我也很困擾。問多了，我自己真的反復想過。其實最準確地描述這個過程，就像是相親。兩個人約在咖啡館，一見面，行，就留電話；不行，就找個由頭，我有點事先走了?！?br/>　　《畫皮2》不是陳國富感興趣的項目：一來它是續(xù)集，而陳國富喜歡原創(chuàng)；二來他對東方古裝魔幻類型并沒有特殊愛好。
　　在劇本分場大綱的討論會上，面對制片方和編劇團隊，烏爾善小心翼翼地表達自己的擔憂和看法。如履薄冰是新導演相對安全的狀態(tài)，一句不得體的實話，隨時會葬送望穿秋水等來的機會。
　　輪到陳國富發(fā)言，他直接就把整個劇本給否定了。在他看來，那個劇本就是將各種魔幻元素一鍋燴，核心概念“換皮”的篇幅，比上部還少。他提了3點建議：續(xù)集要注入什么新東西；換皮變臉，這是賣點，要加大分量和篇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久遠的魔幻故事和我們今天生活的聯(lián)系。
　　6000萬，這是《畫皮2》最初的投資規(guī)模。烏爾善已經(jīng)足夠讓同行羨慕不已，但項目結(jié)案時，投資最終定格在1.2億。一位年輕導演的第二部作品，不知不覺已經(jīng)成為一場心驚肉跳的豪賭。
　　在片中，有一場天狼國大軍圍襲白城的戲。這是全片最大的場面，實拍時工作人員多達一千二百余人，使用戰(zhàn)馬超過五百匹。
　　“如果拿掉整個白城的部分，預算很快就能壓回去?！弊芳宇A算是投資人最惱火的事情，陳國富還是出面說服了他們?！拔也皇钦f那個拍出來電影就多好看，也不覺得它在藝術(shù)上多么重要。但那是賣點，必須有，否則你憑什么來證明你是《畫皮》的升級版？制作規(guī)模必須上去?！?br/>　　“國富老師永遠會考慮一個問題：觀眾會怎么想？”烏爾善說。
　　那是導演自己的生命，應該讓他自己去過
　　《畫皮2》是陳國富迄今監(jiān)制作品中，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部。除了最初劇本討論、演員班底和技術(shù)部門主創(chuàng)的確定，為了分攤工作量保證工期，他還肩負了一部分拍攝任務。
　　“導演畢竟還是新人，經(jīng)驗不豐富，投資這么大，各方期待這么高，肯定會帶來壓力，需要我去解決更多問題。新導演要逐漸建立威信，我出來作些決定，他可以很快推進。跟投資人追加預算，也需要我這么一個角色?！睘鯛柹埔宦废蚯暗臎_勁，也讓陳國富看到了自己剛出道時的樣子。“我們曾經(jīng)也是新人，不是也有人給我們機會嗎？”
　　事實上，陳國富第一次做導演的機會和所有同行一樣，來得并不輕松。當年，他父母在臺北一家百貨公司承租一個皮鞋專柜，他就是店里的送貨員。在上英文補習班的時候，通過學校電影社團他開始迷上電影?！暗菑膩頉]敢想真能做這一行?！?br/>　　第一次拍攝是從電視紀錄片開始。陳國富的朋友接下了電視臺一檔民生紀錄片欄目《角色顯影》，他幫忙拍攝了其中兩集《出租車司機》和《夫婦之間》。拍司機時，他把攝影師綁在副駕駛窗外，后期剪輯大量使用新浪潮的跳切。這兩集小片子因為完全背離欄目策劃初衷，差點全部被斃。后來通過四下托人，才得以播出。
　　侯孝賢正是看見這兩集紀錄片，才向人推薦讓陳國富做導演?！爱敃r還有個電影公司老總，自己也是導演，說可以給我機會，但最后導演的名字必須是他。我一聽就愣了。我一直就是不會轉(zhuǎn)彎的人，不可能說為了做導演就出賣自己。所以，不拍就不拍吧?！?br/>　　3年后，校園青春喜劇《國中女生》成為陳國富的導演處女作。后來接受《收獲》訪談時，他這樣回憶：第一次當導演的過程相當崩潰。工作人員由老板指定，他們不相信我懂電影，幾度想叛變。演員都是新人，現(xiàn)場沒有足以支撐我的力量。拍到第三天，老板出現(xiàn)了，跟我說：國富，劇本我們重新改了一遍，就在我的包里。我當時就傻了，我都已經(jīng)開機了，你說劇本改好了，什么意思啊。
　　這些往事后來時常會在陳國富做監(jiān)制時閃過腦海。在很多導演心里，他是自己人。“其實我是導演身邊還有個導演的那種監(jiān)制。跟別的導演合作，我當然會有不同看法，那時我也會痛苦。我不會干涉導演的個人風格，但有的時候，明明知道那樣呈現(xiàn)出來會被扣分，我糾結(jié)一下還是會選擇放行，因為那畢竟是他的作品?！?br/>　　“所以很多導演做監(jiān)制都很別扭，張艾嘉拍《少女小漁》的時候，李安給她做過一次監(jiān)制，以后就再也不做監(jiān)制了。因為他也是創(chuàng)作者，別人有些做法他可能不認同，但他更清楚，你不能侵犯別人創(chuàng)作的職權(quán)。”沉默半天后，陳國富說，“那是他自己的生命，應該讓他自己去過?！?br/>　　我也是賭徒
　　一個被導演視為自己人的監(jiān)制，無疑也是投資方格外頭疼的角色。我問陳國富，合作中跟老板是否有過矛盾，他搖了搖頭。“我跟王中磊幾乎沒有。我信念很強烈的時候，他不會反對我；他有經(jīng)營上的困難，我也非常理解。只要這個對上了，不會有分歧?！?br/>　　一個例外發(fā)生在幾年前，華誼高層決定應該怎么做《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的時候。8000萬的投資對于當時尚未上市的華誼兄弟來說，融資壓力相當大。王中軍提出，先賣掉一部分海外版權(quán)。沒有人比陳國富更樂觀，這是他自己儲備多年的一個項目，他依舊做了監(jiān)制，導演是徐克。預售不如想象順利，焦灼之際，他堅持華誼應該扛到底，不須找合伙人，“如果華誼對這個項目信心不足，那我們就別做了?！蓖踔熊姲l(fā)了頓牢騷，但還是全投了。后來這個項目如期推進，在內(nèi)地收獲近三億票房，也讓徐老怪第二次榮膺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
　　“當時華誼的資金沒有那么充足，如果一兩部像《集結(jié)號》、《狄仁杰》這樣的大片沒有成，公司銀根會緊。我當時沒有體諒到投資人承受的經(jīng)營壓力?！?br/>　　類似的境遇，恐怕今年會讓華誼掌門王中軍再度重溫。除了《太極》系列，公司還有一個項目投資將近兩億，這就是即將揭幕今年賀歲大戰(zhàn)的馮小剛心血之作《1942》?！霸隈T小剛的電影項目中，我的身份更像一個私人顧問。有時我的付出，甚至都不到署名監(jiān)制的地步。因為馮小剛對一個題材胸有成竹、感覺特別強烈的時候，才會啟動一個項目。”
　　兩年前，由陳國富監(jiān)制的另一部馮小剛作品《唐山大地震》以6.73億的總票房成為年度冠軍，《1942》能否延續(xù)甚至超越這一戰(zhàn)績，是此刻華誼高層最牽腸掛肚的焦點話題?！啊?942》的考驗，比《唐山大地震》要嚴峻。它是民族的一個心結(jié)，觸及的是我們不敢面對但又不得不面對的東西，你不可能像《唐山大地震》那樣給它一個光明的尾巴，觀眾和市場能承受多少，我們并不知道?！标悋徽f，“我只能說，真拍好了，觀眾會買賬?！?br/>　　馮小剛第一次看到作家劉震云的小說《溫故1942》是在1993年。從那時起，他便多次尋找機會，希望能夠?qū)⑦@段發(fā)生在中原大地的苦難歷史搬上大銀幕。2002年，電影《1942》第一次建組，因為立項受阻再度擱淺。
　　“中國出現(xiàn)馮小剛這樣的導演，真的是非常特別的一個現(xiàn)象?！标悋挥^察很久，“無論港臺或者好萊塢，一個導演拍了一種類型，就會成為專業(yè)戶，很少可以顛覆自己。只有像斯皮爾伯格這樣的大導演，會突然出其不意地拿出一部《辛德勒名單》，多少年后又拍了《世界大戰(zhàn)》。馮小剛也是這樣，他拿自己多年做商業(yè)電影跟觀眾之間積累的默契和信任，會做一些特別大膽的博弈?！?br/>　　這背后更大的豪賭，是項目的投資決策者?！叭绻皇菫榱私?jīng)營賬面上的成績，華誼完全可以干點別的。下這種賭注，風險太大，因為隨時可能被徹底槍斃。但這也是干這一行最刺激的一點。我想說的話，你得讓我說出來。從業(yè)人員的這種反斗或者是爭口氣，你怎么形容都行，我覺得是這樣的一種電影人的骨氣，在維持著我們這個行業(yè)的活力。就像卡梅隆做《阿凡達》，他的想象已經(jīng)超出了很多人的理解，那已經(jīng)是狂賭。電影史的各個階段，其實就是這樣的狂賭串聯(lián)起來的?！?br/>　　“決定電影往哪兒走的，絕對不是財務專家或者什么片場領(lǐng)導，都是這些賭徒藝術(shù)家決定的?！标悋徽f。
　　“那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我當然也是賭徒啦！”
　　文藝復興的電影人
　　電影圈沒有常勝將軍，陳國富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當年擔任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亞洲區(qū)制作總監(jiān)的時候，他曾接到周星馳送來的一個項目。那時他既對周星馳缺乏了解，也對這個足球加功夫的故事毫無興趣，結(jié)果放棄了這個項目。
　　后來，這部名為《少林足球》的電影，成為當年香港影壇最耀眼的救市力作，單片進賬將近七千萬，幾乎占據(jù)全港全年總票房的半壁江山。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它勢如破竹，狂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7項大獎。幾年后，當周星馳將另一部動作題材送上門時，陳國富欣然合作，這就是《功夫》。
　　當然在陳國富的履歷中，成功案例遠多于《少林足球》式的馬失前蹄。2010年10月，《狄仁杰之通天帝國》剛剛下線，由陳國富監(jiān)制的小成本文藝片《轉(zhuǎn)山》在云南麗江悄然開機，導演是第一次執(zhí)導長片的青年演員杜家毅。
　　在朋友圈中，杜家毅極像陳國富的另一位好友鈕承澤。“都是狂熱喜歡表演，但因為形象原因，總做不成男一號，只好憋著心氣改做導演?！笨赐曛v述滇藏線騎行經(jīng)歷的小說《轉(zhuǎn)山》，陳國富把它推薦給杜家毅?！拔抑滥悴蛔屗呻娪埃麜缮窠?jīng)病?！?br/>　　在陳國富的幫助下，杜家毅用3個月的時間和800萬的成本拍完了處女作。一年后，《轉(zhuǎn)山》讓只有小學學歷的杜家毅在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捧起了最佳藝術(shù)貢獻獎。
　　“監(jiān)制的權(quán)力，就是把看似不可能的機會變成實實在在的可能?！标悋皇褂玫母拍钍且粋€化學名詞：觸媒。監(jiān)制在一個項目中，要起到的是化學作用，而不是經(jīng)濟學或者物理學上的功能?！叭A語電影里可能有不到10個導演，對于投資人來說是有信心的。但在這10個人之外，應該還有一些新作品可以出來，就像《轉(zhuǎn)山》。”
　　“我常常講，我其實是在刷卡。投資人給我這個信用卡，我把它投給《轉(zhuǎn)山》。你不刷，一切就不會發(fā)生；我們不做，不會有人拍這種電影。拍完之后，起碼沒人過來說，做成這樣你不羞愧嗎？你完成了一個像樣的作品，造就了一個年輕導演，還有什么會比這個野心更大？電影對于投資人來說是下賭注，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勇往直前、不計毀譽。不這么做，電影對我毫無吸引力?！?br/>　　“文藝復興的電影人”，這是陳國富時常自詡的形象。在臺灣電影最困難時期，作為導演的他需要為自己的電影賣力吆喝，所以如今他對影片的營銷定位十分自信；擔任過臺灣電影金馬獎策展人和臺北電影節(jié)總監(jiān)，每年要在大量影片中遴選佳作參展參賽，所以如今他對電影在同類影片中的分量拿捏頗有心得。身上雜糅不同領(lǐng)域的電影知識，反而成全了現(xiàn)在一個如魚得水的資深監(jiān)制。
　　多年身居幕后，陳國富總是繞不開朋友們拋來的一個老問題：你為什么不做導演？問來問去，他自己也奇怪：難道我做監(jiān)制有什么不對嗎？朋友說：因為你的利益沒有最大化?！捌鋵嵨矣X得他們算來算去算錯了。你看，我的作品這么多，得到行業(yè)的尊重，沒人虧待我，誰比我的利益還大化？”未來如果有一個題材，陳國富確信沒有人比他更理解，他會毅然重拾導筒?！耙亲约旱男『⒈粍e人整成不倫不類的模樣，我會于心不忍?！?br/>　　“作為從業(yè)者，我最佩服的同行是馬丁·斯科塞斯，他都70歲了，拍的電影還是充滿銳氣，一個藝術(shù)家隨著歲月逝去還是保持充沛能量是非常了不得的；另外有一種作品于我是有特殊意義的，表面上沒殺傷力，但能安慰我、印證我和這世界的關(guān)系，像《浮云》、《東京物語》這樣的老電影。我們欣賞一部文藝作品，其實是在找一種相濡以沫的力量。我們本質(zhì)上都是孤獨的，但好電影可以給我們一個出路，一種宣泄或者升華。好電影不需花費太多資本，不需要時時面向大眾，但必須特別誠懇。我這一生的事業(yè)只要能拍出這樣的電影，哪怕只要一部，我就可以含笑而去了?！?br/>　　陳國富
　　導演、編劇、監(jiān)制，臺灣首屆金馬國際影展創(chuàng)始人，80年代與侯孝賢、楊德昌成立“電影合作社”，成為臺灣新電影運動的核心力量，2006年開始擔任華誼兄弟電影總監(jiān)制，是20年來對中國電影市場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導演作品有《征婚啟事》《國中女生》等，監(jiān)制作品有《天下無賊》《非誠勿擾》《唐山大地震》《可可西里》《狄仁杰之通天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