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這是古人對歌唱藝術的推重。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聲樂藝術在器樂藝術之上。這種看法,在今天未必會得到認同。畢竟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等大師并非以歌唱而名世,雖然帕瓦羅蒂活著時也曾風靡全球,萬千俗眾最為傾倒的也是鄧麗君等歌星。古人所謂絲竹之音不如人的嗓音乃是因為歌唱藝術不僅有音律,還有歌詞,而歌詞發(fā)抒胸臆,表達真情,最能動人心魄。且歌唱帶有表演性,歌者表情容儀,活色生香,加之歌喉婉轉,曲盡柔腸,自有顛倒眾生之妙。
古之歌者亦多,然被人視為下賤,“帝王家譜”的正史自然不載,所以,考察古之歌者只好到所謂“猬雜”、“鄙俗”的筆記雜錄中去找。但那里所記也十分簡陋,大多只記下幾個人名,所以等于不記。宋人王灼的《碧雞漫志》所記古之歌者頗多:“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戰(zhàn)國時男有秦青、薛談、王豹、綿駒、瓠梁,女有韓娥。漢高祖《大風歌》,教沛中兒歌之。武帝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歌。漢以來,男有虞公發(fā)、李延年、朱顧仙、未子尚、吳安泰、韓發(fā)秀,女有麗娟、莫愁、孫瑣、陳左、朱容華、王金珠?!蓖踝扑洠恢鶕?jù)者何,戰(zhàn)國時的韓娥,唐人段安節(jié)的《樂府雜錄》中也記過,然除了人名,這個女歌手身世及藝術活動全都湮滅無聞了,其他更無論矣。李延年,因為他的妹妹得到了漢武帝的寵幸,演出了一段使帝王神魂顛倒的故事,《漢書》有載,故可尋得只鱗片羽,但也不過被視為宵小佞幸之徒而已。莫愁,野史有記,然來于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實有其人,大可存疑。樂府詩云:“莫愁在何處?住在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庇浉枧畱弁踔僖病6踝埔艠犯娍甲C曰:“世徒知石城有莫愁,不知洛陽亦有之,前輩言‘樂府兩莫愁’,正謂此也?!逼湟娨恢^:“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此莫愁乃是嫁于豪富之門的女子,與歌者無關了。
延及唐代,帝國繁盛,四海升平,且出了李隆基這樣一個風流自賞、通曉才藝的皇帝,所以藝術上也燦如星漢,空前繁榮。不僅文學上才人輩出,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歌史上空前絕后的輝煌,就是歌舞音樂等藝術領域,吸收西域各國的藝術營養(yǎng),也形成了才調絕倫、蔚然大觀之氣象。僅就歌唱藝術來說,就有很多著名的歌者。一方面,是因為皇家有教坊這樣的專門藝術機構,養(yǎng)了很多歌舞表演人才。教坊分左右,“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蓋相因而成習”。教坊內,還教習訓練一些彈奏琵琶等絲竹樂器的女子,謂之“搊彈家”,就是器樂演奏者。這樣把宮廷祭祀、犒軍、宴樂等表演的藝術人才集中到一起,由皇家供養(yǎng),其規(guī)模相當于今世一個相當大的藝術表演團體,所以各種藝術人才都相當杰出。而且,自漢魏以來,官宦豪門之家、富商大賈之門,均有蓄養(yǎng)歌妓之風尚,白居易有詩云:“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chuàng)Q一主……”可見調教歌妓,乃當時之風習。白居易又有詩云:“不愛君池東十叢菊,不愛君池南萬竿竹,愛君簾下唱歌人,色如芙蓉聲似玉?!卑拙右拙驮行⌒U、樊素兩歌妓隨侍左右,在與朋友的宴樂雅集間獻藝助興(私家蓄養(yǎng)歌妓,歷代不絕,以為豪門富家聲色之娛。宋人王灼自敘紹興年間居成都碧雞坊妙勝院,自夏涉秋,與王和先、張齊望所居甚近,皆有聲妓,日置酒相樂,嘗作詩云:“王家二瓊芙蕖妖,張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紅云島邊弄春色。滿城錢癡買娉婷,風卷畫樓絲竹聲。誰似兩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勸飛觥?!保侗屉u漫志》列唐代歌者男女計三十六人,唐人段安節(jié)的《樂府雜錄》中也談及歌者十人之多,這還不算眾多的民間歌手。白居易詩云:“《六幺》《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可見唐代歌者之盛。
大唐因歌藝而取榮華者,當首推李龜年?!睹骰孰s錄》云:“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能歌,制《渭州曲》,特承顧遇,于東都起大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笨磥?,李氏兄弟不僅工于歌舞,尚能作曲。唐代有《荔枝香》曲,亦李龜年作,《碧雞漫志》引《脞說》語云:“太真妃好食荔枝,每歲忠州置急遞上進,五日至都。天寶四年夏,荔枝滋甚,比開籠時,香滿一室,供奉李龜年撰此曲進之,宣賜甚厚。”杜牧有詩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飛馬揚塵,送荔枝也;妃子歡笑,不獨為果香,亦為曲妙也;此曲何人所作,李龜年也。故“特承顧遇”也,“宣賜甚厚”也,“逾于公侯”也!此小民又安得知之也!
大唐真正的職業(yè)演員,當首推黃幡綽、張野狐二人?!稑犯s錄》云:“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贝思刺拼^“參軍戲”也??肌皡④姂颉敝畞須v,謂“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臧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優(yōu)伶戲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東漢末,漢和帝為了懲治貪官石耽,將其作為小丑,在大庭廣眾中,令優(yōu)伶戲弄羞辱之,為帝王開心笑樂。至唐代,這個以戲弄羞辱人為帝王開心樂事的傳統(tǒng)依舊。唐代開元年間有個叫李仙鶴的人善于此戲,唐明皇特授他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自后有個叫陸鴻漸的人撰詞稱以供帝王笑樂的把戲為“韶州參軍”,這就是“參軍戲”名稱的由來。倘若說“韶州參軍”是個軍隊職務,那么李仙鶴只食其祿,并不參與軍隊布防攻守事務??梢姡乃嚾瞬攀谟柢娿?,在唐明皇的時代就開始了。唐代更早的崔令欽所著《教坊記》中記載了教坊內的階層關系,其實,教坊在某種意義上,有如蓄養(yǎng)皇帝性奴的囚籠?!凹伺胍舜涸?,謂之‘內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前頭也。其家猶在教坊,謂之‘內人家’,四季給米。其得幸者,謂之‘十家’,給第宅,賜無異等”。顯然,由于“內人”常得在皇帝身邊,地位較高,顯然都是容色絕佳的女子。然而比她們地位更高的,則謂之“十家”,因為“十家”的女子得到過皇帝的寵幸。原來皇帝“幸”過的女子不過十人,故以“十家”稱之,后來漸增至幾十家,仍稱“十家”?!笆摇痹诮谭恢械牡匚划斎皇亲罡叩?。“內人”只給米,而“十家”則給第宅。每月二十六日或“內人”生日,“內人”可以和母親、姐姐、姑姑等親人相會,而“十家”則可在家中(所賜第宅)和親人團聚。唐代教坊其實是個階層分明、尊卑有序的小社會。《教坊記》記載了黃幡綽等人的一次“表演”:“凡樓下兩院進雜婦女,上必詔內人姊妹入內賜食,因謂之曰:‘今日娘子不須唱歌,且饒姊妹并兩院婦女?!谑莾燃伺c兩院歌人更代上舞臺唱歌。內妓歌,則黃幡綽贊揚之;兩院人歌,則黃幡綽訾垢之:有肥大年長者即呼為‘屈突干阿姑’,貌稍胡者即云‘康太賓阿妹’,隨類名之,僄弄百端。”受皇帝寵幸的“內妓”唱歌,無論優(yōu)劣,黃幡綽為討好皇帝,大加贊揚;“兩院人”初入教坊,地位低下,在臺上唱著歌,黃幡綽在一旁大呼小叫。歌者人身品貌,歌藝短長,皆遭僄弄羞辱,讓這些歌者情何以堪!然而,當眾戲弄羞辱別人使主子開心卻是他的當行本事??陀^地說,黃、張二人地位同樣卑賤,職分所關,本人倒未必存有惡意,而且兩人能常在至尊左右,博帝王歡心,當自有一份聰明。如張野狐,業(yè)務上也堪稱高手?!睹骰孰s錄》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寄恨。時梨園弟子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于世?!笨磥?,張野狐亦非等閑之輩,光靠耍嘴皮子“臭否”人還是站不住腳的。王灼考證此曲時,言及黃幡綽,說唐明皇夜宿上亭,雨中聞牛鐸聲聲,悵然而起,問黃幡綽:“鈴作何語?”黃答曰:“謂陛下特郎當”?!疤乩僧敗奔础安徽巍币玻嗉疵耖g俗語“吊二郎當”之意。唐明皇耽于女寵,引來安史之亂,倉皇奔蜀,于馬嵬坡前被逼勒殺愛妃楊玉環(huán)。此時宿于荒亭,霖雨連日,夜聞牛鈴聲,自當倍感凄涼,焉得不“特郎當”也!黃不過是小丑一類人物,在皇帝面前能有此語,也見至熟則無尊?;实劾仟N郎當,咎由自取;小丑俗言直語,堪博一笑,倒不必認為他有何諷喻之意也。黃、張之輩經(jīng)常在皇帝面前笑謔狎樂,時間長了,皇帝對他們的言語不以為忤,反倒覺得受用。廟堂之臣不宜說、不便說或不屑說的話,由弄臣用自己的方式說出來,會得到更好的效果。況且皇帝也是人,不可能板著面孔正言危坐,整日和臣子們商議治國安邦之道,游宴娛樂、耽于女寵才是唐明皇這樣的帝王的日常生活,所以,黃、張之輩得寵正是理所當然。唐樂隊有“拍板”,本無曲譜,唐明皇讓黃幡綽制拍板之譜,黃乃于紙上畫兩耳以進。上問其故,黃對曰:“但有耳道,則無失節(jié)奏也?!迸陌搴涡枳V,有耳即能聽出節(jié)奏,此似明斥皇帝沒長耳朵,但皇帝并沒有發(fā)怒。唐明皇愛打馬球,這項活動有一定的危險性。黃勸阻道:這樣的活動讓小崽子們玩就可以了,皇帝在一邊看,照樣可以得到快樂。好比我們在御宴上看那玉盤珍饈,雖然沒吃到嘴,看著也解讒了?;实垡灾磷鹬临F之身,何必參與其中呢?唐明皇認為他說得有理,自此只當看客不再下場了。后世梨園供奉唐明皇,以為戲曲演員的祖師爺,這其實有些高攀,李隆基畢竟是一國之君,真正的祖師爺應該是黃幡綽、張野狐。他們是職業(yè)演員,不是業(yè)余的。至于成為皇帝的弄臣,那是時代造成的。
大唐歌者中因才藝品貌得帝王愛幸的有念奴、孟才人、楊花飛諸人。《開元天寶遺事》云:“念奴有色,善歌,宮伎中第一。帝嘗曰:‘此女眼色媚人。’”又云:“念奴每執(zhí)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碧拼娙嗽 哆B昌宮詞》:“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春嬌滿眼淚紅綃,掠削云鬢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逼渥宰⒃疲骸澳钆鞂氈忻?,善歌。每歲樓下酺宴,萬眾喧溢,嚴安之、韋黃裳輩闢易不能禁,眾樂為之罷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皆悄然奉詔。然明皇不欲奪俠游之盛,未嘗置在宮禁,歲幸溫湯,時巡東洛,有司潛遣從行而已?!边@里敘述了唐明皇舉行盛大宴樂時,萬眾擾攘,宦官不能禁聲的混亂場面。明皇只得吩咐高力士傳念奴唱歌以壓場。念奴之歌聲,響遏行云,還要“邠二十五郎”即邠王李承寧(排行二十五)伴奏方可。念奴貌美,眼波流轉,令皇帝也心動,但是,皇帝不想奪教坊梨園的“俠游之盛”,所以念奴還能“伴諸郎宿”,是梨園弟子的“大眾情人”。但這樣一個美人,皇帝當然不肯放過,雖然尚未成皇帝禁臠,但皇帝外出,或去驪山洗溫泉,或巡幸東都洛陽,有司還是安排念奴偷偷隨行。后世《念奴嬌》曲牌,其來有自也。孟才人事見張祜《孟才人嘆》:“偶因歌態(tài)詠嬌嗔,傳唱宮中十二春。卻為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吊孟才人?!逼湫蚍Q:“武宗疾篤,孟才人——以歌聲獲寵者——密侍左右,上目之曰:‘吾當不諱,爾何為哉?’(孟)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香?。(孟)復曰:‘妾嘗藝歌,愿對上歌一曲以泄憤?!S之,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y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媳?,將徙柩,舉之愈重。議者曰:‘非俟才人乎?’命其櫬至,乃舉?!边@是唐武宗李炎的事。孟才人服侍病重的皇帝,被皇帝問道,一旦自己死去,她將如何?她回答是用眼前“笙囊”自縊,為皇帝殉葬。此是否出于真心,尚難揣測。但她提出在皇帝面前唱一支歌,以抒心中悲情,歌罷卻腸斷身死?;实鬯懒?,棺材卻抬不動,人說這是在等孟才人,把孟的棺材抬來,皇帝才起靈。當然,依皇家之制,區(qū)區(qū)才人尚不足以和皇帝同穴而葬,孟才人泉下游魂,或許仍在唱那首哀歌吧!此歌唱的是情?唱的是恨?唱的是悲?唱的是嘆?誰能說得清?為要測度才人生前泉下之心曲,這里就要問她唱的什么歌了。張祜有《宮詞》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贝嗽娝埔矠槊喜湃怂鳌D敲?,孟才人為何唱了《何滿子》即腸斷氣絕?原來這何滿子也是唐代一歌者,卻是命運最為慘烈的。白居易詩云:“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弊宰⒃唬骸伴_元中滄州歌者姓名,臨刑進此曲以贖死,上竟不免?!痹∫灿性娫疲骸昂螡M能歌聲婉轉,天寶年中世稱罕。嬰刑系在囹圄間,下調哀音歌憤懣。梨園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羈網(wǎng)緩。便將何滿為曲名,御府親題樂府纂?!倍怂?,略有不同。但相同的一點是:歌者何滿子因事系獄,此曲乃獄中或臨刑前而成。從元詩來看,何滿子是受冤枉的,否則,“憤懣”何來?所以有梨園眾弟子為之求情。白居易說“上竟不免”,唐玄宗還是下令處死了何滿子,元稹卻說他因進此曲,給他緩了刑。無論如何,這個命運悲慘的歌唱藝人留下的乃是一首抒發(fā)憤懣的斷腸悲歌。孟才人原是下賤的歌女,與何滿子身世相同,雖因才藝得皇帝寵幸,但皇帝臨死卻不想饒過她(“吾當不諱,爾何為哉?”),她“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唱的當然是自己的悲情恨意!情勢相逼,不得不死。正是:才人唱歌如臨刑,氣類同感有悲聲。一曲斷腸何滿子,豈是唱給帝王聽!楊花飛事見《南唐近事》:“玄宗留心內寵,宴私擊鞠無虛日。嘗命樂工楊花飛奏水調詞進酒,花飛惟唱:‘南朝天子好風流’一句,如是數(shù)四。上悟,覆杯,賜金帛?!边@里的楊花飛似用歌聲諷諫帝王。但是這個整日宴樂、打馬球,混跡于內寵中的風流天子雖一時悟而覆杯,但終因風流享樂、淫靡誤國,招來大禍。唐玄宗李隆基既愛文藝,又愛體育,更愛美人;能擊鼓、吹笛、作曲……如果活在當代,說不定成為文體明星??上зF為天子,這些皆成禍國之媒。
大唐歌者中才調絕倫,萬眾傾倒,卻又命如敗荷、飄零凋殘的有韋青、張紅紅、永新、駱供奉、胡二姊等人。他們都是玄宗朝教坊或梨園中人,后因戰(zhàn)亂或個人際遇,皆零落成泥,空留嘆惋。其中韋青有別于眾人,乃士人出身?!稑犯s錄》引其詩自敘身世:“三代主綸誥,一身能唱歌?!翱梢娦摒B(yǎng)不同凡庶。他后來官至金吾將軍,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當在眾歌者之上。當年張紅紅本是一個流落街頭的歌女,與其父賣唱乞討。過將軍韋青府,正巧韋青于臨街的窗子前聽到紅紅唱歌,其聲嘹亮,且有美色。于是納其為姬,把其父也安排在后宅養(yǎng)了起來。韋青把自己的音樂知識和歌唱技藝教給紅紅,紅紅悟性很高,很快就領會了。當時有一個樂工,參照古時留下的《長命西河女》,加減節(jié)奏,翻為新聲,作了一首曲子。樂工沒有以之示人,拿來先請韋青欣賞認可。韋青安排紅紅隱在屏風后,聽其曲詞。紅紅“乃以小豆數(shù)合,記其節(jié)拍”。樂工歌罷,韋青入問紅紅如何,紅紅答:“已得矣。”于是,韋青對樂工說:“我有一女弟子,很早就唱這支曲子,這并非你自己自創(chuàng)的新曲?!睒饭ぎ斎徊恍牛谑琼f青令紅紅在屏風后把此曲唱了一遍,竟然一聲不失。樂工大為驚異,遂請相見,嘆服不已。紅紅說:“此曲原來有一聲不工穩(wěn),我已將它正過來了。”韋青于是把此曲獻給皇帝,第二天,皇帝傳旨,把紅紅召入了宜春院。特受皇帝寵愛恩澤,宮中皆稱其為“記曲娘子”,不久即命為“才人”,成了皇帝的“禁臠”。韋青是混跡于官場的文化班頭,此種人總是機心狡詐,做事不地道。他不僅用不正當手段攘奪了別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且拿去向皇帝邀寵,結果,自己的娘子被皇帝霸了去。然而此輩做事,向上邀寵乃第一要緊,只要上邊喜歡,任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出身卑賤的張紅紅畢竟是有情意的女子:一天,宮人奏報說韋青死了,皇帝將此消息告訴紅紅。紅紅嗚咽對皇帝說:“妾本風塵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歸,致身入內,皆自韋青,妾不忍忘其恩?!庇谑?,竟為韋青悲慟而死。皇帝悼惜不止,贈名昭儀,死后在帝王的妃嬪中增加一個等級。一個稟賦超常的天才歌女在那個時代似乎也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了。
《樂府雜錄》記歌女永新事云:“開元中,內人有許和子者,本吉州永新縣樂家女也,開元末選入宮,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既美且慧,善歌,能變新聲。韓娥、李延年歿后千余載,曠無其人,至永新始繼其能。遇高秋朗月,臺殿清虛,喉囀一聲,響傳九陌。明皇嘗獨召李謨吹笛逐其歌,曲終管裂,其妙如此?!边@位原名許和子的女子在教坊中名列頭排,屬等級很高的“內人”。以其籍貫“永新”為之藝名。她的歌唱藝術踵古代藝術大師之后,堪稱繼往開來的明星。其歌聲瀏亮,“響傳九陌”,在古代,是不能借助于任何擴音設備的,不難斷定,永新是一位天分極高的女高音歌手。后面也記載了和歌女念奴相類的逸事:即在皇帝舉行盛大宴樂之時,觀者萬千,喧嘩聚語,不能安靜,宦官高力士奏請永新出場,高歌一曲,止喧定場??磥?,這個法子他們也是經(jīng)常使用的,非念奴,即永新,女高音歌手登臺一歌,即收“廣場寂寂,若無一人”之效。且不止此也,“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腸絕”。歌聲的魅力豈可限量哉!但是,一個歌者的命運是和時代密切相關的。風流天子的好日子終有到頭的一天。漁陽鼙鼓,四海烽煙,皇帝奔竄,六宮離亂,歌者永新也開始了漂泊的生活。她先是嫁給了一個士人,躲避叛軍,到處逃難。有一天,逃難到廣陵的韋青月夜憑攔,聽舟中有人唱水調歌。韋青驚道:“此乃永新之歌也!”遂登舟相見。感世事之無常,嘆身世之飄零,二人不禁相對而泣。后來,永新和其母隨士人返回京城,戰(zhàn)亂過后,宮殿傾圯,才人星散,教坊梨園,皆成焦土,再也尋不回往日的繁華旖旎?!袄罹陱垜B(tài)成春夢,周五殷三歸夜臺”(白居易)??蓢@永新鶯喉燕姿,俱皆廢沒,為了活命,只得委身風塵了。永新臨死,愴然涕下,對其母道:“阿母錢樹子倒矣!”永新的故事真是纏綿悱惻,哀婉動人!伴君王、委風塵,為內人,為錢樹子,她的本錢是她的美貌和歌唱天賦,當本錢用盡,也就化為塵土了。
安史之亂中,教坊才人、梨園子弟飄零四方者不獨永新一人。《樂府雜錄》云:“靈武刺史李靈曜置酒,坐客姓駱唱《何滿子》,皆稱妙絕。白秀才者曰:‘家有聲妓,歌此曲,音調不同。’召至,令歌,發(fā)聲清越,殆非常音。駱遽問曰:‘莫是宮中胡二姊否?’妓熟視,曰:‘君豈梨園駱供奉邪?’相對泣下?!闭^“燕語如傷舊國春,宮花旋落已成塵”(李益)。其間的故國興亡,離情別恨,又怎一個愁字了得!
大唐歌者所唱,究竟是什么歌呢?唐人《教坊記》列曲名三百二十四首,如今只見曲名,辭曲皆亡。唐代詩人元結(次山)曰:“嗚呼,樂聲自太古始,百世之后,盡亡古音;樂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后,遂亡古辭。”宋人王灼曰:“次山知之晚也。孔子之時,三皇五帝樂歌已不及見,在齊聞韶,至三月不知肉味。戰(zhàn)國、秦火,器與音、辭亡缺無遺?!彼甲C道:“至唐武后時,舊曲存者,如《白雪》、《公莫舞》、《巴渝》、《白紵》、《子夜》、《團扇》、《懊憹》、《石城》、《莫愁》、《楊叛兒》、《烏夜啼》、《玉樹后庭花》等,止六十三曲;唐中葉,聲辭存者又止三十七,有聲無辭者七,今不復見。唐歌曲比后世益多,聲行于今,辭見于今者,皆十之三四——世代差近爾?!边@是宋代的情況。如今,又越千年,唐音我們已不可得聞矣。但是,唐代的歌詞我們還能約略知道一些,除了歌者自己創(chuàng)作的以外,唐代歌者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已成常俗,我們從流傳下來的唐詩中亦可略窺華彩。唐詩中的竹枝、浪淘沙、楊柳枝等詩,乃詩中絕句,多為歌詞,如李太白《清平樂》、元、白諸詩,皆為知音者協(xié)律作歌?!短剖贰贩Q,李賀樂府數(shù)十篇,皆合之管弦。又稱:李益詩名與李賀相埒,每一首成,樂工爭相賂取,被聲歌,供奉天子。元稹贈白居易詩云:“休遣玲瓏唱我詩,我詩多是別君辭”。自注道:“樂人高玲瓏能歌,歌予數(shù)十詩?!卑滓嘤性娫疲骸跋蠣庯w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詩?!薄侗屉u漫志》引舊說稱: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同到旗亭飲酒,恰逢梨園歌妓也于此聚宴。三人約曰:“我輩皆擅詩名,未分高下,且聽諸歌妓唱詩以分優(yōu)劣?!毕g,聽一妓唱王昌齡詩云:“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自喜。又一妓復唱高適詩云:“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边m亦樂之。之渙曰:“且聽那位最好的歌妓所唱,若非我詩,終身不敢與二位爭衡。不然,二位列拜床下?!表汈?,那歌妓開口,果然唱道:“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敝疁o揶揄兩位道:“如何?我豈妄哉!”這個故事,除了表現(xiàn)文人的爭競心態(tài)外,也說明三位皆為詩林高手,他們的詩當時就被歌者傳唱的。唐詩燦若星河,光華百代,遙想那些詩篇在燭光搖曳、絲竹悅耳中,被歌者或淺吟低唱或引吭高歌的情景,焉得不生欣羨之情、綺麗之思、感奮之念乎!
大唐歌者,多為皇室、官宦或富豪宴樂之具。大凡文藝人才皆具天賦異秉,其靈秀之氣、天籟之聲發(fā)于自然。宴饗宮廷、聚客豪門,端賴此輩侑酒助興,傳情達意。然而藝術因此才得精致,才得繁榮。這種藝術與權力、財富的共謀或依存關系古今中外,概莫如此?;囊爸?、庶民之嘆只有經(jīng)過文野的轉換才可臻于完美,流傳久遠。《文酒清話》云:“唐封舜臣性輕佻,德宗時使湖南,道經(jīng)全州,守張樂燕之,執(zhí)杯索《麥秀兩歧》曲。樂工不能,封謂樂工曰:‘爾山民,亦合聞大朝音律!’守為杖樂工。復行酒,封又索此曲。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封為唱徹,眾已盡記,于是終席動此曲。封既行,守密寫曲譜,言封燕席事,郵筒中送與潭州牧。封至潭,牧也張樂燕之,倡優(yōu)作襤褸數(shù)婦人,抱男女筐筥,歌《麥秀兩歧》之詞,敘其拾麥勤苦之由。封面如死灰,歸過金州,不復言矣?!弊x此,我們能夠感受官吏的跋扈和倡優(yōu)歌者的機智。但是,宮廷宴樂中,這樣的表演和歌唱是不會得到帝王喜歡的。所以我想,如此表演和歌唱的《麥秀兩歧》大約是不會達于廟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