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題南湖煙雨樓詩碑賞析

陳憲平

（浙江嘉興南湖革命紀(jì)念館 浙江 嘉興 314050）

南湖位于浙江嘉興市區(qū)東南，地處太湖流域水網(wǎng)地帶，氣候濕潤，一年四季風(fēng)景秀麗，素以煙雨風(fēng)光聞名于世。南湖歷史悠久，古稱陸渭池，又名滮湖、馬場湖，雅稱鴛鴦湖，自古就是江南著名的旅游勝地。宋代以后，嘉興南湖就與杭州西湖、紹興東湖并稱為浙江三大名湖。南湖湖心島上有舉世聞名的煙雨樓，為中國八大名樓之一。明末大才子張岱在其著作《陶庵夢憶》中是這樣評價嘉興南湖煙雨樓的：“嘉興人開口煙雨樓，天下笑之，然煙雨樓故自佳。”1961年和1981年，浙江省人民政府兩次正式公布南湖煙雨樓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2001年6月，國務(wù)院又公布“嘉興南湖中共一大會址”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2011年9月，南湖景區(qū)又被國家旅游局評定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qū)。南湖湖心島上有歷代文人墨客在游歷南湖煙雨樓過程中形成的大量碑刻，以及其他原因從外地移入湖心島的部分碑刻，總共藏有各類碑刻計67塊[1]，其中有兩塊乾隆詩碑尤為珍貴。

一、乾隆詩碑的歷史沿革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1711—1799），在位期間，六次南巡，[2]曾八次駐蹕南湖并登臨煙雨樓。乾隆對南湖的煙雨風(fēng)光情有獨鐘、贊嘆不已，將其比作蓬萊、方壺仙境和水晶宮?，F(xiàn)遺存的兩塊乾隆詩碑，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卻遭到了紅衛(wèi)兵“破四舊”行動的摧殘。他們用粗大的繩索將兩塊詩碑拉倒在地，隨著“轟隆”兩聲巨響，東詩碑?dāng)r腰摔斷成兩截，西詩碑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損。隨后，這兩塊代表封、資、修、帝、皇、將、相的乾隆詩碑“殘軀”被丟棄在湖心島上圍墻角落里。文革以后，直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省、市文物部門加大了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hù)工作，與此同時，市級文物部門著手對省級重點文保單位煙雨樓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修繕與保護(hù)。其中，在湖心島圍墻角落“躺”了十幾年的乾隆詩碑得到修復(fù)并建造御碑亭，成為一處引人注目、鑒賞的實物景觀。但是，細(xì)心的游客如今仍可以從這兩塊乾隆詩碑上看到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留下來的“杰作”，這些痕跡見證了乾隆詩碑在文革時期遇難，劫后重生這一段不堪回首的真實歷史。

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到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第六次南巡，時間跨度長達(dá)三十三年。乾隆六次南巡有兩次南巡返京途中（即第三次、第四次南巡時），意猶未盡，再次游南湖登煙雨樓。他在嘉興游南湖登煙雨樓時以《煙雨樓》為題先后賦詩達(dá)十五首，詩里行間都流露出乾隆對南湖煙雨風(fēng)光的贊嘆不已和流連忘返之情。

二、乾隆詩碑的歷史價值及其書法藝術(shù)

乾隆詩碑第一塊立在煙雨樓西南角的御碑亭中，俗稱西御碑。該碑南北朝向，碑高186厘米，寬79厘米，厚24厘米。上有額，正反兩面中間均刻有“御筆”兩字，篆書。旁刻有雙龍圖案。額高58厘米，寬79厘米，厚24厘米。碑的四周及額的東西兩側(cè)均刻有御制詩，行書。碑額兩側(cè)的詩碑幅面較小，分別高42厘米，寬為24厘米。碑的正北有正文四行，56字，面刻“春云欲泮旋蒙蒙，百頃明湖一棹通。迴望還迷隄柳綠，到來才辨榭梅紅。不殊圖畫倪黃境，真是樓臺煙雨中。欲倩李牟攜鐵笛，月明度曲水晶宮。”七律一首。碑的落款一行13字：乾隆辛未春，用韓子祁詩韻御筆。末有“惟精惟一”篆方印（陽文）。此詩寫于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春天，乾隆第一次南巡來到嘉興南湖。春天的南湖上空，漂浮著一層薄薄的云。頃刻間，湖上的云一下子散為輕蒙的煙，四周景色若隱若現(xiàn)，恍若仙境，虛無縹緲。在明鏡般百頃南湖上回頭遙望，湖濱堤岸上的柳樹已模糊不清，而湖心島上亭榭旁的梅花卻紅的艷麗。南湖真美啊，這里的風(fēng)景如同元代著名畫家倪瓚、黃公望兩位名家的畫作一樣美，煙雨樓是名符其實的“真是樓臺煙雨中”。良辰美景，若有唐代李牟（李謨）攜鐵笛為我度曲盡興，那么月光下的煙雨樓就是龍王居住的水晶宮了。碑的正南有正文四行，56字。面刻“楊柳磯邊系畫舟，六年清蹕重來游。素稱雨意復(fù)煙意，漫數(shù)處州還沔州。詩句全從畫間得，云山常在鏡中留。鴛湖依舊誰相識，懶惰無心問野鷗。”七律一首。碑的落款二行34字：題煙雨樓一律，《名勝志》：“處州、沔陽皆有煙雨樓?！辈⒋味?，故及之。[3]乾隆丁丑春二月御筆。此詩寫于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乾隆第二次南巡來到南湖，并在湖心島堤岸楊柳樹下的大石頭上系好了畫舫。雖然《名勝志》上說煙雨樓有三處：這里是一處；處州（今浙江麗水）一處；沔陽州（現(xiàn)為湖北勉縣）還有一處，但嘉興南湖的煙雨風(fēng)光我可是已經(jīng)真實感受二次了。六年了，讓人魂牽夢繞的南湖，風(fēng)景如畫，湖光似鏡，令人詩思涌起；美景難忘，煙雨依舊，這里還有誰是舊時相識？唉，我也懶得問湖上的水鳥了。

第二塊乾隆詩碑立在煙雨樓東側(cè)正廳清暉堂西連接煙雨樓走廊的御碑亭中，俗稱東御碑。詩碑東西朝向，碑高184厘米，寬79厘米，厚24厘米。上有額，正反兩面中間均刻有“御筆”兩字，篆書。旁刻雙龍圖案。額高60厘米，寬 79厘米，厚24厘米。碑的四周均刻有御制詩，行書。碑東正文四行，56字。面刻“不蓬萊島即方壺，弱柳新荑清且都。煙態(tài)依稀如雨態(tài)，滮湖消息遞西湖。自宜春夏秋冬景，何必漁樵耕牧圖。應(yīng)放晴光補(bǔ)疇昔，奇遐畢獻(xiàn)興真殊?！逼呗梢皇?。碑的落款一行12字：丁丑春二月重登煙雨樓御筆。此詩是乾隆第二次南巡到南湖寫煙雨樓七律二首中的一首。詩中，乾隆流露出對煙雨風(fēng)光非常欣賞、激情不已，并將此景色比作神仙居住的蓬萊、方壺仙境。南湖邊蘆葦?shù)哪垩壳鍧嵍利?，弱柳拂面，透著春的氣息，往年煙雨情態(tài)還依稀記得。南湖一年四季風(fēng)景如畫，何必還要在煙雨樓懸掛漁樵耕牧圖呢？這一首詩抒發(fā)了乾隆對南湖的特別贊譽之情，且詩句精煉，講究平仄、押韻，形成一種即豪情又秀麗的藝術(shù)境界，顯出作為一個帝王駕馭藝術(shù)的高超功力。碑西正文五行，56字。面刻“未年丑歲兩經(jīng)行，煙雨都逢副盛名。卻訝今番出新樣，自過江后總開晴。柳絲窣地折腰舞，梅朵烘春笑口迎。更上高樓聊極目，水村近遠(yuǎn)望分明?！逼呗梢皇?。碑的落款一行6字：壬午仲春御題。此詩寫于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第三次南巡游覽南湖登臨煙雨樓時流露的心聲。辛未年和丁丑年兩次南巡，南湖的煙雨風(fēng)光真是名符其實，令人贊嘆有余。這次再度南巡，龍舟過了長江以后，天氣一直晴朗，我很驚訝，南湖的煙雨樓這次換了個新模樣。湖心島堤岸邊的楊柳樹扭動柳枝細(xì)腰，跳起輕快的舞蹈，歡迎著我的到來。湖心島上亭榭旁的紅梅，在暖暖太陽的照耀下，就像美女張開了櫻桃小嘴，渲染著春天的氛圍。乾隆帶著美好的憧憬，興致勃勃地第三次登上了煙雨樓，姑且看看南湖晴天的景色有何特別。平靜的南湖猶如一面明鏡；近處的水、遠(yuǎn)處的村莊，一覽無遺，這讓好心情的乾隆感受到了晴天南湖無煙亦無雨的魅力和寧靜。

乾隆六巡江南八登煙雨樓，據(jù)說共為煙雨樓賦詩二十余首，已考證確認(rèn)的有十七首，如今游客能親眼目睹的有十四首，均鐫刻在東、西兩塊乾隆御碑四周及碑額兩側(cè)，故乾隆御碑又稱為乾隆詩碑。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乾隆第四次南巡，正月十六從北京啟程，至閏二月初三由蘇州出發(fā)，沿運河前行到嘉興，第五次登臨煙雨樓。半個多月后，返京途中，還念念不忘煙雨樓，游興意猶未盡，于是再游南湖第六次登上煙雨樓并賦七律《再游煙雨樓》一首：“南去北還半月余，滮湖樓閣祗猶初。墨辛夷縱花全謝，紫碧桃方朵艷舒。波態(tài)含煙欲藏舫，云容釀雨正如車。循名奚要惟晴好，念在蠶筐與麥鋤?！保ㄗ郧骞饩w《嘉興府志》卷二《天章》錄出。）[4]此詩匾原懸煙雨樓右，早毀。[5]未見碑刻。此次南巡至四月二十五日返京，為六次南巡中時間最長一次。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乾隆第五次南巡第七次登上煙雨樓，除了寫《題煙雨樓詩》七律一首外，還帶走了《煙雨樓圖》，并命人在熱河行宮避暑山莊青蓮島上仿建了一座煙雨樓，歷時一年，耗銀三萬五千余兩。[6]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即第五次南巡后一年，避暑山莊煙雨樓建成后，乾隆在該山莊煙雨樓以《題煙雨樓》為題寫七律二首。[7]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乾隆第六次南巡，也是他最后一次南巡，乾隆第八次登上嘉興南湖煙雨樓，感慨萬千，提筆寫下：“承德奚妨摹畫貌，嘉興畢竟啟詩材。”“不擬南巡更臨此，鳴榔欲去重儃徘?！鼻≡诩闻d南湖煙雨樓興致勃勃，流連忘返，久久不忍離去。[8]

這兩塊乾隆詩碑，不僅真實地記錄了乾隆六巡江南八登煙雨樓的歷史，更讓我們從他題煙雨樓詩的字里行間看到了南湖和煙雨樓的美景及他登樓賞景時的心情，也從兩塊詩碑上欣賞到了乾隆作為清代康、雍、乾三位皇帝書法家之一的獨特魅力。乾隆留在兩塊詩碑上的詩，總共十四首，均為行書墨寶。（另有一首詩匾原懸煙雨樓，再加上在承德煙雨樓題二首，共十七首。）近人馬宗霍《霋岳樓筆談》稱：“高宗席父祖之余烈，天下晏安，因得棲情翰墨，縱意游覽。每至一處，必作詩紀(jì)勝，御書刻石。其書圓潤秀發(fā)，蓋仿松雪；惟千字一律，因多無變化，雖饒承平之象，終少雄武之風(fēng)?！惫薁?，乾隆的字，雖然不夠氣勢磅礴，但也不失大家風(fēng)范，他的字體圓潤秀逸，縱意瀟灑，一氣呵成。真可謂筆走龍蛇、游刃有余。但從詩碑上看，在承學(xué)名家中的趙孟頫豐圓肥潤書法為主，他的字體稍長，楷書中多有行書筆意，點劃圓潤均勻，結(jié)體婉轉(zhuǎn)流暢，但缺少變化和韻味，或許體現(xiàn)出一代天子的氣度。另外，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乾隆巧妙地利用漢字結(jié)構(gòu)的特點，把書法技巧用在體現(xiàn)詩句內(nèi)容的表達(dá)上，更是匠心獨具。如乾隆寫煙雨樓的第四首詩中（東御碑西面），他用擬人手法將“柳絲窣地折腰舞”句中的“腰”字，從原本的文字左右結(jié)構(gòu)特地改寫成了上“要”下“月”的上下結(jié)構(gòu)，這一改，把“腰”字改活了，使得楊柳樹這位“舞女”的腰細(xì)了很多，成了真正的“柳枝細(xì)腰”。乾隆自幼接受漢文化教育，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書法繪圖，無一不精，文化修養(yǎng)很高。執(zhí)政后也十分重視文化建設(shè)?！盎庞椅?，崇儒興學(xué)”，他對于書法的嗜好和倡導(dǎo)，比之祖父康熙更勝一籌，并特建“淳化軒”藏《淳化閣帖》，清代一時帖學(xué)之風(fēng)大熾。他的書法師承明代董其昌，雅賞趙孟頫。心慕筆追，身體力行。乾隆曾搜羅歷代書畫文物，并敕編了《三希堂法帖》、《石渠寶笈》等，故他對漢字書法藝術(shù)的熟練掌握和巧妙利用漢字結(jié)構(gòu)挪位這種技巧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有著高超的文化造詣。2007年，乾隆詩碑已列入《嘉興歷代碑刻集》（群言出版社）。

滿清統(tǒng)一中國后，清王朝把學(xué)習(xí)漢文化、啟用漢人官吏作為統(tǒng)治中國和確保大清帝國長治久安的治國策略來實施。而清朝康、雍、乾三帝更是身體力行、積極推行，他們成了漢文化的研究者、傳承者和發(fā)揚光大者，也因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國歷史上的康乾盛世。中國的老百姓在這一百多年里，各族人民基本上都能安居樂業(yè)、豐衣足食，可謂百業(yè)興隆、文化繁榮、國泰民安。而乾隆皇帝也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最光彩奪目的皇帝?？v觀歷史，這一朝一代的興衰、更替，除了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大基本因素外，還有皇帝本人的才華、能力、勤奮、好學(xué)等諸多因素。但是，清帝國的統(tǒng)治者是關(guān)外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卻能統(tǒng)治中國268年，這可能與他們不排斥其他民族、積極學(xué)習(xí)漢文化，不搞民族分裂的政策有關(guān)。就此而言，康乾盛世也為中國歷史添上了重彩濃墨的一筆。歷史創(chuàng)造了英雄，乾隆當(dāng)之無愧。值此愛新覺羅·弘歷（乾?。┱Q生三百年之際，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

注釋：

（1）嘉興南湖革命紀(jì)念館編：《南湖碑刻叢書：南湖煙雨樓碑刻》，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序》第2頁。

（2）乾隆六次南巡時間：第一次，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第二次，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第三次，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第四次，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第五次，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第六次，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

（3）嘉興南湖革命紀(jì)念館編：《南湖碑刻叢書：南湖煙雨樓碑刻》，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33頁。

（4）嘉興南湖革命紀(jì)念館編：《南湖碑刻叢書：南湖煙雨樓碑刻》，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30頁。

（5）南湖革命紀(jì)念館：《乾隆題南湖煙雨樓詩選》，1985年，第10頁。

（6）南湖革命紀(jì)念館：《乾隆題南湖煙雨樓詩選》，1985年，《前言》第2頁。

（7）南湖革命紀(jì)念館：《乾隆題南湖煙雨樓詩選》，1985年，第14、15頁。

（8）南湖革命紀(jì)念館：《乾隆題南湖煙雨樓詩選》，1985年，《前言》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