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變革中的卑微人物書寫——評綠笙的《組織》

周 聰

在我的老家有一條河，河邊有一個防洪泄洪用的閘，叫“四龍閘”。每到夏天，閘邊都會長滿一地的野芹菜，郁郁蔥蔥的。小時候的夏日里，我們會去閘邊玩耍，摘芹菜，沿著鐵框一步步爬到閘上面的小屋里。年長的鄉(xiāng)親不讓我們?nèi)ツ莾和?，嚇唬我們說那里曾經(jīng)是“人民法庭”所在，那兒槍斃過不少地主和反革命分子。爺爺曾跟我說，那些在“四龍閘”被處死的人中也有好人，他甚至跟我詳細地講述那個開明地主私下給共產(chǎn)黨送情報的始末。讀完綠笙的《組織》，我的腦海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無痕的“四龍閘”，想到那些在歷史變革中如林立清般卑微而渺小人物的命運時，一種莫名的惆悵與失落從心底油然而生。

顯然，《組織》這個中篇并不是靠故事取勝的，因為作者無意為我們虛造主人公林立清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也沒有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場景描寫，一切都是在平淡的敘述中進行，波瀾不驚。不論是林立清多次接受“組織”的任務送情報至“文筆山飛鳳閣邊一棵歪脖子樹的樹洞里”，還是在林立清打開堡門放革命同志進入后與土匪對決的那場槍戰(zhàn)，這些在一般的作家看來都是應該濃墨重彩的地方，作者卻有意放棄了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敘述，而是選擇了一種相對樸實的敘述姿態(tài)，略去那些故意吸引讀者的驚險過程，甚至“為表述清楚列表”三條，平淡地講述著林立清的人生。這種老實本分的敘述姿態(tài)暗合了主人公林立清“老實本分”的性格特征，也表現(xiàn)出作者對敘述節(jié)奏把握的十足自信。

值得注意的是，林立清的一生包含著三種不同的話語表達方式，他經(jīng)歷了“自由發(fā)聲”、“單向發(fā)聲”、“部分失語”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充分顯示了權(quán)力意志對林立清人生的深刻影響。在沒有認識王組織前，林立清的表達是自由率性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聲，讓自己與豆腐店鄧老板女兒結(jié)婚后生下的兒子跟著鄧老板姓鄧，“在鄧家豆腐店的邊上買下了又一處店面，開起了南坑林記酒肆，專售傳統(tǒng)的品質(zhì)優(yōu)良的南坑老酒”，這一階段的林立清活在與“組織”遠離的話語狀態(tài)中，他的一系列行為流露出更多的是一種率性和無拘無束。

然而，這一切隨著王先生的出現(xiàn)而改變，出于善心，林立清幫助了受傷的王先生，并順利地送出了王先生裝有情報的“油紙包”，贏得了王先生的尊重與欣賞。在經(jīng)歷過王先生的考驗之后，“林立清就這么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事實上，林立清在走上革命道路之后進入了另一種表達方式——“單向發(fā)聲”。王先生與林立清“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jīng)Q定著林立清的這種發(fā)聲行為：他在完成組織交給他送筍商同志去沙縣的任務中，十分希望“和這位看起來很資深的同志好好攀談攀談”；在土堡里和偽裝成送菜的村民談論攻堡事宜時，“如果不是礙著門外的土匪，林立清恨不得沖上去緊緊握住這位戰(zhàn)士的手”。林立清是在尋找一種話語認同感，但“組織”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權(quán)力意志發(fā)生作用了，它讓林立清想起了王先生交代的鐵的定律。也就是說，林立清在此階段的發(fā)聲只是單向度的，雖然他在完成任務中因胸中升騰的熱情也試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是這種發(fā)聲會受到“組織”秘密地壓制，最終只能單向接受來自代表“組織”的王先生的任務而已。

如果說這種“單向發(fā)聲”在林立清打入土匪內(nèi)部時達到頂點，那么革命同志與土匪頭子在土堡內(nèi)的那場槍戰(zhàn)無疑是切斷林立清發(fā)聲的唯一通道。所有能夠證明他參與革命的同志都在這場戰(zhàn)斗中犧牲了，他找不到能夠證明自身的證據(jù)。至此，在小說后半部分的歷史事件中，林立清的生活自然進入了一種“自證”與“他證”的迷途中。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社員們對林立清的土匪生活的好奇程度大大超過了他為地下黨傳送情報的經(jīng)歷，林家兄弟與林立清劃清界限，甚至說出“你相信組織，組織卻不相信你”的話語。李江對林立清的誤解與心靈摧殘，更使得林立清在尋求“自證”受嘲、謀求“他證”無路的生活中，漸漸走向了“部分失語”的話語狀態(tài)。在強大的“組織”面前，林立清的聲音顯得何其蒼白，無人相信他的話語。他也只能像是一個獨語者在歷史一場場的變革中喋喋不休，“組織”已經(jīng)將他隔離在外，他所擁有的僅僅只是屬于一個人的夢囈。

幸運的是，作者以一顆悲憫的情懷，給了遭受“遺棄”的林立清最后的溫暖，那個名叫王秀的地主婆，也許是他在艱難歲月中維系精神生活的救命稻草。王秀陪著林立清走到了最后，給他帶來了生活的希望。林立清的一生，是個人話語屈從于權(quán)力話語、最終被權(quán)力話語所放逐的集中體現(xiàn)，它深刻地演繹出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里，權(quán)力意志對個人生活的粗暴干涉與傷害。

毫無疑問，綠笙的《組織》在刻畫人物時頗顯功力，對于林立清這個歷史變革中的卑微人物的“老實本分”的性格拿捏得十分到位。那個在槍斃土匪的場景中尿褲子的林立清，也顯得十分真實。然而，我以為，小說在處理鄧八斤投匪、草鞋嶺事件后土匪頭子對林立清排除嫌疑這兩起事件時顯得過于簡單。照理說，這兩件事對于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起著重要的作用：鄧八斤投靠土匪，是支撐小說后半部分的重要原因；而草鞋嶺事件中，林立清如何在土匪中排除“內(nèi)奸”的嫌疑，都是不容回避的問題。此外，在我看來，小說在“林立清就這么坐在門檻上看著遠山濃郁的秋意，慢慢地沉入記憶之中……”這里結(jié)束全文就非常完美，文末的一段略顯多余，不少的讀者在閱讀時就會期待出現(xiàn)林立清最后能證明自己的“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而《組織》在文末便落入了這種圈套。倘若沒有最后一段的交代，林立清受到歷史的傷害便更加真實而深刻，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證”與“他證”的有效途徑，在茫茫歲月里，“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掩蓋了眾多的歷史真實。我想，只要文筆山飛鳳閣邊的那棵歪脖子樹記得，那久盼不出現(xiàn)的半塊銀元記得，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