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明
1
我是一名報社記者,受社長指示到澗陽縣中日合資企業(yè)北極星焦化有限公司采訪,受到公司日方代表松尾先生的熱情款待。
松尾先生,五十來歲,微低,典型的日本人身材,他西裝革履,舉止有禮,唯一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嘴上一撮仁丹胡,不免讓人想起電影中的反面形象,他能說一口地道的中國普通話,他說他曾在中國一所著名大學系統(tǒng)地學習過漢語,因此我們交流起來基本不用翻譯。
盡管時下人們習慣用電腦,但我還是習慣于用筆來做記錄或寫文章,幾天下來,已記滿了整整一本采訪記錄。這天黃昏,松尾先生邀請我去他一個中國朋友開的小飯館用餐,松尾先生說:這是個有當地特色的飯店,物美價廉。我也是早已吃膩了大魚大肉,當即表示感謝。
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透過云層尚能看到夕陽的余光,月亮還躲在山巒的背后,這時,萬家燈火已亮,似繁星閃爍,只是飛馳而過的汽車給這夜色添了些雜亂。飯店叫田古飯店,離公司也就是幾百步之遙,飯店的名稱既不是地名,也不是菜名,更不像人名,我心中就有些怪怪的感覺,進到飯店里面,發(fā)現是一個典型的農家屋舍,簡陋卻不失干凈,店主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身材瘦高,長臉高顴骨,臉上點綴著幾顆麻子,細長的眼睛,他熱情地與松尾先生握手,松尾先生給我們介紹:這是老板田承志君,這是報社的劉記者,大家認識一下。我們握過手后,田承志把我們讓到另外一間屋內,屋內有炕,炕上有小桌,操著一口本地土話的老田說:這是松尾先生最喜歡的用餐方式,二位請上炕。
我倆上炕圍桌盤腿而坐,老田沏上了一壺大葉茶,又麻利地將濃濃的茶水注入茶碗,一股茶香頓時溢滿全屋。松尾說:承志君燉一個土雞,再來壺酒。老田應承著出去后,我倆海闊天空地閑聊了起來。
松尾得知我老家也是澗陽,立即興奮了起來,他說:我與澗陽也有歷史淵源。
不僅是我來這里辦公司十多年了,而且我父親在二戰(zhàn)時期,曾在澗陽縣當過軍曹,在澗陽駐扎了五六年,直到戰(zhàn)爭結束。他品口茶,緩緩說道。
閣下來這里工作,為澗陽做貢獻,但您父親來這里可不是做什么貢獻的??!我不無嘲諷,但盡量婉轉。
松尾稍顯難堪,說:我父親也是應征入伍的,來打仗也不是他的初衷……
門簾一掀,老田端著熱騰騰的土雞鍋進來了:剛燉好,他擺好筷子、碗,又轉身取出酒杯擺在桌上,說:我去取酒。
我與承志君認識,還有一個故事。松尾說,你如有興趣,我來講講。
看著我點頭,松尾說:我來澗陽工作,有次偶然的機會,來這個飯店嘗嘗鮮,一來二往,就與他熟了起來。
原來就這么回事啊,我多少有些失望地說,我以為有什么傳奇故事呢!
是有傳奇,這個店的名字田古飯店,就是取自他父親的名字,田古就是他的父親。
田古,這個名字怎么這么熟悉?我剛想再問松尾,這時田承志拿著一瓶汾酒進來了:二位請用。
承志君,你也坐下,我們一起聊聊,松尾說:劉記者,我的父親與田承志的父親,曾經是戰(zhàn)場上的對手,他們是對手,我們卻是朋友。
松尾先生,閣下的父親是個軍曹,一個負責后勤的小官,能在戰(zhàn)場上有什么作為啊?我半當真半開玩笑。
是的,我父親確實沒有立過什么戰(zhàn)功,而且每天都為軍糧犯愁,但田承志君的父親卻是貴地赫赫有名的八路軍澗陽獨立團團長田古。松尾說。
田古!就是當年鼎鼎大名后來又頗受非議的澗陽獨立團團長田古?我吃驚地問。
是的,松尾說。
我扭頭看田承志,他露出一臉的凝重,也肯定地點點頭。
看著二人點頭,父輩們不止一次地講過的故事又浮現在我的腦海。
2
1945年7月下旬的一天,地處澗屏山深處的胡兒嶺,來了二十多位身穿八路軍制服的隊伍。
胡兒嶺是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山莊,看上去鄉(xiāng)親們與這支隊伍很熟,戰(zhàn)士們幾乎都操澗陽本地口音,他們大都是澗陽子弟,只有一位背駁殼槍挎著洋刀的高個子說的是陜北話,他就是獨立團團長田古。
田古是個陜北老紅軍。紅軍時期就是連長,整編為129師后,沒有了職務,但他說:只要在紅軍中干,當伙夫也行。來到山西后,上級派他到澗陽縣,組織游擊隊,開展游擊戰(zhàn)爭,他心中雖然不愿意離開主力部隊,也發(fā)過牢騷,但最后還是服從了組織的安排。
到澗陽后,兩三年就組建起了擁有700人槍、6個連隊的澗陽游擊大隊,他成為大隊長,軍分區(qū)又派來李旭任教導員,之后又收編兩股土匪和兩支偽軍,經過整編,建成了擁有9個連隊,1000多人槍的八路軍澗陽獨立團。田古、李旭分別為團長、政委。當時,縣級抗日武裝大都是游擊大隊建制,只有澗陽成為獨立團,毫無疑問,澗陽獨立團成為各縣抗日武裝的一面旗幟。
說起田古,在當地百姓中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英雄,他帶領部隊打了很多勝仗,夜襲更是他的拿手好戲,夜襲舊關,消滅了三十多個鬼子。夜襲澗陽城,拉出了300多偽軍。夜襲黃粱,燒了鬼子的軍糧,田古成為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鬼子曾懸賞1000大洋要他的人頭。
田古也有些小毛病,就是平時大大咧咧,有些粗心大意,還瞧不起鬼子,有年,他帶領一連保衛(wèi)秋收,被大隊鬼子包圍,鄉(xiāng)親們帶著糧食已經安全轉移,他還不撤退,帶了個警衛(wèi)員摸到鬼子機槍陣地,硬是搶了挺歪把子機槍,警衛(wèi)員為掩護他還負了傷。
還有次,他親自化妝到澗陽城偵察,街上遇到個跨洋刀的鬼子軍官,他心中癢癢得不行,就揮拳將鬼子打倒奪了把洋刀跑出了城。對他這種個人行為,上級沒少批評他,他卻滿不在乎:小鬼子,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上級派了心細沉穩(wěn)的政委來協助他,別人的話他聽不進去,卻特聽政委的,二人合作打了不少好仗、勝仗。
田古對黨忠誠,他是個孤兒,父母都死于災難。他十幾歲跟著劉志丹鬧革命,在隊伍中,誰要敢說共產黨一個不字,他就會拿槍頂著對方的腦袋:下次再聽到這話,老子槍斃了你,也特愛護下級,戰(zhàn)士們有個傷風感冒,都會成為他最惦記的事情,因此深得大家的愛戴。那是個崇拜英雄的年代,盡管小時候出天花,田古臉上有些麻子,但他還是成為當地許多姑娘的心中偶像。1944年成為團長后,他與當地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山菊喜結良緣,新婚之夜,他抱著新娘子,沒有甜言蜜語,第一句話就是:給我生個兒子。
這次他與許副政委、王副團長帶團部人員路過胡兒嶺,是準備到三十多里開外的柳樹坡與政委會合,政委與參謀長帶團部的另一部分正在駐扎在柳樹坡的3營檢查工作。
本來說好連夜行軍的,由于王副團長家住胡兒嶺,父母都在,因此田古便突然決定在胡兒嶺要宿營,讓王副團長與父母團聚團聚,盡盡孝心。在胡兒嶺,休息一會兒沒啥,但要過夜,許副政委不大同意,這村子下面是干河溝,上面有條小路,地形不好,不太安全。
這離縣城五十多里路,我就不信鬼子連夜能到這來,再說鬼子已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內線傳澗陽的鬼子商量著撤退,狗日的有膽敢來這,來了,也正好讓我過過癮。田古滿不在乎地說。
誰也拗不過田古,王副團長建議多加崗哨。這點軍事常識,田古還是有的,他叮囑王副團長要親自去安排落實,不可大意。
3
吃過鄉(xiāng)親們做的晚飯,田古安排王副團長:今晚換崗要勤,前半夜你查崗,后半夜我查崗。又高聲對戰(zhàn)士們說:今晚站崗要提高警惕,我發(fā)現有打瞌睡的,可別怪我不客氣。還有夜里睡覺不許脫衣服,要和衣睡,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放心吧團長。
保證不打瞌睡。
聽到戰(zhàn)士們的回答,田古滿意地笑了,轉身回到窯洞里,不大一會,窯洞里就傳來了呼嚕聲,在寂靜的夜里,特別響亮。
見過父母,半夜12點,王副團長帶警衛(wèi)員先到村下面查崗,就見哨兵正端槍嚴密地觀察。說了幾名勉勵和叮囑的話后,王副團長返身向村子上面走去,這時似乎隱約聽見有些動靜,心想,今晚這村中有條狗就好了,可惜前幾年為了方便我軍進村,把狗都打干凈了。正這么想著,就聽見警衛(wèi)員悄聲道,首長有情況。
他急忙拔出槍向前面觀察,就見夜色中有黑壓壓的一片往前移動,還隱約有刺刀的亮光。
王副團長與警衛(wèi)員貼在墻上,定睛仔細觀察,是鬼子。這一念頭剛閃過,“砰”的一聲,身后哨兵的槍聲就響了,他們急忙向后退不幾步,哨兵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河溝里全是敵人。
話音剛落,前后槍聲大作,哨兵應聲倒在了地下,他對警衛(wèi)員說:向兩側跑,進山林。王副團長向左,警衛(wèi)員向右。兩人分開,一面射擊,一面拼命的向村外山上跑去。
王副團長身后有二十多鬼子向他尾追射擊,他是本地人,地形熟,三轉兩轉就鉆入了山林,甩掉了敵人,這時就只聽見村中槍聲四起,并不時伴有慘叫聲。
自己再殺回去,無疑是送死,趕快去柳樹坡去搬救兵吧。王副團長來不及多想,撒腿向柳樹坡跑去,他抬頭看了一下天上,黑沉沉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凌晨3點多,渾身濕透的王副團長見到了政委李旭,沒等他氣喘吁吁地說完情況,政委立即集合3營向胡兒嶺跑步增援。
到了胡兒嶺,已是凌晨7點多,一切復歸寂靜,李政委、王副團長和戰(zhàn)士們看到的是滿村的尸體和血泊,還有厚厚的一層彈殼,不僅獨立團團部人員全部犧牲,連全村的老百姓也未能幸免。
通過對比接受社區(qū)康復和沒有接受社區(qū)康復的戒毒人員操守期,發(fā)現了出乎意料的結果,如表4所示,接受社區(qū)康復的戒毒人員操守期為1.57年,小于沒有接受社區(qū)康復的戒毒人員操守期2.67年,而且在統(tǒng)計學上差異顯著(t=-3.14,p=0.002<0.01)。
先找團長、副政委。
隨著李政委的一聲命令,戰(zhàn)士們挨個搜尋,也不見團長和副政委的蹤影。
可能被俘了!這個念頭閃過了李政委和全體戰(zhàn)士的心頭。
3營9連分頭沿鬼子們行軍路線繼續(xù)追尋,通訊員立即通知1營、2營迅速從原駐地轉移。同時向軍分區(qū)匯報請示。李政委有條不紊地處理:其余戰(zhàn)士掩埋犧牲的戰(zhàn)士和老百姓的尸體。
王副團長沒顧上找父母雙親,他惦記著警衛(wèi)員,順村右向前搜尋,在臨上山坡處發(fā)現了警衛(wèi)員的尸體,身上中了五槍,血都流干了,他流著淚,哭出了聲。
血債要用血來還,政委,下命令吧,攻打澗陽城。
政委,快下命令吧。
這時,9連已經全部返回,9連長報告:從鬼子行軍隊列的跡象看,約有上千個鬼子,應該是從澗州府過來的,已入澗陽縣城,沿途未發(fā)現田團長和許副政委。
鬼子怎么一下出動這么多,是要組織新的“掃蕩”?還是別有意圖?李政委陷入了沉思,隨即命令,將這一重要情況向軍分區(qū)匯報。
4
那你父親后來的下落呢?我急切地問田承志。
沉默了半晌,老田拿起我的酒杯猛喝了一杯:后來的情況,就如幾代澗陽人都知道的那樣,直到我遇見了松尾先生。
幾代澗陽人知道的,我也多次聽說過:軍分區(qū)司令部接到澗陽獨立團的匯報后,認為獨立團團部蒙受重大損失,是澗陽獨立團成立后最大的一次挫折,而團長、副政委被俘,更事關重大,有可能泄露我軍重大機密,因此必須馬上營救,調集了35團、28團兩個主力團隊、分區(qū)迫擊炮連以及澗陽獨立團和鄰近的3個縣大隊,約3000余人,由軍分區(qū)參謀長來統(tǒng)一指揮,立即發(fā)起攻克澗陽戰(zhàn)役。
然而,當部隊剛集結完畢,準備實施澗陽戰(zhàn)役時,8月6日卻傳來了澗陽鬼子已撤退到澗州府的消息,澗陽不戰(zhàn)而克。
和老子玩金蟬脫殼,媽的,便宜了這幫龜兒子。王副團長氣憤地罵道。
澗陽獨立團擔負守備澗陽城任務,部隊進城后,立即搜尋田古團長和許副政委的下落。
人們反映,鬼子臨撤退時,進行了大屠殺,監(jiān)獄中的人全部遇難。殺人后,將尸體填入城外的一枯井,李政委命戰(zhàn)士們從枯井挖人,結果打撈的第一具尸體就是許副政委,臉上、胳膊上均有槍傷,但致命傷是被刺刀捅的,尸體尚未完全腐爛,說明許副政委負傷后被俘,然后在鬼子臨走時又用刺刀捅死的。
幾天后,枯井內尸體全部都打撈上來,卻沒見田古團長的遺體。
李政委又多方打聽到鬼子還有幾處殺人場,在刑場附近也沒有找見田古的遺體。接著就傳來了日寇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日寇投降,舉國歡騰,然而澗陽獨立團的戰(zhàn)士們卻一個個都高興不起來。
詢問澗陽的敵偽人員,他們說對監(jiān)獄人員集體屠殺時,被殺的有許副政委,但沒有田古,后半夜鬼子把田古抬走了。至于抬到什么地方,結果又如何,就不清楚了。
查遍澗陽鬼子留下的檔案,又查遍澗州的鬼子留下的檔案,沒有關于田古被俘后的任何資料,沒有被殺的證據,也沒有自首或叛變的證據,田古就這樣蒸發(fā)了。
胡兒嶺戰(zhàn)斗中所有犧牲的戰(zhàn)士,包括受傷被俘又被鬼子殺掉的許副政委,都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家屬都得到撫恤,只有田古沒有。
這時,田古的遺腹子出生,就像田古希望的那樣,是個男孩。兩眼紅腫的山菊為孩子取名承志,繼承其父的遺志。
獨立團的戰(zhàn)士們個個不心甘,團長那么堅定,那么勇敢,絕不可能投降鬼子,肯定被鬼子殺了,不見遺體,不承認烈士,承認個失蹤總能說過去吧。
于是,李旭政委親自執(zhí)筆,全體戰(zhàn)士簽名的請愿書遞上去了,盼來盼去,也沒有盼到上級的回復。
之后,戰(zhàn)火又起,澗陽獨立團編入了主力部隊,李旭任團長兼政委,隨軍強渡黃河,執(zhí)行中原逐鹿的戰(zhàn)略任務。
要走了,烈士的遺屬和戰(zhàn)士的家屬都有當地政府照料,而老戰(zhàn)友田古的妻子和孩子怎么辦?想到這里,李旭心如刀絞。他決定與連以上干部專程去看望看望山菊和一歲多的承志。
看看二十多歲卻已像四十多歲的山菊,李旭抱著承志說:放心吧,嫂子,事情總會搞清楚的。我們要走了,但我們的家屬都在,你和承志就交給他們來照料。
營連干部個個都泣不成聲,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物交給了山菊。
看著像小山般的錢物,山菊抹抹眼淚:我相信田古不會叛變投降,我要向政府反映,還田古個公道,你們就放心打仗吧,好好殺敵立功。
接下來的事,我也多少有些了解:盡管山菊一直上訪,但田古的事情始終沒有定論。
盡管在當地老百姓中傳誦著田古許多膾炙人口的英雄故事。但在正式出版的《澗陽縣志》和《澗陽獨立團史》中,在歷任團長的欄目中,首任團長空缺,第二任團長為李旭。
李旭后來成為我軍某軍的一位副軍長,行政十級待遇,他晚年還率部參加了1979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
王副團長后來也受到了審查,由于他是胡兒嶺戰(zhàn)斗中唯一幸存者,所以他的證明材料至關重要,幾次的材料都內容相同,對于在胡兒嶺宿營,他承認內心也想和父母團聚團聚。
組織上認為王副團長的材料是基本可信的。之后他被調到35團任副團長,建國后在抗美援朝中立過戰(zhàn)功。離休時,是空軍某師師長。
獨立團其他幸存的營連長后來大都成為我軍的師團級干部。
5
這時的田承志已是老淚縱橫,他告訴我,后來雖然對田古沒有定論,他從小也沒有受到優(yōu)恤,但也沒有受到歧視,烈士的后代上學都由國家負擔,只有他沒有,但他的母親還是堅持供他上完了高中,1965年,他考上了一所煤炭大學,上到大二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厄運又降臨了。
說到這里,他又猛飲一杯,停了下來,陷入沉默。
松尾先生遞給我一支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田承志又開始了他的敘述。
那時,澗陽的造反派們說,田古被俘后肯定叛變投敵,理由是一,為什么許副政委不同意在胡兒嶺住,田古非要住,而鬼子又恰恰趕到胡兒嶺,難道鬼子會算卦嗎?二,為什么許副政委被俘后又被鬼子殺了,而田古卻沒有呢?三,為什么在敵偽檔案中找不到任何材料和線索呢?四,為什么政委在團部不出事,政委不在團部就出事呢?五,為什么在抗日戰(zhàn)爭即將勝利之時,獨立團就出事呢?是因為田古要急于回到敵人陣營中去。這一切都是田古和鬼子串通好的,都說明田古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一個奸細、特務。
于是把我母親打為漢奸特務,每天游街批斗,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又判了好幾年刑,我也被勒令退學,回村接受監(jiān)管,之后,我母親病死在監(jiān)獄里。
后來你們的政策落實了沒有?我問道。
我母親的政策落實了,說不管我父親如何,均與我母親無關,被證明是錯判,我父親的問題雖然沒有定論,但造反派們給他的定論,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事實上就等于承認了我父親是漢奸特務。我由于是半途退學,沒有取上大學畢業(yè)證,但還是給了我一份工作,被安排到縣上一個單位去看大門,按月給我發(fā)工資,至60歲時,按工人待遇退休回家。我從小一人做飯,飯菜做得有點特色,退休后就租了個農家小院辦了個小飯店。為了紀念我的父親,就為飯店取了個田古飯店的名字。
你的妻兒呢?我問。
耽擱十多年,也沒找上媳婦,更別談孩子了。他慘然一笑。
你父親的問題,沒有再找過政府嗎?我問。
找了,這些年開飯店掙的錢幾乎全花在了為我父親討個公道這件事上了。他說:政府說需要證明材料,我就打聽到李政委、王副團長還有幾個營連長的地址,讓他們都出了證明。
老田顫抖著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摞紙,給我展開,是李旭等人的證明材料復印件。
最上面的是李旭的證明材料,是用蠅頭小楷寫的,字跡工整而漂亮,敘事簡明而又有條理,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
我叫李旭,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副軍長,早年畢業(yè)于一所師范學校,1937年8月參加八路軍,在386旅任參謀,同年入黨。1939年到澗陽縣游擊大隊任教導員,當時的澗陽游擊大隊長是田古。
我去時,澗陽游擊大隊已有6個連隊,721人??h游擊大隊是營級建制,大都是3個連,多是三四百人。而澗陽游擊大隊已成為兩個營的建制,從一個側面也說明創(chuàng)建人田古是個非常有建軍思想和能力的人。
來前,首長就說:田古同志是個老紅軍,指揮打仗很有一手,他出身貧窮,對黨有感情,很忠誠,就是有點個人英雄主義,你去后要和他搞好團結,把澗陽游擊大隊建成一支堅強的抗日武裝。來后,見到田古的第一印象是他魁梧英俊,他身高約一米七八左右,辦事風風火火,從不拖泥帶水。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很容易相處,我倆很快成為好朋友,聽他說,他是陜北保安縣人(今志丹縣),1913年出生,大我3歲。從小失去父母雙親,也沒有兄弟姐妹,對國民黨恨之入骨。他說當初改編為八路軍時,換帽子有點想不通,還鬧過情緒,說:抗日為什么非要換帽徽,上級說這是黨的決定,思想馬上就通了,認為跟黨干了這么多年,黨的決定肯定不會有錯。田古就是這樣一位對黨無限忠誠的共產黨員。
別人說他固執(zhí),聽不進去不同意見,我也有點同感,比如勸說澗屏山的一股土匪,土匪頭子說,你們隊長田古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那就讓他一人來見我。田古聽后帽子一摔,決定獨身一人去闖虎穴,我勸他很危險要慎重,但他非去不可,結果去后,很順利地勸說這股土匪加入了我軍。但總的來說,我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去的,我們合作六年多時間,部隊打了許多勝仗,都是他指揮的,總計殲敵1000多人,其中殲滅日本鬼子就有600多人,其他縣大隊都是以打偽軍為主要目標,而田古卻認為,小鬼子不是戰(zhàn)斗力強嗎,老子就打小鬼子。到1944年初,澗陽縣游擊大隊已達到9個連隊,3個營,報請軍分區(qū)批準,升級為八路軍澗陽獨立團,田古和我分別被任命為團長、政委。
那時,各縣游擊大隊負責人在軍分區(qū)開會,都發(fā)自內心地說:田古,你真行,一個不滿10萬人的澗陽縣建成了獨立團,我們50多萬人的縣還僅是大隊建制,你是我們的領導,也是我們學習的典范啊。
在當地,田古是個傳奇式的英雄,老百姓當中流傳著他神話般的故事,日偽軍只要一聽到田古這個名字,就膽戰(zhàn)心驚,窩到據點里不敢出來。
他的槍法特準。在反“百日掃蕩”中,有次一個大隊的鬼子行軍到三交村。我們埋伏襲敵。看到一個騎在馬上的鬼子軍官,大搖大擺,威武不可一世,田古從一個戰(zhàn)士手中拿過三八大蓋,用半跪射擊姿勢,一槍就把鬼子打落馬下,當時距離足有300多米。戰(zhàn)后查明這個被擊斃的鬼子軍官正是大隊長松井太郎。他還喜歡玩洋刀,每天洋刀不離身,閑暇時就把洋刀擦得能照出人影,說這玩意又輕快有鋒利。他還親手刀劈過舊關的偽軍隊長。
我們一起合作六年多時間,非常愉快,田古同志政治堅定,對黨無比忠誠,體恤下級,深受戰(zhàn)士們的喜愛和擁護,在戰(zhàn)士中有很高的威望。他打仗機智勇敢,善于出奇制勝,澗陽獨立團的軍事上全靠他。幾乎沒有打過敗仗。我只管生活和政治思想工作。在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閃光的東西。
田古對老百姓也非常有感情,從不干擾民的事。有次一個戰(zhàn)士對老百姓耍脾氣,田古拿槍指著這個戰(zhàn)士說:你爸媽不也是老百姓嗎?你就對你爸媽是這個態(tài)度?給老子賠情去。
當然他也有錯誤,胡兒嶺戰(zhàn)斗就是由于他輕敵和大意造成的,當時大家為什么不提過多的反對意見呢?就是因為太相信他了。那時候只要他說能打的仗,再危險,一打準勝。只要他說這仗不能打,只要打準吃虧。所以大家都對他有依賴思想,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但那也是指揮和判斷上的失誤,而不是政治上的錯誤。
我們相處六年多的時間,幾乎都在一起,可以說是朝夕相處,我從未發(fā)現他有可疑之處,也未發(fā)現他有復雜的社會關系與社會背景,更未發(fā)現他有絲毫叛變投敵的跡象,從他的一貫表現來看,田古同志不可能自首,更不可能叛變投敵。特此證明。李旭1980年5月寫于昆明。有毛病呢?要說你父親自首或叛變,鬼都不會相信,澗陽獨立團幾千將士也不會答應,這是給獨立團臉上抹黑嘛。
老田情緒激動地說:我父親被俘后,獨立團另兩個營的駐地也沒受到敵人的襲擊,這就說明他沒有給敵人提供任何我軍的線索嘛!更何況,日寇戰(zhàn)敗在即,他怎么可能向戰(zhàn)敗方投降呢,自古也沒有聽說戰(zhàn)勝方向戰(zhàn)敗方投降的。
一直在旁靜聽的松尾先生笑著安慰:承志君,別激動,現在不是事情總算有了點眉目了嗎?
哦。正在與田承志一起傷悲的我,聞聽此言立即問:松尾先生,快說來,快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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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虎也就是王副團長及其他幾位都是用肯定口吻寫的證明材料,字跡潦草,大致意思是說:1937年底,田古只身一人來到澗陽,憑借著他出色的組織能力,很快拉起了六七百人由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隊伍,成為澗陽抗日武裝的中堅力量,后來又發(fā)展成為獨立團。他們都是最初跟隨田古鬧革命的,他們到澗陽獨立團的時間比政委還早。他們都是從田古身上學到的最初軍事知識,他對黨極為忠誠,親民愛兵,立場堅定,他們堅信田古同志不會叛變投敵,也不會自首。
但組織上認為這些證明,只能說明田古平時的表現,不足以證明被俘以后的表現,更何況沒有犧牲的證據。因此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由于被俘虜在先,也不能定失蹤。老田說:我見到李政委時,他說田古同志我了解,他的毛病就是輕敵,也有些性格缺陷,但哪個人沒
松尾先生喝了一口酒,又不慌不忙地點燃一支香煙。
我來澗陽就職時常到承志君的飯店,一來二去混熟了,就說起我父親在澗陽的往事,承志君也說了他父親的故事,我想我的父親也許能證明他父親,就去電問了我父親,不久就接到我父親的一封厚厚的回信,詳細地說明了當時的一切,這封信,我有譯文,也有原件和原件復印件和譯文復印件,如劉記者有興趣,今晚可以看看,不過看完要還我的呵。
您父親的這封來信,解決了田古團長的問題了么?我急切地問。
松尾面色復雜:沒有解決,但卻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就是找到了田古遺體埋藏處,兩個多月前,有關部門已取走尸骨并且提取了田承志的DNA進行化驗,只是現在還沒有化驗結果。
我再也沒有心思喝酒吃飯,匆匆與老田道別,握著他那布滿老繭的手,說出一句出自內心卻又最無內容的話:你父親的問題相信一定會搞清楚的。
松尾在他辦公室,不緊不慢的拿出厚厚的一摞紙,交到我的手中:劉記者可以復印這些,但一定要把它們還我。
一定,一定。我滿口應承,匆忙告別松尾,關閉房門時,我抬頭看天上的月亮,露出圓圓的臉龐,回去翻看日歷后,才知昨日是中秋節(jié),難怪月亮這樣圓。
7
洗把臉,躺在床上,先翻看原件,日文與中文區(qū)別不大,但看起來還是磕磕絆絆的,不如直接讀譯文,譯文與原文幾乎一樣長,足有30多頁,我是一口氣讀完的。
由于松尾先生的父親老松尾,在信中有許多“皇軍”“圣戰(zhàn)”之類的詞,我不便將信原文照搬,只能將大體內容列出。
我叫松尾次二,是1939年入伍到中國澗陽縣任軍曹,駐澗陽縣是日軍的一個中隊,中隊長叫龜田。在澗陽縣6年多時間,我沒有隨部隊外出打仗,但天天為軍糧奔波。由于澗陽縣抗日武裝和群眾搞堅壁清野,我們吃飯、穿衣都非常困難,為此,我挨了龜田隊長的許多責罵。我們的主要對手就是澗陽獨立團,這個團的團長叫田古,他不僅搞堅壁清野有一套方案,而且很狡猾,打仗上也有一套,時常襲擊我們的小股部隊,他帶隊夜襲過我們的據點,把皇協軍拉走了,還赤手空拳奪走我們小隊長的軍刀,為此小隊長被停職。我們都將此人恨之入骨,發(fā)誓捉到他后,一定要親手殺死他,可總沒有機會。
到1945年,我軍已在澗陽無法生存,駐澗州的聯隊長決定派部隊將我們接應出去。7月下旬,兩個大隊由澗州出發(fā),采取晝伏夜行的方式,繞道向澗陽出發(fā),聯隊部的計劃是,大隊人馬突然來到澗陽,給抗日武裝造成“掃蕩”的態(tài)勢,然后再趁機將澗陽我軍迅速接應回澗州。
我們兩個大隊分別夜行軍至澗屏山一個小山莊,一路忽然發(fā)現有個中國部隊的哨兵睡著了,斷定該村肯定還有中國軍隊,于是用刺刀刺死了這個哨兵,又聯絡另一路部隊,合圍該山莊,經戰(zhàn)斗,我軍傷亡了四十多人,中國部隊基本傷亡殆盡,打掃戰(zhàn)場,發(fā)現有幾名重傷員,其中兩名身背短槍,可能是干部,便決定把這兩人帶回,其余傷員及村中居民被全部殺死,村民的糧食也搶光,把雞犬豬也都殺死帶回充為軍糧。
將這兩個傷員帶回縣城,經辨認,其中一人為澗陽獨立團團長田古,龜田隊長如獲至寶,審訊中二人均不提供任何情況,由于撤退在即,決定將二人殺掉。對另一人用刺刀殺死,由于深恨田古,決定將其悄悄活埋,并不作任何記錄,審訊資料也一并燒掉,或許會造成一個疑案。就這樣,在8月5日晚,也就是臨撤退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將負了好幾處傷的田古抬到澗陽城南的大悟寺院內活埋,大悟寺是澗州來接應的援兵駐地,所以是神不知鬼不覺,我目睹了活埋的全過程,到處是傷,滿身血跡的田古臨死前鎮(zhèn)定自若,視死如歸的神情,至今還在我的腦海,事過六十多年,仍歷歷在目,對其勇氣欽佩之至。
我已是奔九十歲的人了,反思過去戰(zhàn)爭年代的行為,深感愧疚,尤其得知田古含冤地下,良心上更感不安,特寫此證明,并保證句句屬實。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地讀這封信,決定將其復印一份,用我們記者的渠道向上反映反映,興許會有點效果。
次日,恍恍惚惚的我,在叫餐電話的督促中來到了餐廳,見到了正在吃早餐的松尾。
劉記者,信讀完了嗎?怎么樣?他微笑著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的提問,連續(xù)發(fā)問,那您父親又是怎樣回到日本?為何不早些提供這些材料呢?他的同伴們現在如何?
我父親他們撤到澗州,就傳來原子彈爆炸的消息,緊接著又傳來了無條件投降的消息,他們是向中國政府軍投降的,當然沒人關心澗陽獨立團團長的情況了,他們于1945年9月份回到日本,回國后有的士兵回鄉(xiāng)務農,有的經商、有的病死,基本上沒有聯系。松尾先生說:我父親現在已88歲,許多與他同時回去的士兵已經去世了。
看我凝神聆聽,他接著說,我如沒有在澗陽的經歷,如沒有認識田承志君,也許田古會含冤百年的。
只是他現在也沒有結論,唉!松尾先生長嘆一聲。
會有的。我不自覺地又說出了這句最空洞的話。
這天,我寫出了關于北極星焦化公司的新聞稿件提綱,晚上,松尾看后認為可行,他邀我在公司院內散散步、聊聊天。
月色溶溶中,他抬頭忽然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劉記者,今晚的月亮又殘缺了,這難道預示我們也要分離嗎?
我抬頭看看掛在天際的一彎月牙兒:松尾先生,月亮終究有圓的那天,我明天就要走了,想再見見老田,和他道個別。
第二天,我去了老田的住處,是一間破舊的土窯洞,窯洞頂上長滿了青草,還有棵半人高的小樹,窯洞內光線黑暗,一只箱子,一張八仙桌,一只椅子是全部的家具,正中掛著兩張發(fā)黃的黑白相片,一張相片中人與老田很相似,長臉高顴骨,眼睛細長而有神,只是看不出臉上的麻子。另一張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長方臉盤,憔悴的面目掩不住清秀,只是眉眼中略含憂傷。老田說:這是我母親五十年代的相片。
老田,我回去把你父親的事再向上反映反映,盡我的力量,這是我的手機號,常聯系。
我話剛落,老田緊握我的手:我相信會有結果的,謝謝您,劉記者,他的手很有力。
三個多小時后,車入省城,吃罷晚飯,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傳來老田的聲音:劉記者,告訴你個好消息,經過檢驗,挖出的尸骨數據表明與我父親體骼非常相似,身高、年齡都符合,與我的DNA也相符,明天就要把結果提交上級部門,我父親的事看來很有希望啊!
這就好,這就好……說著,我的眼睛模糊起來。窗外一輪圓月不知何時升起,照得室內亮堂如同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