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旅程,是我連續(xù)跑了三年的旅程,有五十五分鐘的車程。一直到高中畢業(yè),考上師專,我在這段由哈爾濱到牡丹江的列車上,從一個叫小九的只停一分鐘的車站上車,到一個叫帽兒山的只停三分鐘的車站下車,然后再走十分鐘的路程到那里的中學上學。晚上放學,再乘列車回家。
列車是疾駛的一個小社會,你會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讓你在埋頭學習的空隙面對現(xiàn)實,觀察社會,進行思考。
曾經(jīng)在這趟列車上,我看到一個七八個人的流浪劇團,帶著各種演出道具,堆在過道,演出團的其他人坐在行李上休息,有一個男演員卻在一邊糾纏一個年輕女演員。這個女演員很無奈很厭煩,又很忍耐,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和那個男演員周旋,男演員涎著臉,說著很猥褻的話往前湊,嘴都要拱到女演員的臉上去了。女演員漲紅著臉,青筋都暴了出來,卻忍著不發(fā)火。我看著男演員那無賴的嘴臉,恨不能沖上去抓他滿臉花。旁邊座位上的一位旅客看不下去了,站起來用腿隔開那男子的臉,假裝伸懶腰,女演員借機挪了個位置,離開了是非之地。男演員沒得逞,假裝很累,靠著行李,眼睛卻不停地往女演員那瞄,尋找下一個機會。我發(fā)現(xiàn)離他們最近的一個老演員瞇著眼睛瞅了他們—下,似笑非笑。我猜這個劇團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卻又假裝不知道??煜萝嚂r我看見那女演員歪在行李上睡著了,那男子又蹭到跟前去了,而那老演員閉著眼睛,將自己的一條腿橫伸出去放在女演員的身邊,男演員不能靠近女子,坐在一邊想辦法。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我看見了社會復雜的一面,知道了對付無賴需要斗智斗勇,也知道關鍵時刻幫人一把對于被幫助的人來說是多么重要。
那是一個超胖的高大女子,她往過道一站,就能卡在兩座之間。每周能見她兩三次,一手夾一個麻袋,去趕集是這樣,回家時還是這樣。去時麻袋里裝的是地里產(chǎn)的要賣的東西,回來時麻袋里裝的是給小賣店進的東西。她艱難地擠上車,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就扶著車廂喘氣,嗓子里發(fā)出拉風匣的聲音。聽和她一個屯子的同學說,她本不這么胖,是得了一場病之后開始變形的,因為太胖她走路有些搖晃,低頭看不到腳面,她只能試探著往前挪。她這種體形干活很艱難,但她不得不干,因為丈夫癱在炕上起不來,兩人沒有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她愁眉苦臉過,總是嗓子拉著風匣還呵呵大笑,同行的人說她不知愁,還傻笑,她笑得更大聲地說:那咋整,不要老爺們兒了,把他扔甸子里喂狼,天天坐那哭?你管我后半輩子?
別人在邊上說:就得笑,要不日子更沒法過了。大家就都笑了。那時我正為自己的前途發(fā)愁,看看她的命運,想想自己還年輕,身體也好,未來的路比她要好走得多。她都不絕望,我還有什么抱怨的呢。
每天乘坐這趟列車的學生有五六十人。每天上車之后大部分學生都向一個車廂集結(jié),這是漸漸養(yǎng)成的習慣,便于列車員管理。車廂里的學生做什么的都有,不管怎樣熱鬧,總有幾個學習的人,默默地站在一邊,靠著座背,聚精會神地看書復習,這其中就有我一個。有時站在過道倚座背,人來人往總要讓來讓去,我就干脆走到車廂連接處站著看書,這個車廂的列車員叔叔已經(jīng)認識我了,每次出來看見我在看書就說:好孩子,你肯定能考上大學,功夫在這呢。冬天的連接處上著霜,列車員叔叔把鍋爐燒得旺旺的,讓我挨著爐門站著。因為連接處人少,有時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這里晃,列車員叔叔為了我不挨欺負,有時會站在一邊望著窗外一聲不吭地保護我。當他知道我的高考分數(shù)過了本科線,連聲說好,后來又知道我被調(diào)劑到大專去了,就安慰我說:不怕,你在哪兒都是好樣的。當我最后一次乘這趟列車,向列車員叔叔告別時,他嘆了口氣:唉,這么多年,眼看著一個一個孩子畢業(yè)了,很少坐這趟車了,真挺想你們的。說著他又笑了:不過新的孩子又來了。你看,那不還有站著學習的孩子,都是好樣的。
我感激列車員叔叔幾年來對我的關心和保護,從他那我得到了鼓勵和支持,有了更多的信心,為走出大山做了充足的準備。
這一段短短的旅程,是我不可多得的人生經(jīng)歷,我看到了許多,學到了許多,思考了許多,成長了許多。
(陳悅?cè)仕]自《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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