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花開

郝岳才

“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蕎麥不用蓋”。蕎麥抗逆性強，極耐寒涼，生長期短，易種多收，是山西盡人皆知的農(nóng)作物。蕎面因此也成為百姓的一部分主食，還被做成各種花色，“蕎面碗禿”即是著名的地方小吃。在晉中晉北等丘陵高緯度地區(qū)，從晚春至秋末，放眼望去，或人工種植或自在野生,蕎麥處處可見，高可過股及胸，葉呈圓腎狀，花呈白色或白中透粉，素而雅淡，蜜多香濃，倍受蜂群青睞。蕎麥花開，開遍山間，香遍田野，似雪一般的圣潔，肆意吐露獨特的芳香，成為黃土高坡上一道詩畫般的風(fēng)景。

我生長在平遙的丘陵地帶，對蕎麥的習(xí)性十分熟悉。記憶中，我曾故意喂豬仔野蕎麥，圍觀豬仔們像喝醉酒一般在圈內(nèi)瘋狂轉(zhuǎn)圈；在蕎麥地邊玩耍招致蜂蜇，腦袋像發(fā)面饅頭，兩眼腫得瞇成了一條細縫。這些都是童年的頑皮小事。所以在蕎麥花香的日子，人們會自覺地“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任蜜蜂飛來飛去，采蜜傳情。有一年大旱，近立秋才下了一場透雨，村里八成以上的土地都趕種了蕎麥，漫山遍野一片雪白，開遍田野、溝梁。層層疊疊，綿延不斷，如雪如霜，十分壯觀。秋罷，家家戶戶分到的口糧自然都是蕎麥，一直到第二年春天，一日三餐皆以蕎面為主，蕎麥粥、蕎麥餅、蕎麥面，幾乎是無餐不蕎麥。孩童們吃煩吃膩了，直罵蕎麥難吃。老人們則借機教育孩童，要不是救命的蕎麥，家家都會青黃不接，忍饑挨餓。同時還會為孩童們普及一些蕎麥知識，講述一些與蕎麥有關(guān)的軼聞故事。就是那一年，在一次午餐的鍋臺邊，我聽母親講述了一段“蕎麥爺爺”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明末清初，主人公即是母親娘家村——平遙縣沿村堡人。母親說沿村堡風(fēng)水很不一般，村落的形制是一只展開雙翅的鳳凰，所以從古到今人才輩出，進士舉人有，三品五品有。這其中就出了一位官職不大但廣為民間傳頌的“蕎麥爺爺”縣太爺。這位縣太爺自幼勤奮苦讀，考取進士后到河南某縣就任，但天公不作美，春日上任即天旱無雨，直急得忙春忙夏抗旱播種，最終還是禾苗稀疏。時至立秋，老天爺終于下了一場透雨，可已誤農(nóng)時，百姓們一個個望天長嘆。就在百姓一籌莫展之時，縣太爺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補救之策。他親自帶領(lǐng)車馬，大小車輛晝夜兼程，從平遙老家拉回一大批蕎麥種子，又號令四鄉(xiāng)百姓及時下種。時間一天天過去，蕎麥一天天長大，開花，結(jié)籽，秋末時大獲豐收。全縣百姓由此免去了一場饑荒，一直接上了第二年的夏糧。當(dāng)?shù)匕傩崭心羁h太爺為民謀福，自愿捐資為他建起生祠，并尊稱“蕎麥爺爺”。傳說不是歷史，但可以折射出一些真實的歷史信息。在《尋找母親的平遙》一書十余年的寫作研究過程中，通過對史料與多種地方志書的核實，我還真找到了這位平遙沿村堡籍的“蕎麥爺爺”縣太爺。與傳說不同的是，他并非進士出身，也不在河南為官，而是明崇禎庚午年舉人，初在直隸欒城為令的平遙沿村堡人劉三元。其教人稼穡紡織，搶時令耕種蕎麥，以及受百姓愛戴為造生祠之事，均為史實。清雍正《山西通志》卷一一四“人物”載：“劉三元，字聚奎，平遙人。崇禎庚午舉人。性方嚴，貞節(jié)慨，初授欒城令。欒人不種小田，三元于原籍囊蕎麥頒示之。民不知織，為造紡車，約幾日成一布，令夫人親課勤惰。尋升兵部車駕司主事，兼戶部事，出為寧遠憲使。會闖賊變，三元慷慨飲泣，與諸生范羽可等糾集各路義師，三河響應(yīng)，眾至數(shù)十萬。及我朝定鼎，三元遂棄家為黃冠，放浪山水間。后游欒城舊治，士民張樂伐鼓，方于生祠為賽會。三元徑入祠踞坐，取爵暢飲。眾環(huán)視之，始識為前令尹也。羅敗痛哭，留止祠中，晨夕事之如父母，卒于欒城。”與乾隆《汾州府志》，康熙、光緒《平遙縣志》以及乾隆《太原府志》、《清實錄》等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清代志書所記劉三元事跡大都屬實，唯有糾集義師一事大相徑庭，明顯存在基于清代官方立場的偏頗與篡改。事實上，劉三元“慷慨飲泣”之地即平遙，抗拒之?dāng)骋膊⒎抢铌J王，恰恰是滿清王朝。其聚集的數(shù)十萬義師曾經(jīng)是順治六年山西姜瓖反清起義的組成部分，滿清所任平遙知縣高士達即為其所執(zhí)殺。起義失敗后，他棄家為道，放浪山水間，最后落腳欒城，留止當(dāng)年生祠，并最終卒于欒城。其實回顧明末清初山西的那段歷史，在晉中一帶，像劉三元這般誓死不歸滿清而留發(fā)出家隱居者甚多，太原傅山如是，祁縣戴運昌如是……

考證出這段蕎麥爺爺?shù)恼鎸崥v史后，我興奮地將蕎麥爺爺乃明代劉三元的結(jié)論告訴了母親，母親頻頻點頭。老人家問我，欒城人是不是還在種植蕎麥爺爺引進的蕎麥，欒城的蕎麥爺爺生祠還在不在，我卻只能連連搖頭。

在過去，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人們一般不會種植蕎麥，只有在天旱無雨錯過農(nóng)時，或倒茬套種時，人們才會選擇蕎麥應(yīng)急。現(xiàn)如今，百姓生活富裕了，白面大米吃膩了，蕎麥再次成為人們青睞的作物與食品，還開發(fā)出苦蕎掛面、苦蕎茶等新的吃法喝法，蕎麥和許多小雜糧一樣，漸漸成了當(dāng)今時代的健康食物。但蕎麥就是蕎麥，不因世人的遺忘而消失，也不因蜜蜂的青睞而妖艷，任何時候都保持著自己獨有的堅韌、頑強與豁達，就連籽粒也保持著棱角分明的三棱形。

蕎麥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