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俠
科學共同體里的成員的個人收益是按什么來計算的?在日常生活中,這是一個看起來很熟悉其實卻很陌生的問題,如果一旦探究起來就會發(fā)現其內在隱含的機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準確了解的。這種現象涉及到經濟學與社會學的交叉問題?;氐绞找姹举|來說,學術界也是一個市場,它同樣肩負著學術產品的生產與銷售問題,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共同體成員個人收益的基礎是什么?其實很簡單,在學術場域里,任何個人的收益都與其所積累的資本存量有關。如果把這份資本存量清單細分起來,可以劃分為兩部分:即學術資本與社會資本。在一個完全開放的市場,假設存在充分競爭的條件下,應該有如下兩個推論:其一,所有的資本在完全開放的市場中應該具有相同的資本收益(各類資本的收益率可以不同,但是在一個確定的時間約束下,最后各類資本的收益總量應該是相同的,這是市場均衡的結果);其二,如果各類資本的收益不同,那么就會出現資本煉金術問題(即各類資本之間的違規(guī)交換現象)?;谶@種考慮,筆者主要分析學術界的如下兩個問題:首先,學術資本的積累與收益;其次,學界亂象與資本煉金術。
常常有人好奇,為什么“青椒”們(指高校青年教師)的收入沒有院士們那么多?這合理嗎?其實這個現象恰恰反映了學術界的內在運行機制。職稱高低的評定標準,究其實質,就是根據對個體所擁有的學術資本總量進行測評與分類,以此實現科技界的社會分層以及科層架構體系的建構。院士的收入之所以比普通“青椒”高,是因為院士們積累的資本總量比青椒們的多,在一個發(fā)育充分的市場經濟社會里,如果我們設定所有同類資本之間沒有質的差異,那么相同的資本就應該具有相同的資本收益率。院士們擁有的資本存量比青椒們多,收益自然就比青椒們高,要知道任何人積累這些資本都是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院士們的收益也是對以往投入的一種回報與補償。任何個體的資本存量都是由兩部分組成的,即學術資本與社會資本。社會資本主要指個人所擁有的關系網絡、聲望、地位等,為了簡化起見,本文不過多關注社會資本的積累與收益,而主要分析學術資本的積累問題,但是有一點需要提及,那就是兩類資本都存在資本貶值問題,對于社會資本的貶值而言,生活中最常見的例子就是“人走茶涼”現象。
按照狹義的界定,個體的學術資本主要由如下四個要素構成,分別是:人才自身的學術稟賦(C1)、地域文化梯度資本(C2)、機構的聲譽資本(C3)、學術成果資本(C4)。人才的學術資本總量就是上述四項的加總,即∑C=C1+C2+C3+C4,從這個簡化的公式中可以隱約看到一些發(fā)生畸變的影子。任何一個國家的科技評價體系都要為各種學術資本存量制定相應的權重,以此作為購買與分類的基礎,這也是科技管理的常用手段。如果一項制度安排在理念上就缺乏公平性,存在認知上的偏見,往往導致各項資本的權重不同,由此帶來的資本積累總量的差異,這種差異信號反饋到市場上,就演變?yōu)閭€體行為選擇模式的改變,以及巨大的收益差異。個體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就會想方設法尋找與利用評價體系存在的偏差來鉆空子,這種連鎖反應的發(fā)展會使一項制度安排快速失靈??陀^地說,構成個體學術資本總量中的最硬性的資本是個體的學術稟賦與學術成果,然而,現有的科技評價體系存在嚴重的制度性認知歧視。凡是西方的都比中國好,給予的權重也相應地高,結果就出現了學術資本市場中的高估與低估現象。比如出國留學(鍍金)、發(fā)表外文論文,它的收益就比國內高,各種人才計劃幾乎都要求海外經歷就是這種高估狀況的寫照。這種制度性歧視造成的惡果就是:學術資本高估,出現學術泡沫,國家為泡沫額外買單,造成國家資源的損失;學術資本低估,導致個體擁有的一部分資本沒有得到承認,從而無法對先前的投入進行合理的補償與回報,這種情況加劇了國內人才市場的“走西口現象”,導致國內人才市場快速出現不可逆轉的檸檬市場,進而造成人才市場的失靈。
根據上述理論,我們嘗試分析一下國內學界與學術資本收益有關的現象:比如,如何看待“孔雀東南飛”現象?所謂的“孔雀東南飛”是指中國的特殊人才流動路線圖,即人才從落后地區(qū)向發(fā)達地區(qū)的流動。筆者是堅決支持人才流動的,拋開個體發(fā)展空間、學術環(huán)境等因素不談,僅從學術資本收益角度來說,人才流動是促進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之所以支持這種流動,是因為通過流動可以打破原有的平衡,突破人才被鎖定在某種僵局狀態(tài),使學術資本的收益率回歸到正常的市場定價狀態(tài)。同時,通過人才流動,還可以促使落后地區(qū)政府真正重視人才,這也是一種倒逼機制。一方面,人才的流失使落后地區(qū)的原有平衡被打破,對于留下來的人才待遇的提升有所助益(這是簡單的經濟學供需平衡問題,在需求不變的情況下,人才供給減少,會使價格回升,達到新的平衡);另一方面,由于大量外地人才的涌進,導致發(fā)達地區(qū)人才過剩,人才的市場價格自然回落,形成新的平衡,從而有利于實現全國性的比較一致的學術資本均衡收益率。從這個角度來說,經濟全球化也是這個過程的放大版,它的實質就是通過自由流動抹平差異。這種平衡會被新的創(chuàng)新、以及社會需求打破,周而復始。
當科學共同體內部出現個人所擁有的社會資本的收益高于學術資本的收益時,這個科學共同體就處于一種退化階段(逆向選擇),即學術整體水平開始下降;反之,如果個體所擁有的學術資本的收益遠遠高于其所擁有的社會資本的收益,那么這個科學共同體就處于進化階段,整體科學發(fā)展態(tài)勢處于上升期;同理,如果個人所擁有的學術資本與社會資本收益相同,那么此時的科學場域處于盲目的自發(fā)階段,科學發(fā)展的整體態(tài)勢處于停滯階段。這里的難點在于界定科學場域進化與退化的臨界值定在何種收益比率比較合適。目前國內外還沒有這方面的準確的實證數據,據筆者的估算與猜測,一個健康的學術界,這個臨界值應該是個體所擁有的學術資本收益占資本總收益的份額超過60%為最低限度。之所以有這樣一個比較主觀的判定,是基于如下考慮:對于個體而言,在一個特定科學場域內,如果其學術資本收益不如社會資本收益高,那么一個理性的個體將會把精力和時間從學術領域撤出,轉而投向收益更高的社會資本的積累上,這種狀況在宏觀層面上就呈現出學術界的整體水平的退化現象。只有當個體所擁有的學術資本的收益高于社會資本的收益的時候,人們才有熱情追求學術資本的積累,另外,從事科學活動帶來的內心愉悅與驕傲,也應該被看做是一種收益,所以比例會略微高出中值。
教育作為積攢學術資本的主要手段來說,其投資回報率是測評學術資本收益的一個很有用的指標。就目前通用的分析方法來看,教育投資回報率可以分為兩部分:即社會收益率和私人收益率。社會收益率是指一個人接受教育給社會帶來的收益,相當于教育投入的溢出效應。而教育帶給個人的,可以直接感受到的收益則是教育的私人收益率。據學者薩卡洛普洛斯(George Psacharopoulos,2004)的最新研究,世界主要地區(qū)的教育投入回報率數據顯示,中國教育投入帶來的社會收益率與世界平均值相差不大,而私人收益率遠低于世界上的主要國家和地區(qū)。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應該有很多,但筆者認為其中一個主要因素就是國家對于教育投入長期嚴重不足,導致教育成本被轉嫁給受教育者個人來承擔,從而極大地沖抵了教育投入帶來的私人收益率。這個數據很直觀地說明了中國學術資本的收益率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這也間接說明中國科技水平提升緩慢的深層原因。
按照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說法,在社會場域中時刻有三種資本在運行,即政治領域的政治資本,經濟領域的經濟資本,以及文化領域的學術資本。各個領域都依據資本存量進行資本收益的核算。作為建制化的科學場域原本是社會大系統(tǒng)中的一個子系統(tǒng),它與其他系統(tǒng)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由于各種制度與文化的限制,導致社會各系統(tǒng)發(fā)展不均衡,由此帶來各個系統(tǒng)之間的資本收益率存在嚴重差異。資本的最大特點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在缺少完善制度約束的情況下,各類資本之間就會發(fā)生交換行為,以此換來收益的最大化,這種行為就可以看做是資本煉金術。鑒于中國的特殊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各類資本之間存在嚴重的收益率差異,再加上各領域之間在制度上切割不干凈,這就為資本煉金術的泛濫提供了潛在的溫床。資本煉金術交易的內在機制就是利用各類資本之間存在的兌換率的差異。在中國的特定語境下,政治資本具有最高的資本收益率(相當于英鎊),每年有上百萬人報考公務員就是明證;經濟資本因其具有快速變現能力,也有不俗的兌換率(相當于美元);而學術資本由于流動性與變現能力都很弱,再加上長期被壓低收益率,導致它的兌換率是最低的(相當于人民幣),這種現實加劇了學術資本參與資本煉金術的趨勢。在中國廣泛存在的、跨領域的、名目繁多的身份再造現象,大多與學術資本煉金術有關。比如退休高官到高校任職、企業(yè)家到學校擔任兼職教授等,就是此類現象的典型寫照,這種身份再造就是學術界與政治資本與經濟資本之間的一種交換。但我們要注意到,在中國三類資本兌換的方向是單向的,而成熟市場經濟國家,這種交換則是雙向。在中國,一個大學教授想到政府部門任職,幾乎毫無可能,而一個部長想到高校任職,則要容易得多,其內在原因就是各類資本的兌換率不同。至于同領域內、不同地域之間的煉金術則是各地之間發(fā)展不平衡帶來的資本存量供需不平衡的矛盾使然。這種煉金術也有很多種微妙的運作模式,比如科學場域內常見的學術兼職現象就是充分利用了市場上優(yōu)質學術資本存量嚴重不足的現實,通過空間換時間的交易,以此實現學術資本收益的最大化。至于其他的煉金術變體,這里不再贅言。
學術資本的積累是緩慢的,就如同書總是要一頁一頁地讀過去的。然而,當下整個社會日益為功利主義所籠罩,傳統(tǒng)的學術資本積累模式顯然已經無法滿足消費社會對于收益的渴望,這就導致學術資本積累模式也在快速發(fā)生變化。在貪戀政績沖動要求下的評價體系里,拔苗助長現象時有發(fā)生,這種對未來學術資本收益的肆意透支現象,極大地摧毀了科技界的積累傳統(tǒng)。所以我們今天見慣了各類快餐學術,唯獨缺少真正的學術盛宴。所有的人才培育都演變?yōu)榭焖僖姵尚У乃偕帜J?。這種境況如何能夠做出高水平的科研成果呢?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再加上科技資源的權力壟斷,導致學術界熱衷于積累社會資本,畢竟這種資本積累起來相對于學術資本積累而言要快得多,而且更容易見到成效。上述種種煉金術伎倆,已經嚴重侵蝕了中國科學界的肌體。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肆意蔓延,對于跨領域的煉金術應該在各領域之間采取嚴格的專業(yè)分工,切割各種利益主體之間的不當交換與輸送;對于同領域之間的煉金術,保持學術市場的完全開放即可,畢竟市場可以自動抹平地區(qū)之間的收益率差異。所有這些措施的前提是,國家必須加大對教育的投入,這才是改變現狀的根本。
之所以探討學術資本的積累、收益以及煉金術問題,是因為這些問題事關科技界有秩序的發(fā)展。一旦制度設置與環(huán)境不能很好地滿足學術資本的正常收益,煉金術現象必然會快速涌現,在悄無聲息中,科技共同體快速進入退化狀態(tài)。因此,預先了解其內在機制,恰恰是解決這類問題的長久之計。這里要避免一個誤解,即本文并不是鼓勵科學界同仁去片面追求那些可見的物質收益,畢竟科研活動還能帶來內心的愉悅、驕傲、自豪與自我實現等無形收益,這些都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但是,讓每個人珍視這些內心收益的前提是,作為一種職業(yè),科研活動要能夠維持其從業(yè)者的體面生活。制定科技政策總要把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事先加以考慮,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攔截各種違規(guī)行為的發(fā)生。就如同制定法律一樣,如果一開始就預設所有的人都是君子,那么人類也就不需要法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