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德
丘陵俯仰,梯田盤曲,地一色的黃,黃漠漠的。頭頂?shù)奶?,透著亮透著白,天高天遠(yuǎn),天依舊是藍(lán),藍(lán)和藍(lán)不一樣,均勻遞增遞減。陽光白亮,白亮的太陽白得刺眼。玉米枯葉,被不徐不疾的風(fēng)驅(qū)趕著,走一走,停一停,土道卻不黃,硬硬的白,枯葉被溝畔的雜草絆住,沒跌下溝,枯葉擠靠到地壟下凹進去的窩,那兒還聚集碾扁的禾稈??萑~過道,吱吱響一陣。
一條塬面,三兩點行走蠕動的人。
年輕的母親帶著她一雙兒女,兒女都還很小,人小,力氣小,挎著籃子,提著布袋。尋尋覓覓,走走停停,一段地壟,一階臺地。尋覓采挖著一種叫白蒿的草,綠得不翠不亮,有的是白色的淺綠。枯草多的地畔,去年的枯蒿桿下,圍著枯桿生出一圈,不嫩不壯不茂密,沒有量。倒是向陽的地壟下,偶有一株兩株,生得嫩綠生得茂實,挖一株,滿一握,可是地壟下長得少。
媽,媽,這兒有。
母親沒有停下手中的鐮刀,沒有直起腰身,她只是望了一眼。
一株青綠綠的草。那草的形狀和白蒿長得一樣,那枯去的桿也像。但不是,是臭蒿。白蒿,就是不捻破葉莖,也有股清香。沾到手的臭蒿,難聞的氣味沖鼻。
母親采挖著,男孩背著口袋,口袋塞滿了,背著有些吃力,于是他拖著,身后拖出一條線。
敗家子,口袋扯了。
果然,口袋被玉米茬劃破了口。白蒿們擠著往外憋。
男孩知道自己犯了錯,垂頭縮手,鼻尖冒著細(xì)汗。
母親掏出隨身帶的針線,挑了根白線,紉上針后針尖到發(fā)鬢抹了一下,麻溜地縫好了口袋。
口袋撂下,一會兒走時背。
媽媽,白蒿賣了,我要戴橡皮的鉛筆。女孩懇求。
行,媽應(yīng)承你。
媽,我要換新石板。
行吧。
男孩上學(xué)用的石板,還是母親小時上學(xué)用的石板,石板左上角已裂了縫,木框被磨得油亮光滑。
新鮮的白蒿,拌上面,蒸出來能當(dāng)食物。有種清香,有種怪異。
剪去根,除去陳年的枯枝。
白蒿攤在太陽下曬,手握著筋筋的沒有水分。
白蒿,公家叫茵陳。民諺有二月茵陳,三月蒿。也有四月五月稱蒿的。白蒿過了季節(jié),長出新苔,便不能入藥了,公家也就不收購。采挖時間很短。
忙了一陣,院里攤了席子大幾片。曬干的白蒿裝了兩布袋。
三斤五斤,七斤八斤。
價格又是極便宜。
男孩女孩都又很是失落。
那么多,咋就沒重量?
母親笑著問:一斤鐵重還是一斤棉花重?
一斤鐵重。妹妹嘴快。
一樣重。哥哥說。
這樣就對了,和棉花一樣,看著多,沒多少重量。
丘陵溝壑的背陰處長著柴胡,柴胡量少,生長在雜草叢里。一心一意要挖柴胡很難有收獲,遍山漫坡跑,碰到手頭,刨幾株。葉像竹葉,味道怪怪的,沒見過柴胡,聞一下,就知道是藥材,是藥鋪子里的味兒。
柴胡公家只收根,根干巴巴,像是柴。
感冒了發(fā)燒了,父親會給打一針柴胡針劑。
據(jù)說柴胡針劑里的水水,就是從柴一樣的柴胡里提取的。
柴胡的價格高。
積累許久,也只能采得一把兩把。一把兩把柴胡擱在公家的磅上,沒見過工作人員加砝碼,就幾兩的東西。開張票,幾毛幾分。喜滋滋的。
成年人也有賣柴胡的,一把一把,根長根粗,幾斤幾兩,能換一大把票票。
這秋天的柴胡比春天的茵陳實在。但是,柴胡也會騙人,陡坡上,長著一株,壯苗高稈,攀著草,弓著背,幾次往上爬,還是哧溜下來,手被刺扎進了肉,腿被鋸齒草割破了皮。不著物,手不疼,挨著工具刺痛,酸棗叢里挑一根黑紅堅硬的刺,以刺挑刺,那根刺挑出來,手上的洞眼比刺眼不知大了幾倍。怪的是挑爛的地方并不往外滲血。腿肚上一道一道血口,朝外冒血,不用管,片刻也就不流了。留下的只是幾道道紅痕兒。
幾經(jīng)努力,刨了下來。有點失望,枝莖極瘦極短,地下地上不相稱。這柴胡也會捉弄人。也就是刨柴胡那刻,眼睛的余光看見了什么。
一株兩株紅艷艷的花,山丹丹。三個頭,一個頭盛開著,其余的一大一小。那一刻,萬綠中的一點紅,那一刻許是視覺的作用,云更白天更藍(lán)。不是人工刻意培植,這叫山丹丹的野百合,真是黃土地上的精靈,因其稀少,因其艷麗,更會令人偏愛。
玻璃瓶注些清水,把那花插進瓶里,土窯院里似乎都生色不少。盯著那花看,身上因柴胡受的點輕傷,早已忘得干凈。
黃土地精血孕育出來,帶著根須的泥土,帶著山野的寂寞,俏麗不群。
暮春已過,遠(yuǎn)處的村落在斜陽下變得有些虛幻有些迷離,牧羊人驅(qū)趕著羊群在背陽的山坡游弋。
馳,鈴鈴,上!
狗日,你畜生往溝里跌下!
牧羊人揮動著一桿,桿子很長很長,鏟頭卻很小很小的牧羊鏟。那鏟兒,撂起一塊土,撂起一塊石,空里劃圓半個長弧,嗖,土塊石頭就打到那羊的背上,那羊的身邊。那走歧路的頭羊就更改了路線。
牧羊人喊著羊群能聽懂的話,也咒罵著人也能聽懂的話。兩種語言,雜糅一塊使用著。
太陽移了尺把長,到了村落樹下的頂頭。羊群露出塬面的地平線,那土道揚起了塵土。
溝澗在眼前,靜悄悄的,溝底一灣亂石,亂石間一泓清水,呱哇,三兩聲蛙鳴,試探性地鳴叫。
少年兩只赤腳還踹埋在新土里,新土里太陽的余溫慢慢冷卻,身上感覺到了涼意??牡粜锏耐聊?,光片片腳套上了鞋。
在這土垅畔刨了一堆藥材,塊莖像是姜,比姜瘦小,比姜多長了些毛須。初看那葉陌生,像韭像蘭,和其他的草不一樣。不一樣就刨,根扎得不深,幾镢頭下去就露出了塊莖。掰開,聞一聞,藥味,有藥味就是藥材,是藥材就有用途。不是一株兩株,零零星星,連成一片。
意外的偶遇,沒有筐籃,沒有口袋。索性脫下衣衫,包裹進去,用袖子扎緊。镢把插進衣袖打成結(jié)的地方,挑起。扛著,走著。
到了溝底蛙聲四起,斜陽已沉。
是藥材,是一種叫知母的藥。
入冬,白蒿由二月的茵陳,長成了青蒿,由青蒿變成了干蒿。蒿成了柴草,經(jīng)火一陣焰一陣煙,做柴草也不是好柴草。柴胡落去綠葉,真正是草的樣子,隱藏在其他雜草之間不分二致,即使能辨認(rèn)出,這寒風(fēng)中也不是挖采柴胡的時節(jié)。雖是入冬萬木枯去,地上凍也需些時日。
夏天開花,秋天長莢的甘草,在西北風(fēng)中倒是能讓人一眼辨認(rèn)出來。
耕種的地里長著甘草,除草未盡,便有了甘草,直直的,一株一株,因為是地里殘留的草,三年二年的宿根很少,很多是當(dāng)年的,根細(xì)的如電線。沒有經(jīng)濟價值,也就沒有多少人費力去刨。
公家收購甘草,要的是小指粗的,要挖一米深的坑,挖出的土方不少于一立方。是苦活,累活,沒足夠的苦辦不到。
丘陵的溝畔崖畔,三三兩兩的少年,扎到一處,一刨就是一個上午,一個下午。
已經(jīng)是冬的天氣,棉衣擱到一邊,刨出的土一堆一堆。
還有光著上身,灰頭土臉,忙不迭镢刨一陣,手稱勁拽一陣,力不能太大,太大易扯斷,太小不出來,該是一米長,到半斷了十分惋惜。
公家的收購站,收購站的墻角,碼一排成捆成捆的甘草。那甘草捆一樣長短,少年們指頭一樣粗,勻勻的長長的粗粗的,叫人眼紅。
記憶中沒有刨到過如此完美的甘草。
記住了,一個少年,刨了一上午,吃了一上午,吃完了自己的成果。于是,少年流鼻血了,鼻血流出如蚯蚓。
記住了,一個少年,在一個陽光沉沉的下午,為了刨一根粗壯的甘草,從崖頂?shù)舻狡飞希蝗税l(fā)現(xiàn)拉到部隊醫(yī)療隊,已經(jīng)晚了。
那時的少年雖然荷鋤掄镢,生命還沒走足一個地支。
當(dāng)季節(jié)開始一個新的輪回,白蒿泛綠,丘陵塬峁,藍(lán)天白日的太陽下,人們沒有中斷在地上尋找微薄的希望。
一把茵陳,一苗柴胡,或是一根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