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到歐洲

　　一群特殊的移民
　　巴黎某個收容所：白色瓷磚鑲嵌、設(shè)施簡陋的房間里，25個男孩正在整理他們的鋪蓋，工作人員向他們發(fā)放床單和睡袋。這些孩子中，有兩個來自馬里，幾個來自孟加拉，其余的，則全部是經(jīng)過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想盡一切辦法來到這里的阿富汗少年。其中兩個最年幼的孩子，莫爾塔扎和穆罕默德只有13歲。他們是表兄弟，從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出發(fā)，歷經(jīng)五個月的徒步跋涉，今早剛剛抵達巴黎。莫爾塔扎脫下運動鞋，放在鋪蓋末尾，然后小心翼翼地脫下襪子，腳跟和腳底都是慘白的顏色。
　　我問他的腳怎么了，他只回答說：“水”。我在思量著他們的路線中是否有水路。一旁的穆罕默德（他能講的英語更多一點兒）解釋道：“在山上弄的。”我接著問是哪座山，猜測可能是在土耳其和伊朗邊境，莫爾塔扎卻一連說了幾個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意大利?！蹦潞蹦虏逶挷⒏f：“不是因為水，因為雪。”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孩子的腳不是因為水浸過，或是起水泡，原來，他用這雙凍傷的腳一瘸一拐地穿越了歐洲。
　　第二天，我又來到這群孩子中間，年長一些的阿富汗孩子正在公園里踢球。關(guān)于莫爾塔扎的腳疾，我問了問他的表兄，13歲的穆罕默德，臉上顯露著超出自己年齡的滄桑與嚴肅，努力用他僅有的英語講述路上的經(jīng)歷。原來，他們曾和八個成年人一起趕路，但是遇到斯洛文尼亞警察的堵截，兩個大人被逮捕，其余的人就開始繞道走山路。他們在雪地里整整走了5天，靠手機里的GPS導航，才得以翻越阿爾卑斯山，到達意大利北部。
　　在長達6000公里的行程中，小莫爾塔扎在穿越巴爾干半島時被凍傷了腳，半島上的馬其頓、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都留下過他的足跡。他的最終目的是投奔在歐洲的叔叔。父親在一次爆炸中身亡后，親戚們幫他想出了這條出路，他的母親則死于更早的戰(zhàn)爭。
　　逃離最危險的國度
　　這些阿富汗少年是世界上最易受傷害的移民。為了遠離暴力，他們成群結(jié)伴地徒步穿越歐洲。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阿富汗兒童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走進歐洲。2011年巴黎記錄的阿富汗兒童為300人，是收容的所有外國兒童中占比例最多的國家。意大利兒童保護專家統(tǒng)計，2011年羅馬登記收容過的阿富汗兒童（幾乎沒有女孩）數(shù)量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倍，達到了635人。申請庇護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只能幫我們了解大概的規(guī)模，因為很多孩子從來沒有申報過。2010年歐洲申請庇護的兒童數(shù)量為4883人，其中阿富汗兒童所占比例最大。
　　聯(lián)合國難民署的官員表示，阿富汗的安全局勢在惡化，被評為對兒童來說最危險的國家。去年1月到9月，1600名阿富汗兒童被殺或受傷。殘害及屠殺兒童不容忽視，最常見的殘害手段依然是雇傭和利用兒童進行自殺式炸彈襲擊或者放置炸彈?？砂⒏缓箖和€面臨著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地雷、性侵犯和強迫勞役等方面的威脅和傷害。
　　巨大的危險漩渦逼得孩子們不得不走上逃離之路。我第一次見到像莫爾塔扎這樣的孩子還是在3年前，他們和成年難民一起，擁擠在巴黎一個公園的圍欄邊，睡在灌木叢或者室外演奏臺的紙板上。當警察突然搜查公園或者帶著警犬巡邏時，他們就跑到操場的運動器材底下安身，或者在運河邊上過夜。孩子們聽說慈善組織“救世軍”及“法國避風港”（簡稱FTDA）能安置他們，常常去排隊以求得一席之地，但這些地方也僅僅是兒童難民的緊急避難所，通常人滿為患。每天晚上都有二十幾個孩子被拒絕，他們只能另做打算：在公園或者地鐵的角落囫圇睡一覺，或者整晚走在大街上以免自己被凍僵。
　　漫漫移民路
　　在FTDA未成年人辦公室門口，我遇到了奧馬爾，一個身材瘦弱的16歲男孩，頭戴著一頂滑冰帽，帽沿用力向下拽著幾乎蒙住了眼睛。他因為太過緊張而顯得坐立不安，手上的鉛筆在紙上亂畫。
　　我們的話題從他父親開始，他說：“全家人都非常擔心我的父親，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對父親的擔憂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對話中，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不是緊張，而是太過憂慮。
　　來自阿富汗首都南部的奧馬爾是家里五個子女中的老大。蘇聯(lián)時期的敵對狀態(tài)讓他的生活陷入混亂，只上了三年學，祖父就對他說：“不要去上學了，我們的敵人會把你殺掉，待在家里，不要頻繁去鎮(zhèn)上?！?br/>　　奧馬爾決心選擇艱辛卻擁有希望的移民之路。在經(jīng)歷過一次被遣返的挫敗經(jīng)歷后，他重整旗鼓再次出發(fā)，過程中他在走私犯手里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和其他十幾個人一起被遺棄在土耳其和希臘邊境的沙漠地帶，他和同伴們沒有遮風擋沙的帳篷，在荒無人煙之地苦苦等待向?qū)?。最終，他們放棄了，艱難地折回伊斯坦布爾。
　　奧馬爾仍不放棄，他游過一條寬廣的運河，穿著濕嗒嗒的衣服走了五個小時后，看到了一個希臘小鎮(zhèn)的燈光。在那里，他又被警察逮到，在一間擠著15個大人的屋子里被關(guān)了三天。之后，他在希臘北部城鎮(zhèn)的火車站過了四個晚上，直到一個好心的鐵路工人給他路費前去雅典。又經(jīng)歷25天的漫長等待，他與其他32個人一起被塞進一輛大貨車，每人只有兩包餅干，沒有水，他們就在這樣一個空氣污濁、氧氣不足的環(huán)境里待了30個小時，然后被司機丟棄在意大利。
　　奧馬爾繼續(xù)趕路，踏上開往米蘭的火車，然后去戛納。他和三個男孩一起，睡在海邊的地上，海風呼嘯，寒冷無比。奧馬爾終于到達了巴黎，在露宿街頭六天后，他來到FTDA申請幫助。他說：“我想住在這兒，在法國，沒有人傷害我?！睂嶋H上，幾天前，他在巴黎的一個公園被洗劫，僅有的30歐元盤纏和一張記錄祖父電話號碼的紙都不見了，他與家里的惟一聯(lián)系被切斷了。
　　在焦急之中，他很難去想未來會怎樣?！拔抑幌氚捕ㄏ聛?，如果能留在法國，我想去上學，如果他們給我這個機會的話?！睂τ谶@些阿富汗少年難民來說，能夠上學猶如某種特殊的榮耀。要想實現(xiàn)這個夢，他們首先要獲得未成年人的身份，但如果移民法官懷疑他們的年齡，還需要接受骨骼X光射線檢查，然后等上數(shù)月方能得到正式的保護。
　　此外，阿富汗的孩子們大多沒有接受過學校教育，因此壓力就顯得尤為巨大。有些孩子曾經(jīng)在歐洲或亞洲的大陸上跋涉一兩年，忍受了極端的環(huán)境，掙扎在法律邊緣，但一旦他們進入教育體系，沒有人會因為他們的遭遇而網(wǎng)開一面。
　　預算的緊張、難民的持續(xù)增加讓一些國家開始尋找其他解決辦法。去年，瑞典、英國、挪威和荷蘭組成了一個名為“無陪護未成年人返回平臺”，旨在幫助這些孩子返回自己的國家。盡管該組織強調(diào)遣返這些孩子的前提是自愿、庇護申請不成功、想重返祖國并且能夠聯(lián)系到家人等條件，但是仍然遭到質(zhì)疑。兒童保護組織認為，這樣的行動必須要確保兒童的利益受到保護，還要高度警惕不實家庭信息帶來的危害，以及可能給阿富汗的親人帶來的麻煩（為了把孩子送出國而借債或者把女兒嫁出去）等等。
　　盡管孩子們只身長途跋涉的過程是危險的，但國際社會因此而阻礙他們逃離危險家園也是不合適的。每一個從嚴酷考驗中幸存下來并到達歐洲的阿富汗孩子，都有著令人震驚的勇氣和悲痛的遭遇，有的經(jīng)歷太多恐懼，有的受到太多精神創(chuàng)傷，有的則年幼到還無法解釋到底是什么力量把自己帶到這里。
　　追尋夢想和希望
　　我又遇見了賈利勒，一個圓臉的16歲男孩，來自阿富汗北部，現(xiàn)在正在接受法語教育，這是他第一次上學。在阿富汗，他接受的惟一教育就是鄰居每天晚上教他一個英語單詞。自從成為孤兒，賈利勒已經(jīng)懂得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母親在他10歲時死于心臟疾病，父親又在三年前去世。有人說他父親為塔利班賣命，他沒有親眼見到父親的殞命，但他哥哥目睹了，刺激太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用賈利勒的話說：他哥哥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指望了，雖然哥哥才僅僅22歲。
　　賈利勒父母雙亡后住在叔叔家，但卻經(jīng)常遭受毒打。好在姐夫幫了他，給了走私犯一筆錢幫助賈利勒逃到了土耳其。15歲的賈利勒先后路過了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和希臘。他沒錢，一路上耽擱很久，有時候靠擦玻璃糊口。后來在希臘，他爬進一輛卡車底部，抓住底盤來到意大利，又過了九個月的行程到達巴黎，接下來一個月都睡在馬路上?，F(xiàn)在他正學習語言，一下課就跑到蓬皮杜中心的圖書館，利用里面的耳機聽法語。他的計劃是：勤奮學習成為一名醫(yī)生，如果不能做大事就做小事，如果不能成醫(yī)生，就當電工。
　　一周之后，我路過救世軍避難所的集合點，又有一批人聚集在此等待被挑選出來，獲得25個位置中的一個。45個孩子參差不齊地排著隊，每個人都是新來的。穆罕默德和莫爾塔扎已經(jīng)離開，重新游蕩在馬路上。也沒有奧馬爾的跡象。賈利勒四個月前曾在這里排隊，現(xiàn)在一個旅館里有了住處，有時也到施舍處填飽肚子，和一群阿富汗孩子扎成堆，講著自己的語言。其他的孩子，已經(jīng)消失在歐洲的各個角落，尋覓自己的棲身之地。在這個大城市里，他們的痕跡已經(jīng)消失，只留下了各自不為人知的故事。
　　[譯自英國《觀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