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 蘆——《葫蘆灣傳奇》系列

田東照

陳有生沒忘記往懷里揣一個窩頭。一個窩頭一碗水，午飯就有了。妻子問：“你拿上干糧了？”他拍拍肚子表示拿上了，然后走出家門，到鎮(zhèn)上干活去了。

莊稼人甕里有糧，手頭無錢，吃鹽用堿，還有生火的炭，點燈的油，這些零碎花銷都得靠糶少則幾斗多則一兩石糧食才能應(yīng)付過去。陳有生堅持不賣糧，他的辦法是利用兩個農(nóng)忙之間的空當(dāng)，到碼頭上攬活干個十天半月，日常零碎花銷也就夠了。這一天他剛剛來到碼頭，就有貨船到了。那掌舵的老艄不是別人，正是本村的張二保，就是在馬知縣公正斷案中，贏得了一場官司的那一位。他雙手捧著一個狗娃子，對陳有生說：“有生，你今天別干活了，給你個寶貝。你媽說過想有只狗，抱回去喂著吧。”陳有生問：“你從哪里弄來的？”張二保說：“河里漂下來的，我跳下河把它救上來。你看眼珠子亮亮的，肯定是一只好狗?！绷硪淮ふf：“河里水深浪急，它不知從哪里漂來，居然沒死，這真奇了，養(yǎng)著吧，一定是一只好狗?！?/p>

陳有生不假思索，伸手將狗娃接過來。喂一只狗，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小事，豈知有些小事卻是天大的大事。他這伸手一接，可非同小可，使他從此跟狗結(jié)下不解之緣，從此開始有了一系列狗的故事，狗成名狗，他成名人，并因此改變了他一家人的命運。當(dāng)然這是后話，他不會想到這里去。他想的是快點回家，狗娃一定餓極了，時間長了會餓死的。他還想，天下人養(yǎng)狗，都是哪家母狗下了崽子，抓一個回來喂上，家家如此，絕無例外?？伤@狗娃不同，是黃河從上游不知什么地方送下來的，來歷很不一般，和人說起來，也有個說頭，挺有趣的。

陳家從此有狗了。狗娃長得很快，僅幾個月就成了一只活潑可愛的小狗，陳有生的兒子小方每天同它玩，同時也調(diào)教它。墻上掛著一個葫蘆，小方指指葫蘆說：“你上去把它拿下來?！彼尤荒茴I(lǐng)會小主人的意思，朝墻壁看了看，就跳到一個磚垛上去，然后再一跳，一爪就把葫蘆打下來。這是狗娃智慧的第一次顯露，全家人都對它另眼看待，喜愛有加。狗娃對葫蘆情有獨鐘，它用嘴撥弄葫蘆，然后一嘴掀到遠(yuǎn)處，又撲上去抓住，一口將葫蘆銜走。小方想考它，用媽媽的圍裙將葫蘆包起來，并埋在秸草堆里，但它在院里嗅了一圈，把葫蘆從秸草堆里刨出來了，還銜了圍裙給母親送過去。母親激動得快要哭了，這哪是小狗，簡直就是小方的弟弟呀！

因為小狗愛玩葫蘆，小方就喊小狗葫蘆。小方又想，起名字是慎重的事，應(yīng)跟大人商量才對。一天，在大門外小方向父親提出給小狗起名字的事，父親陳有生說：“你不是喊它葫蘆嗎？”小方說：“狗和人一樣，應(yīng)當(dāng)有名有姓，名字叫狗的話，葫蘆就是姓了。可聽人說，書里說到狗時，不說狗，說犬，到底叫葫蘆狗好還是葫蘆犬好？”正在這時，宋家的私塾先生走過來，父親就說：“這個我說不好，你快請教先生吧?！毙》骄桶压泛眠€是犬好的話說了，先生笑笑說：“小小年紀(jì)，就懂得咬文嚼字，好好，大了必有出息。狗者犬也，犬者狗也，狗犬一樣，雅俗不同也?！迸滤麄兟牪欢?，又解釋道：“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二者是一樣的，只不過說犬雅點，說狗俗點。”陳有生問：“雅點好吧？”先生說：“自然，自然?！贝蜻@以后，小狗就確定了正式姓名，叫葫蘆犬，可是在呼叫時，不想拗口，就只喊葫蘆，用小方的話說，把名省掉，如同人們喊老李老王一樣。另外這樣喊也與眾不同，別人家呼狗是千家一調(diào)，千狗一詞，都是“喔——喔——”地叫。叫喚哪個狗？只能由狗自個辨別是不是主人的聲音。也出現(xiàn)辨別有誤，幾只狗一起跑來的情況。唯有陳有生一家在呼叫狗時，同呼叫孩子一樣：“葫蘆——葫蘆——”既特別，也不會有錯，葫蘆一聽很快就跑回來了。

兩年后葫蘆長成一條健壯的大狗。渾身墨黑，除了兩眼上面那兩個圓圓的白點之外，再找不到一根雜毛。且腿長腰圓，頭大嘴短，如獅虎般雄健，只要它往那里一站，喉嚨里哼上一聲，不管本村還是外村的狗，沒有一只不夾著尾巴逃跑的。人們公認(rèn)它是這一帶的狗王。

打這以后，全家人跟葫蘆的關(guān)系更親密了。在家里，小方母親當(dāng)它是小方的弟弟，常指派它干點什么。比如小方在外面玩，該叫他回來吃飯，她就指著院門外對它說：“葫蘆快去，叫你哥哥回來吃飯！”它居然能聽懂，跑出去把小方叫回來了。小方說，它去了就咬住衣襟拽，他就明白是要他回家。在家里它是小幫手，出門又是大保鏢。小方母親每年總要回娘家兩三回。可她患有一種嗜睡的毛病，常常在回娘家路上要坐下歇一會，一坐下頭朝地塄上一靠就睡著了。有一次，她半躺半坐睡著了，一匹狼從附近樹林里露出頭來，大有撲過來之勢。幸虧對面山峁上干活的人一片吶喊，才把狼嚇跑。打這以后，她只能讓丈夫陪著回去?？烧煞蛎?，她只能不回去。有了葫蘆以后，帶著它，只管上路，無憂無慮了。

閑暇時，小方常常雙手捧著葫蘆的頭，細(xì)細(xì)觀賞那兩個神秘的假眼。神秘感是韓老五賦予的。韓老五多奇談怪論，也算村里的一大人物。有一次他瞧著葫蘆說：“古人說，神仙有天目，天目就是神眼，能看見凡人看不見的東西。狗也一樣，有凡狗，有神狗，我看這葫蘆就有點氣度不凡，那兩個白圓點很可能就是神眼天目。”這話全家人是當(dāng)笑話聽的，因為韓老五有過笑柄還在人們手里握著呢。村西王家有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四個兒子。韓老五曾斷言說：“王家有四牛，只有老四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崩碛赡兀呐Ｇ邦~印堂稍上處有一如豆紅痣，他說那是天目，能看到世人看不到的事情，這能不成大事？那時四牛兩歲。到五歲時，爹媽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點智力低下。到十二歲時，己證實是個十足的傻子。十五歲那年，因不懂得避雨，雷雨天竟朝坡上跑，被滾坡水下來沖到黃河里去了。這本來是對韓老五“天目論”的最辛辣諷刺，可老人家不知是不記事呢，還是不在乎，現(xiàn)在又說葫蘆有天目，大人們聽了會是一種什么態(tài)度，可想而知。只有小方瞧著那兩個白圓點時，還是生出許多遐想。

然而世上的事也真難說，兩年以后發(fā)生的事，使人們對韓老五刮目相看，沒有人再敢對他諷刺挖苦了。連四牛的天目問題也予以平反：韓老五說得并不錯，是那四牛有天目，沒天命，如能順利長大成人，天目一開，還會傻嗎？

所謂兩年以后發(fā)生的事，是指瓜田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陳有生家種了兩畝西瓜，快成熟的時候，需要有人去照看。陳有生考慮父親年歲大了，決定自己去。還想了個辦法，在四棵樹之間，用繩索綁扎成吊床，供晚上睡覺用。父親老根說：“放著一眼磚窯不用，綁甚吊床？那不是自找麻煩？”陳有生說：“那舊窯裂了縫，誰敢住！”老根說：“那窯就是看瓜住的，幾十年了就那樣，沒事?！标愑猩犃烁赣H的話，抱了一卷鋪蓋去了。

夜里看瓜，當(dāng)然得帶葫蘆去。小方就雙手捧著葫蘆的頭說：“你得看好瓜，不要讓人偷了，還得看好爹爹，別讓野物把爹爹咬了?！焙J好像聽懂小方的話，每天夜里忠于職守，絕不離開舊窯門外。只是有一天夜里，它突然變得煩躁不安，跑來跑去，狂吠不止。害得陳有生幾次起來巡查，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以后就不理了?？墒呛J依然狂吠，最后竟把頭伸進(jìn)窯里叫，叫得窯里回聲四起，嗡嗡隆隆震響。陳有生不安起來：這狗是不是瘋了？鄰村有位老漢就是讓自家的瘋狗咬傷喪命的。陳有生不能不理了，忙起來舉著木棍追打它。從窯門口追打到瓜田，又從瓜田追打到外面的路上。待返回瓜田時，突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似風(fēng)呼雨嘯，實際上無風(fēng)無雨，接著腳下的地劇烈搖動，陳有生摔倒了。與此同時，一聲巨響，他剛才住的那磚窯轟然倒塌。陳有生伏在地上，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明白剛才是發(fā)生了地震，也明白葫蘆狂叫的原因。這時葫蘆走過來挨著他臥下，一下一下舔他的手背。陳有生摟住葫蘆的頭說：“葫蘆，爹肉眼凡胎，看不到地震窯塌，還以為你瘋了，拿棍子打你，爹對不住你?！焙J一下一下舔著他的手背，好像在安慰它的主人。

在那次地震中，好多窯房不牢固的人家都損失慘重，而陳有生身居危窯卻安然無恙，全村人都知道是葫蘆救了他一命。韓老五有話說了：“我早就說它有天目嘛，它預(yù)先能看見那舊窯倒塌，可自家人還在里面睡著，它能不著急？”這一回，全村所有人都認(rèn)為韓老五并非奇談怪論，葫蘆的確是神狗，有天目，能預(yù)先看見人所無法知曉的事情。

要是沒有趙子儒，韓老五的話也就是定論了。可偏偏趙子儒出來唱反調(diào)，說地震是一種大范圍的地殼活動，因此在震前會有一種信息釋放出來，葫蘆是一只特殊敏感的狗，它首先感受到了，就表現(xiàn)得亂跑亂叫，煩躁不安。趙子儒何許人也？他乃青隆鎮(zhèn)人氏，是光緒三十四年由英國人李提摩太和山西巡撫岑春煊共同創(chuàng)辦的山西大學(xué)堂的畢業(yè)生。當(dāng)時的一位大學(xué)生，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因而他的“信息釋放論”一出，就沖淡了“天目論”的神秘色彩，人們信服的天平一下子就倒向趙子儒一邊。

趙子儒一錘定音，這事就算有了結(jié)論，誰知此后不久，事情卻變得一波三折起來。事情起于河那面息鎮(zhèn)古廟會。隔河兩岸雖屬兩省境地，可互相通婚結(jié)親的人不少。單葫蘆灣就有七家在息鎮(zhèn)有親戚。每年六月六是河神爺?shù)纳?，河岸邊的息?zhèn)就要唱大戲，熱鬧得很。葫蘆灣這七家都要去走親戚趕會，而且是相約成行，同去同回。這一天六家的人陸續(xù)來到陳有生家。六家的人到齊后就啟程上路。小方帶葫蘆送行。可是到了渡口，正要上船，葫蘆突然跑到陳有生前面叫喚兩聲，進(jìn)而豎立起來，兩只前爪頂?shù)街魅说那靶?，作出推主人后退的樣子。沒能推得動，就改變方式，咬住襖后襟拉拽。小方喊道：“爹，葫蘆不讓你走！”有一人拍拍葫蘆腦袋說：“你不讓你爹去？怎么，你又嗅出甚么信息來了？”又一人說：“葫蘆不讓去，那今年就別去了。會不會又有甚事發(fā)生？”陳有生也猶豫了，說：“它來這么一下，弄得人心里膈應(yīng)，那算了，我不去了。你們咋辦？”六人異口同聲說：“它不讓你去，我們也不敢去了，回吧回吧?！逼呷吮阈χD(zhuǎn)身往回走。邊走邊議論葫蘆剛才的舉動，分析猜測可能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有的說，息鎮(zhèn)街上有三座高牌樓，會不會有哪座牌樓突然倒塌？有的說，息鎮(zhèn)有不少高墻，墻塌了也會砸壞人的。有的說，人多，擁擠，會不會有驚馬奔跑、人員踩踏事件？還有的說，會不會同瓜田一樣，又有地震發(fā)生？大伙猜來猜去，都是源于瓜田事件的經(jīng)驗，想到的全是與建筑物倒塌有關(guān)的事情。然而他們?nèi)f萬沒想到，當(dāng)他們各自回到家里時，傳來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渡口發(fā)生翻船事件，一船人全扣到河里去了。原因是：那時沒有統(tǒng)一的天氣預(yù)報發(fā)布，因此下游根本不知道上游的天氣情況，更沒有電話及時通知下游，因此都是按本地此時此刻的天氣情況安排行船。結(jié)果船離岸劃到河中間時，上游的洪水突然呼嘯而至，翻滾而來，船被惡浪吞沒，一船三十多人無一生還。陳有生是在十字街上同人說話時聽到此消息的。他跑步回家，氣喘吁吁地告訴父親。老根一聽，說道：“哎呀，好懸！幸虧葫蘆阻攔才撿了條命?！庇猩f：“不是一條命，是七條命哪！小方，葫蘆呢？”小方忙到大門口，將葫蘆叫回來。小方母親激動得哭了，她掰了塊窩頭給葫蘆吃，同時摸著它的頭說：“你兩次救了你爹的命，該咋報答你?。俊?/p>

正在這時，跟有生同去的六人也都跑來了，他們從家里拿了一些現(xiàn)有吃食，如窩頭、燒山藥蛋、剩油糕，還有端一小盆豆粥的，來感謝葫蘆。有兩人沒帶吃食，其中一位說：“我今天家里沒吃食，明天給你補上?！绷硪晃徽f：“也不用說甚補不補了，咱這一輩子不敢忘葫蘆的救命之恩，只要吃點好飯，總得讓它也嘗一嘗?！焙J在眾人面前并不居功自傲，趾高氣揚，它只是吃著人們給的食物，吃完了就到外面去了，找了一塊陰涼地方，舒舒服服躺下來休息。

“狗知船翻”的故事很快傳開來，整個青隆鎮(zhèn)都轟動了。人們對這事的驚訝遠(yuǎn)遠(yuǎn)超過瓜田事件，一條狗怎么能知道渡船要翻？人們急于知道其中的奧秘，就想起請教趙子儒?？哨w家人說，趙子儒過年時才能回來。好像要故意考驗趙子儒，還在人們等著趙子儒回來的時候，葫蘆又給趙子儒出了一道“狗撲祛病”的新題。舊題加新題，一起等趙子儒回來解答。

這“狗撲祛病”其實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老根跟村東頭的老慶是結(jié)拜弟兄，兩人一有空就湊一起聊天。老慶出入老根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隨便。連葫蘆都表現(xiàn)得十分友好，一見老漢來了，就搖著尾巴歡迎，甚至還用腦袋在他腿上蹭來蹭去。前天老慶到青隆鎮(zhèn)趕集回來就病倒了。先是覺得腰腿疼，睡了一夜醒來，疼痛加劇，且出現(xiàn)浮腫，小腿一指頭扎一個坑，半天起不來，腳面腫得像饅頭，襪子都穿不上。老慶對老伴說：“我今年逢九，看來是過不去了?！崩习檎f：“你不用驚驚咋咋嚇人了，有病吃幾劑藥就好了?！崩蠎c說：“你看看我這腳和小腿腫成甚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兆頭不妙哇！”老伴嚇哭了，說：“不要老躺著，沒病也能躺出病來。我扶你到院里走動走動?！崩蠎c說：“不用你扶，把那根拐棍拿來，買下幾年了還沒用過，現(xiàn)在不用不行了。”老伴拿來拐棍，他拄著挪了兩步說：“我去跟老根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以后怕連床也起不了啦。”

老慶是挪著腳步費了很大勁才來到老根家的。一進(jìn)院門，葫蘆汪汪叫著呼一下?lián)溥^來，把老慶給撲倒在地，然后圍著老慶轉(zhuǎn)圈兒。老慶躺在地上說：“葫蘆你怎么不認(rèn)識我啦？人家說你是救命狗，救了七八個人的命了，可今天你卻是要我的命呀！我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還吃得住再摔一跤嗎？”這時老根聽見狗叫，又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忙走出來，一看是老慶，就說：“哎呀老伙計，你真返老還童了，躺著跟葫蘆玩呀？”老慶說：“哪是我跟它玩，是它認(rèn)錯人了，把我撲倒的。”老根笑道：“它咋會不認(rèn)得你呢。快起來吧。”說著走過來，伸手拉他。拉了一下，他坐起來了，再拉一下，他站起來了，拍了拍身上的土，兩人一起朝屋里走。走到門口，老慶突然“咳呀”一聲，又轉(zhuǎn)身在院里走了一圈，喊道：“哎呀老根，我腰腿不疼了，一點也不疼了！”他的腰腿果然不疼了，進(jìn)屋跟老朋友說了一會話，回家時拐棍是橫著拿在手里的，走路同以往一模一樣。第二天早上起床時，腿腳已消腫。第三天他就同兒子一起上地鋤苗去了。他的病沒吃藥，沒扎針，就是在葫蘆一撲之下好了的。這事曾遭村人質(zhì)疑：“你會不會是編故事呀？”老慶二話不說，一把拽了對方，要上葫蘆觀發(fā)誓去。在葫蘆灣，敢上葫蘆觀發(fā)誓，那就沒人會懷疑了。那么接下來就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一條狗，怎么能把病撲掉呢？這又是個離奇事件，也等著趙子儒回來解釋呢。

趙子儒是過了小年臘月二十四回來的。有很多人給他講“狗知翻船”和“狗撲祛病”的事，要他解答。這一回把趙子儒給難住了。如果說地震是大范圍的地殼活動，能釋放出一種什么信息的話，這翻船、祛病之事是范圍極小的個別事件，小到一條船、一個人，這就很難說釋放什么信息了。他覺得這事太離奇，就有點懷疑會不會是編造出來的。于是不辭辛苦就到葫蘆灣走了一趟，對坐船的七人和被狗撲倒的老慶及他們的家人一一訪談，然后說：“所傳無假，確有其事。這事太離奇太離奇了，我解釋不了。但我不相信神狗天目的說法。”又說：“自然界有許多謎是人類一時解不開的死謎。葫蘆灣的這些事就屬于這種死謎?！?/p>

趙子儒敗下陣來，勝利就留給一字不識的泥腿子韓老五。韓老五用拐杖咚咚戳著地說：“他趙子儒解釋不了？我能解釋！窯塌、翻船都是葫蘆天目預(yù)先看見的。至于老慶的病，他是中了邪，是鬼邪附身，葫蘆的天目能看見鬼邪，它撲咬的不是老慶，是鬼邪，把鬼邪嚇跑了，病不就好了？”

韓老五不戰(zhàn)而勝，葫蘆的神狗地位已在眾人心目中確立。那些受益的人家，逢年過節(jié)，總要給葫蘆拿點好吃食過來。葫蘆走在街上，不管誰遇上了，總要跟它打招呼，而且還為身上沒帶點吃食而遺憾不已。葫蘆要是進(jìn)了哪家的院子，孩子們像歡迎貴賓似的喊叫：“媽，葫蘆來了！葫蘆來了！”這時女主人就出來了，總得找點食物給它吃。狗活到這個份上，也算可以了。

然而更讓人稱奇的是，葫蘆居然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讓日子本來過得緊緊巴巴的陳有生一家，成了村里數(shù)得著的富戶。這首先得益于葫蘆名聲遠(yuǎn)揚。名聲就是財富，青隆鎮(zhèn)的商業(yè)精英們深諳此理。但他們深諳的是人事，并不知道狗亦如此。其次是得益于一位特殊的財東慧眼識犬，為它展示神奇提供一個平臺。

這就涉及到晉北的一個有名的大商號天星魁。東家是誰隱而不告，人們只稱北老財。這北老財思維獨特，不搞坐商搞行商，總部設(shè)在包頭，是北上南下的行商中轉(zhuǎn)站。是山西商人在口外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家。他們的運輸工具是有著五百峰駱駝的浩大駝隊，將內(nèi)地的煙、茶、絲綢、布匹販至內(nèi)蒙、外蒙以至俄國，再從那里收購皮、毛、絨等貨返回內(nèi)地銷售。一年四季的往返中，銀子一筆一筆進(jìn)賬。在這個商業(yè)運輸隊里，有三多，即駱駝多，羊多，狗多。前兩多好理解，狗多卻令人大惑不解。然而這正是這北老財?shù)莫毺刂?，也是他的高明之舉。狗可照看羊群，狗可守衛(wèi)駝隊，看照貨物。精明的北老財算過一筆賬，一路上羊、駱駝及貨物所受的損失，比養(yǎng)一群狗的費用要多得多，于是就決定組建一支狗隊，于是就有了“北老財重視招募人才，也重視物色狗才”的說法。于是一位神秘人物就來到葫蘆灣，自稱是汾州府派下來專門了解關(guān)于葫蘆犬的傳聞。住了三天，走訪了六十三人，第四天就上陳有生家來了。見了陳有生父子倆，直奔主題，想了解葫蘆犬的情況，父子倆就將葫蘆人人稱奇的故事全講了。神秘人聽了，同村里人講得完全一致，就離開狗拉起家常，問日子過得怎么樣，陳有生說：“此地多旱災(zāi)，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富富有余，小災(zāi)減產(chǎn)，那就得一頓的糧分兩頓三頓吃，攪糠拌菜度日。要是遇大災(zāi)，赤地千里，顆粒不收，那就……”那人止住陳有生的話，說：“有個生意，你只要做了，不管災(zāi)情有多大，保你一家衣食無憂，過上富裕的日子?！崩细u頭道：“不成不成，三歲娃都曉得做生意要有本錢，咱沒本錢，有本錢也不會做?！鄙衩厝酥钢戈愑猩f：“你帶上你的葫蘆犬就夠了，不用一文錢，你就可以每月掙工錢，領(lǐng)薪水?！崩细廊粨u頭：“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有也輪不到我們頭上?！鄙衩厝苏f：“你用不著擔(dān)心，你去了看，如果我說下的都兌現(xiàn)不了，你一扭頭回來不就行了?！标愑猩f：“回來？沒那么容易。沒盤費，人和狗恐怕都得餓死在路上。”神秘人說：“這你放心，東家早有安排。”說著從褡褳里取出五百大洋：“這是五百塊，三百作先期安家費，二百你帶上，你要覺得上當(dāng)受騙了，扭頭就走，返程有吃有喝，順便串一回世路，有甚不好？”

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家人愣了片刻，終于接受了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第二天，陳有生就帶著葫蘆上路了。到了包頭總部一看，商隊已建立起一支狗隊，三十只，以后還要逐漸擴大。狗隊專門有一人負(fù)責(zé),陳有生的任務(wù)首先是帶好葫蘆，然后協(xié)助那人做狗隊的管理、喂養(yǎng)、訓(xùn)練。在此當(dāng)中，葫蘆起了重要作用，陳有生帶著葫蘆，葫蘆帶領(lǐng)狗隊去干某一件事，這樣做一二回，陳有生就可撒手，讓狗自己去干。只經(jīng)過一年時間，狗隊發(fā)展到五十只，而且承擔(dān)了重要任務(wù)。幾百峰駱駝在行進(jìn)中，首尾相距幾里地，通信聯(lián)絡(luò)就由狗來承擔(dān)，快速及時，準(zhǔn)確無誤；到了晚上，駱駝進(jìn)場，狗亦進(jìn)場，保護駝隊，照看貨物。商隊返回草原時，羊很便宜，掌柜的就要來個順乎牽羊，買幾群羊回內(nèi)地賣，保護羊群更是非狗莫屬。

狗隊威名遠(yuǎn)揚，賊寇聞風(fēng)喪膽，商隊被搶劫的事再無發(fā)生過。賊寇不敢來了，狼卻不甘心，有七八匹狼深夜襲來。葫蘆敏銳，首先感知，狼群還在一二里之外，它就汪汪一叫首先沖出去，所有的狗都跟著沖出去。狼群一看黑壓壓一片，深知寡不敵眾，扭頭逃跑了。這樣的事有過三次，都以狼群敗逃而告勝。

三年后，外蒙以至俄國的商業(yè)渠道全被打通，商隊生意更加興盛起來?？墒翘煊胁粶y風(fēng)云，這一年的春天，風(fēng)特大，飛沙在空中橫行半月之久才停下來，使茫茫大漠幾乎變了一個樣，原來駝隊踏出的路蕩然無存，遠(yuǎn)處的沙丘也移了位。連蒙人向?qū)б舶l(fā)愁了，幾支駝隊都龜縮在一個小鎮(zhèn)不敢上路。這時人們聽到一陣陣駝鈴聲，出去一看，是北財主的駝隊毅然向戈壁挺進(jìn)。人們既感佩服，也很擔(dān)心，萬一在大漠中迷路，后果不堪設(shè)想。北財主不是不知前行艱難，可商人誠信為本，他怕俄國客戶等待過久，不能不走。當(dāng)他們走了五六天進(jìn)入戈壁腹地時，又一場大風(fēng)暴席卷而來，霎時間天昏地喑，日月無光。以往前進(jìn)，是靠星星點點的幾處小綠洲的涓涓細(xì)流補充水，駝隊才能穿越沙漠，到達(dá)遙遠(yuǎn)的庫倫。但如今，路徑全無，綠洲難尋，方知徹底迷路。且飲水用完，只好停頓下來。誰都明白，沒有水就動不了，他們已陷入進(jìn)不能進(jìn)，退也退不了，只能坐以待斃，葬身沙漠的絕境了。這天晚上，人心大亂，有的跪求老天救命，有的向遙遠(yuǎn)的親人哭訴，一時間哭聲四起，震天撼地。

這時葫蘆有些異常，在人們中間跑來跑去，最后咬住陳有生的衣襟拉著他走。陳有生就跟著它跑。別人也意識到什么，趕緊跟著跑，有人還拿了工具。大約在二里之外的地方，葫蘆停下來，嗅了一會，就用前爪刨起來。拿工具的人忙推開它用鍬挖。挖到四尺處，見了濕土，挖到六尺時，一股泉水冒出來。人們愣住了，本來每個人的一條腿都已邁進(jìn)鬼門關(guān)了，可沒想到被葫蘆一下子又拽回人間來，愣而轉(zhuǎn)喜，喜極而泣，先是一片哭聲，繼而又轉(zhuǎn)為喊聲，圍著葫蘆大聲歡呼，有人喂它吃食，有人趴下去親吻它的鼻子。掌柜的興奮難抑，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一揮手喊道：“這個救命泉，是葫蘆為我們找到的，我們命它為葫蘆泉。”

這天晚上，風(fēng)停了，天氣晴朗，星斗滿天，蒙人向?qū)б孕嵌ㄎ?，他觀星片刻，驚呼道：“哎呀！這是離庫倫最近的一條直線，以前因沒水無人敢走?，F(xiàn)在能走了，比原來的路線起碼省六七天的路程。”

商隊返回包頭總部時，北財主作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將他的行商生意分為三份，東家一份，從業(yè)店員一份，狗一份。狗份又分三份，所有狗的喂養(yǎng)、調(diào)教、管理占一份，葫蘆獨占兩份。陳有生除在店員份里拿一份工錢外，葫蘆可觀的薪水也歸他所有。他這就發(fā)財了，常有銀子通過票號匯回青隆鎮(zhèn)去。

葫蘆泉的發(fā)現(xiàn)使北財主的生意出現(xiàn)鼎盛期，持續(xù)了十年。這十年當(dāng)中，中國發(fā)生改朝換代，由清朝進(jìn)入民國。外國也不平靜，俄國爆發(fā)十月革命，外蒙也蠢蠢欲動，策劃獨立，那里的生意不好做了，北財主就把商隊撤回包頭，改行商為坐號經(jīng)營。商隊不存，狗隊亦散，將狗送人喂養(yǎng)。唯獨葫蘆犬，北老財想長期留到商號。陳有生說：“出來十多年了，家里人都想念它。我?guī)厝プ咭蛔?。要是家里人同意它留在這里，我再把它送過來?！?/p>

可沒想到，在回家的頭天晚上，陳有生早早睡了，早上起來時，葫蘆不見了。全號撒開人手找了，而且找了五天都沒找到。都說一定是遇上散兵游勇給打死了，不用再找了。陳有生一路哭著回到家。家里人一聽葫蘆失蹤，都失聲痛哭，特別是陳有生的老母親，幾乎哭得背過氣去。左鄰右舍的人也都跑過來打問情況，深表同情。他們贊同商號員工們的說法，葫蘆一定是被散兵游勇們打死了。韓老五搖搖頭，拐杖使勁戳戳地說：“這是三歲娃的說法。葫蘆能預(yù)知人的兇事，自個的事倒一無所知，故意往兵士的槍口上撞去？”頓頓又說：“這狗是神狗，是葫蘆道人放下來的，時限到了，神狗歸天，也就是說，葫蘆道人又把它收回去了?！?/p>

這一回，葫蘆在大漠創(chuàng)造的奇跡及其神秘失蹤的事，在葫蘆灣又掀起軒然大波。老年人、莊稼人都對韓老五的說法深信不疑，可有點文化的人，特別是見多識廣的生意人，包括宋家老三這樣在青隆鎮(zhèn)都舉足輕重的人，卻是站在趙子儒一邊，他們解釋不了，但也不同意韓老五的說法。兩軍再次相遇，誰都不能取勝，只好各守其營，形成曠日持久的對壘，只等死迷變成活迷時，再分勝負(fù)。

不管哪種說法，都難以消除陳家人對葫蘆的思念。陳家這幾年有了錢，將宅院翻修一新，并在院門左側(cè)蓋了狗屋，有門有窗，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兩間房，原準(zhǔn)備讓葫蘆回來住的。陳有生母親這天晚上就夢見這狗屋了：她聽見狗屋里有動靜，推開門一看，見葫蘆蹲在里面。夢醒后，懷疑葫蘆是不是真的回來了？就穿衣出去，推開狗屋門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為此又哭了一場，后半夜就未能再入眠。

母親的夢啟發(fā)了陳有生。他記得汾州府下來的畫師要畫什么長卷，把他的葫蘆也畫進(jìn)去了。他找到畫師選了一幅蹲像，又花了五十兩銀子找工匠塑了一個二尺高的葫蘆蹲姿像，放在狗屋正面墻下的方桌上，寄托著一家人對葫蘆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