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1
一個村莊,當(dāng)我離開,并且時間已經(jīng)超過十六年,也沒有回去過。那個村莊,被村里村外的我喚做新田,隱藏在深山里,頭頂著它的天空,牽動著我在內(nèi)心里對它的回望。十六年了,它從來沒有被時光隱藏過,也沒有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過。但是,在某個孤寂的時刻,白晝把我圍困成一個緊張而圓潤的粽子,深處的水分漸漸散去,我便會產(chǎn)生一種思念,小船一樣,向著那個叫做新田的村莊在陽光里渡過去,試圖抵達(dá)。是否真的已經(jīng)抵達(dá),我不知道。有時候,新田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水花四濺,枝葉搖晃,遍布石頭;有時候,它是一些幻影,許多面孔、許多屋檐、許多陌生的語言迅速交叉出現(xiàn),晃得我頭暈?zāi)垦?。等我從凝思中回過神來,繼續(xù)去面對身邊的人和事,那個村莊悄悄地在我的內(nèi)心里消逝。時光的浪濤接連不斷地?fù)浯蛑吠竞蜅?,一天接一天,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dāng)我回首,身邊的人們,他們有的正在成長,有的已經(jīng)老去??粗麄兊哪贻喸椒e越多,我又會與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對視,這時候,那個村莊又在我的內(nèi)心里出現(xiàn)。我對自己說:新田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jìn)了我的生命,它如掌紋,居住在我的掌心里,被淡淡的體溫?fù)肀е?,在我四處奔忙的時候,它是不存在的,當(dāng)我思緒萬千的時候,它便呈現(xiàn)出來,見證我曾經(jīng)有過的滄桑。
2
那個秋天,一輛舊貨車載滿了蔬菜、農(nóng)藥、糧食、啤酒、作料和人,搖搖晃晃地在峽谷里向著深山里那個叫做新田的村莊進(jìn)發(fā)。山路沿著峽谷的流向,往深山里延伸進(jìn)去,峽谷的此岸和彼岸,稍稍平緩的山坡上,熾烈的陽光滾燙地照耀著正在不斷走向成熟的玉米,玉米地里堆堆星星地點綴著怒放的向日葵。這樣的情形對于村里人來說,早已習(xí)慣了千百年。
而對于一個剛剛離開城市的書本,奔向他陌生而奇異的路途的人來說,那便是一種嶄新的感動。泥路上長滿了石頭和坑洼,車篷擠擦著道路兩邊的樹枝,揚起來的粉塵彌漫在炎熱的空氣里,狂亂地往鼻孔里鉆。它們又從鼻孔里飛出來,帶著熱騰騰的體溫,陽光亮晃晃地照著那些細(xì)小的顆粒,布滿了擁擠的人們緊緊地貼在一起的肩膀、后背、手掌、腳踝。舊貨車仿佛是一支火把,在峽谷里崎嶇蜿蜒的山路上艱難地飛奔,汗水的味道沿路滴灑。在這一群樸素的村人中間,我的沉默并沒有引起他們的關(guān)注。
他們大聲講著陌生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把我隔離在他們之外,仿佛我并不存在。炎熱的峽谷里我確實是不存在的,在我初次進(jìn)去之前,我不存在,在我離開之后,我也不存在。而那時候,我在晃來晃去的人群中疲于應(yīng)付那滾燙的陽光對我肌膚的鞭打,汗水遍布了我的額頭和胸膛、耳垂與腋窩、后頸與膝蓋。它們伴隨著知了在密葉里的歡唱,讓我焦灼不安。那是我真正成為社會的人,自食其力的時候謀到的第一個職業(yè)。作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我正向著深深的峽谷里一所從未去過的學(xué)校而去,拿工資,養(yǎng)活自己。
峽谷用它那蒸籠一樣的溫度接納我。當(dāng)我從那輛貨車?yán)锾降厣?,我的職業(yè)生涯,在這個叫做新田的村莊正式開始。在一位同事簡陋的宿舍里,同樣簡陋的餐桌上擺著一些食物,還有酒。十六年之后,我已經(jīng)不知道那天晚上餐桌上菜蔬的名稱。但我記住了酒,它讓我昏昏沉沉,渾身冒汗。我人生的一個新起點,就在這熱汗里的晚餐中鋪開了另一張雪白的紙。一種不安,逐漸淹沒了我對一個陌生地帶的新奇。
事實上,這種炎熱始終在持續(xù)著。在那所學(xué)校,周末寂靜地來臨。學(xué)生們隱匿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里去,小小的校園里只剩下幾個外地來的老師,守著一動不動的樹木、操場、旗桿和柴火堆,關(guān)上宿舍的門,閱讀或者午睡。午間的時光里,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淺淺地醒來,再昏昏沉沉地睡去。簡陋的床鋪收藏了體溫,漸漸地讓我和身體躺過的地方熱不可耐。沉睡中轉(zhuǎn)了個身,換一個地方,把身體貼到旁邊涼意殘存的地方去,片刻之后,身下的床鋪又熱起來,然后又翻一下身,重新躺回原來的地方。如此再三,沉睡中的身體,仿佛漂蕩在蒸籠里,夢,散發(fā)出汗水的咸味。在睡夢里,我的眼睛仿佛是兩扇半開半閉的門,熱風(fēng)吹動的窗簾、干燥而枯脆的玉米葉、有著闊大葉片和肥碩果實的木瓜樹、隱藏在草叢中的知了、村人從窗前走過的腳步聲、飛鳥掠過屋瓦的碎鳴聲,變幻著身姿在我的目光與睡夢之間進(jìn)進(jìn)出出。有時候他們是白亮的陽光照曬著的實物,有時候,他們又是我夢里發(fā)燙的虛物。炎熱的夢讓我像一條落在炭灰里的蚯蚓一樣不停地蠕動,書本滑落在床上,當(dāng)我不停地轉(zhuǎn)身,燙乎乎的身體一回回壓在書本上,汗水便浸濕了那些文字。有時候,我正在一本薄薄的筆記本上寫著一首詩,睡意濤聲一樣淹沒了我的呼吸,我的汗水便模糊了剛剛寫上去的字跡。在那個村莊里,我寫下一首首詩,那些長長短短的詩句,大多是從汗水里流淌出來的,詩句中間,曾經(jīng)多次被炎熱和昏睡打斷。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看到那些用碳素鋼筆寫在筆記本上的詩句,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種燥熱,從耳后的頭發(fā)根部產(chǎn)生,似乎要流出汗粒來。炎熱的陽光照著幽深的峽谷,狹窄的房間里收藏了太多的熱,這時候,坡地上或許還會有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金沙江的浪濤上吹過來,在知了的鳴聲里隨波逐流地抵達(dá)村莊。
出了村莊,手拄一根還帶著細(xì)圓葉片的橄欖枝,隨意揮動著,往村莊下面的河谷里走去。這條峽谷被河水分開了,一邊是高聳入云的群山,另一面還是高聳入云的群山。河水在深谷里響亮地流淌著,飛濺的浪花里飛濺著數(shù)不清的太陽,它們密密麻麻地叮滿了裸露的手臂,薄薄的衣袖在瞬間被洞穿,肌膚經(jīng)受著綿長的燙和灼痛。兩岸,堆滿了金黃色的稻田,稻葉發(fā)黃,發(fā)白,枯萎,沉重的稻穗正在干燥,水分在白亮的空氣里向著山峰飛升。多年以后,我還會想起那種稻穗的顏色。烈日照耀下熟透了的稻穗的顏色就是金子的顏色。那種顏色讓我沉陷于一種迷幻的眩暈之中,汗水直流。坐在河口邊的石頭上,腳伸進(jìn)清澈的河水里,腳心是清涼的,臉上卻有汗水,蚯蚓一樣爬過,從下巴處滴落。河邊長著一種枝干光滑樹葉橢圓的樹,葉子間生長著一種核桃大小的果實,陽光滾燙的晴天讓它們迅速成熟,河邊的空氣里洶涌澎湃地彌漫著那些果實沉悶而濃烈的甜味。這讓人更加昏昏欲睡。
3
也有天氣變涼的時候。
比如某一天清晨,推開宿舍的門,便發(fā)現(xiàn)濃霧把對面山上所有的森林、泥土、淺谷和草坡都籠罩住了,門前的泥地上變得潮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異樣的味道,打濕的塵土匍匐在石縫里,陳舊的柱子縫隙里面竄出一些腐敗的氣息來,直往鼻孔里鉆。難得有這樣的時刻,便拿了一本書出來,往走廊邊的長椅上一坐,埋頭閱讀那本很長時間沒有再讀過的破舊《詩經(jīng)》。古老的詞語讓閱讀舒緩而從容,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居住在泛黃的紙張里,仿佛一些閑散的隱者,告訴我,過往的生活應(yīng)該跟植物和雨水在一起,把光陰一天一天地度過,無思無欲。寂靜的校園里沒有人,一只面孔灰暗的狗從學(xué)校門口悄悄地進(jìn)來,它一邊走動一邊左右張望,偶爾在墻角處柴堆里嗅一嗅,隨意地抬頭望一望我手里的書本,往學(xué)校食堂與水池之間的窄巷里擠了進(jìn)去,找到一堆潮濕的雞毛,仔細(xì)地分揀里面污濁的雞內(nèi)臟,這個過程耗費了它太多的時間。
我的目光再沒有回到《詩經(jīng)》里去,于是往學(xué)校外面走去。在校門口,龍眼樹上的一滴水從深密的枝葉里落到我的肩膀上。門外是一條短短的水泥地,雨水還在那里,沒有完全滲透到地下去,陽光讓它們閃耀著細(xì)碎而灼目的光。剛走不遠(yuǎn)便看狹窄的村道,兩旁都是遠(yuǎn)遠(yuǎn)延伸出去的矮石墻,雨水讓它們顯得更加黝黑。這種被歲月打磨出來的黑,這時候正作為一種映襯,把一叢接一叢生長著的野波斯菊吸飽了水分的深綠的葉子和怒放著的暗紅色的花朵肆無忌憚地拋灑到我的視線里來。黝黑、深綠和暗紅,一路上升,漸漸地接近了村莊外面褚黃色的玉米地,再往上,是淺灰色的石崖,再往上,是湛藍(lán)色的天空。在這樣的村莊,各種自然物像的顏色如同我生命里避不開的宿命,經(jīng)過雨水的浸潤,讓我不能對它們熟視無睹。一路走上去,氣息漸漸粗重起來,手掌握住不斷伸過來的樹枝和草莖,減輕地面對體重的吸引。
快到山頂?shù)臅r候,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那些被風(fēng)吹過、被雨淋過的草葉,仿佛一個桀驁不馴的街頭少年的頭顱,蓬亂之中略顯出一些紋理來。累了,躺下來,便看到天上的云朵緩緩地流溢、蠕動、消逝、呈現(xiàn)、交融。這樣的情形往往會讓人著迷,竟然在很長時間內(nèi)忘記了橄欖樹下還坐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少女。少女的腳下是一片斜斜的灌木叢,細(xì)碎的石子縫隙里,一些山茅草向著一簇野花圍攏,粉紅色的花瓣上,還棲著亮晶晶的雨滴。她的目光向著山坡滑下去,掠過散亂的屋群,落到谷底的河面上,再沿著對岸,向著河流對面的山坡爬上去,飄過密林,拂過黑漆漆的巖石叢,最近又抵達(dá)那些起起伏伏的被云霧籠罩著的山峰,視線便平直了。
這個過程,被我盡收眼底。我們在這個曾經(jīng)陌生的村莊里同為鄉(xiāng)村教師已經(jīng)好久了,我知道她一直想離開這個偏僻的深谷野村。但是她卻沒有能夠離開,一種愁緒始終凝結(jié)在她的內(nèi)心里,仿佛一坨藥泥,透著濃烈的苦味。然而村莊還是這個村莊,她是否能夠離開,是否將要離開,對于這個村莊來說,沒有多大意義。村莊在這個深谷里存在了數(shù)百年,所有的外來者,在時間的平面上,都只是過客。就連村莊里的人們,在時間的縱面上,也都只是過客。來來去去,村莊里的年輪,只隨著那些道邊的野花的生生殞殞,有著些許的改變。想想漫長的時光,心里便生出一些蒼涼來,我們不能在這荒山野地里作太多的停留。于是,在樹叢里、山崖邊采了一些怒放著的野波斯菊,沿著左彎右繞的山路往回走。
回到村莊腹地,回到學(xué)校里清冷的宿舍里,把野波斯菊一束一束插進(jìn)啤酒瓶里,擺放在房間的四角,重新拿起那本陳舊的《詩經(jīng)》,默默地閱讀,時光便從紙頁之間的縫隙里溜走了。猛然間回過神來,所見者依舊是陋屋一間,旗桿一豎,操場一塊,校門一座,教學(xué)樓一幢,孤男獨女各一人。
4
蘇子?xùn)|坡先生在他的《前赤壁賦》里說:“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他又在《后赤壁賦》里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蘇子獨愛月下赤壁,大多因為孤月懸江的清寂和心在他處的不安。在新田村,一個年輕男子,一個年輕女子,懷著對彼此的愛,守著一所寂靜的校園。
當(dāng)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風(fēng)場跑過屋檐,便發(fā)出呼呼的聲響來,斷斷續(xù)續(xù),忽高忽低,仿佛誰在不遠(yuǎn)處低聲嘆息。這時候的愛情,雖然兩個人始終廝守在一起,但是我們的故鄉(xiāng)都在這個深谷之外的地方。于是,在對視的時候,眸子里都可以看到一些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對未來的迷茫。從椅子邊站起來,關(guān)上門,牽著手,人便不知不覺地離開了校園,來到院墻外。學(xué)校與村子之間是一片寬闊的空地,長著胡亂生長著南瓜的藤蔓、紅薯秧、狗尾草、蒲公英。遠(yuǎn)遠(yuǎn)地就可以借著明晃晃的月光,看到那些葉子在夜風(fēng)里搖動著??盏氐奈髂辖情L著四五棵高大的木瓜樹。在時時被江風(fēng)吹拂著的村子里,木瓜樹是一種很常見的植物?!对娊?jīng)》里有一首名為《木瓜》的詩,里面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是一首對愛情的吟歌,我曾經(jīng)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向著一個人,多次低聲吟詠。而在這樣的一個月夜,炎熱漸漸退去,把一片清涼交還給了新田村,一輪圓月在高高的天頂上輝耀著高高的山頂,把河谷里的浪花照得一片雪白,把幽靜的村莊照得一片雪白,我和心愛的人就坐在曾經(jīng)在《詩經(jīng)》里出現(xiàn)過的木瓜樹下,沐浴月亮漂白的寂靜。
這時候,群山靜臥在月光的懷抱里,幽谷深藏在群山的懷抱里,新田村沉睡在幽谷的懷抱里,空地蜷縮在新田村的懷抱里,木瓜樹的影子緊貼在空地的懷抱里,我的呼吸沉醉在木瓜樹影子的懷抱里,愛人的肩膀斜靠在我呼吸的懷抱里。陌生的村莊里,陌生的新田人講著一種讓我們倍感陌生的語言。在這個月夜,他們都行走在各自的屋檐下、院落里、廳堂間,我和愛人的情懷河蚌一樣敞開,沒有誰會來打擾我們的獨坐。皎潔的月光是一杯毒藥,當(dāng)我們坐在鋪天蓋地的月光里,滿臉滿懷都是月光,迷幻的情形隨著獨坐的時間越長而越來越明顯。那個月夜,我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印象里只有愛人模糊的身影和清淡的香氣,只有隨風(fēng)搖動的木瓜樹,只有低迷破碎的蟲鳴。而我的心仿佛一枚湖綠色的葫蘆在月光里沉沉浮浮。在這里,新田村就像多年前失去聯(lián)系的老親戚,他們用村莊、村道、水、草色和坡地接納我,讓我把一顆心和隨身攜帶的書籍存放在一個小小的房間里。一個女子則用她的愛情之門向我敞開,讓我的心住進(jìn)去。見證了這些情愫的,則是這紛紛揚揚的月光。村莊雖然貧困,村里人卻是樸素的,在這里,我學(xué)會了品味酒的深烈,也學(xué)會了在酒里沉醉。
那輪明月在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沉到西山背后去了。十六年以后,我一個人獨自坐在電腦面前,在鍵盤上敲打著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卻又時時回望那一輪已經(jīng)沉墜的明月。我知道,我再也不會遇見那樣明亮的月光了。我生命里的美好時光,就是在那個叫做新田的村莊里,由一個女子陪伴著。如今,那個女子已經(jīng)成為我的妻子,她為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如今她們坐在我家的客廳里,一邊看電視,一邊做著各自的事情。我對那一輪明月的懷念,她們知道嗎?
5
還有一些蹤跡是關(guān)于我在新田村里的獨自行走。所有的腳印,我都留在那里了,誰也沒有看見。當(dāng)我如同一個幽靈,在那些散亂的瓦屋之間游蕩著,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什么時候回返。新田村是一個半坡上的村莊,太多的石頭雜亂無章地散布在斜斜的半坡上,村里人就地取材,因循著起伏不平的地勢筑起了成百上千間房屋。歲月如同遠(yuǎn)處金沙江上吹來的風(fēng),在這個村子里穿行著,風(fēng)在村子里留下來的軌跡,便是曲曲折折的村道。村道兩邊是千差萬別的院墻、屋檐、牛圈、暗渠、草叢、畜糞堆、菜地等等。它在村莊里隨意轉(zhuǎn)拐,這村道的地面上便會雜亂地堆積著光斑和陰影。
一個人走在這樣的村道里,除了跟著它隨意地游蕩,否則不到兩分鐘便會迷失方向。即使迷失方向也便罷了,那樣的曲折,始終讓我感覺到某個人,或者某個靈魂,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后。當(dāng)我回過頭去,只看見空蕩蕩的村道,在身邊留出一片虛無的空曠來,飛快地把我的腳印速度收藏起來,只留下我的心跳聲,響亮地沖擊著我的耳膜。再轉(zhuǎn)過頭來,前面還是空蕩蕩的村道,不知道它在幾秒鐘后向著哪個方向而去,我所能夠看到的還是一片空曠。我一直在走,不緩,不急。越走,村道越紛亂,越走,村道越來越窄。
終于,兩邊的屋檐遮住了陽光,村道里顯露出明顯的陰冷、潮濕、陳腐來,墻腳的石縫里生長出一些暗綠色的苔蘚,循著水跡向上漫出去。一道低矮的木門原本是虛掩著的,等我走近,里面猛然間閃出一個老嫗來,她一臉灰暗,頭發(fā)蓬亂而花白。待我仔細(xì)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手里捻著一串珠子,嘴里低聲說著什么。我沒有作聲,只見她渾濁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再瞥了我一眼,然后定定地看著。我正要給她一個微笑,卻發(fā)現(xiàn)她還是用那渾濁的眼神看著我,不動聲色。于是,我依舊不作聲,經(jīng)過她的身邊,走過去。我隱隱地感覺到,她還是站在那里,用她那渾濁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的后背頓時生出一絲涼意。巷道一直延伸了幾十米才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還是一片陰冷和幽暗,仿佛被一段時光遮蓋了幾千年的舊寺廟里的藏書樓。心存異樣的思緒,我心不在焉地繼續(xù)往前游走。
這時候,我感覺到我的靈魂像一只搭在肩膀上的輕飄飄的風(fēng)箏,稍微走快一點,它也許就會滑落到我身后地泥地上。我的游蕩在村道里一如既往,不疾,不徐。村道突然直指南方,大片大片的陽光如同洪流灌滿了窄窄的村道,同時,我還看到一個老嫗迎面向我走來。當(dāng)我瞇起雙睛,漸漸看清了她的模樣,竟然是同樣的駝背、渾濁的眼神、蓬亂而花白的頭發(fā)、晃動的念珠、低語、一瞥、一瞥、定定地看著我。經(jīng)過她的身后,我飛一般地躥了出去,抬起頭來大致辨別了一下方位,向著東面山坡狂奔而去。村道仿佛潛藏著一些沒有形狀的魔幻者,幾次把我堵回來,逼得我?guī)状瘟硗膺x擇更窄的小徑,拼命突圍,終于擺脫了屋群擠壓出來的巷道的營壘,來到村外的坡坎上。
陽光還是明亮地照耀著河谷岸上的新田村。除了河浪的水聲沉悶而連綿不絕地傳來,四野里一片寂靜。這樣的空曠讓我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力量,把我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收緊,它讓我的思維一片混沌,仿佛一潭冒著氣泡的沼澤地,螢火蟲一樣的咒語四下亂竄,把我圍困成無助的亡魂,既不能讓我沉陷,也不會容我漂浮。于是我再次狂奔,我從半坡上奔路下來,并不按照原來的路徑直接回到村子里,而是在那些狹窄的田埂上繞著村莊,跑一路,歇一路,最后氣喘吁吁地回到學(xué)校,關(guān)上門,點燃一支煙,望著墻壁上我剛剛寫下了幾個笨拙的毛筆字,目光順著那些筆畫的走向,一遍一遍地游動,直到我的呼吸平靜下來。這次經(jīng)驗讓我感覺到,這個偏僻的深谷里的村莊,肯定有著許多魔力在我的視線之外,在我的聽覺之外,在我的夢境之外。
6
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告訴了我一句謊言:時間可以抹平一切。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新田村始終居住在那里,被我生命里汩汩流淌的血液一遍一遍在沖洗著。當(dāng)時光都已經(jīng)漸漸老去,它還是居住在那里,用正午的太陽、河水的聲響、傾斜的山坡、零亂的蹄痕、愛人曾經(jīng)的吻、深夜里的噩夢、疼痛的重感冒、遠(yuǎn)山的雨訊,在我的身影早已走遍了千山萬水的時候,提醒我它在那條幽深的峽谷里的所在。我知道,它一直存在,我踏進(jìn)去之前,它存在著,我貼近它,它存在著,我匆匆離開的那天清晨,它存在著,即使我在某一天死去,它依舊會存在著。誰也不能把它抹去,哪怕是驚濤駭浪一樣悄無聲息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