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結(jié)構(gòu)：美學的研究對象與美的本體問題——對國內(nèi)主流《美學》教材中相關問題的質(zhì)疑與批判

王磊

（安徽行政學院安徽經(jīng)濟管理學院社會學系，合肥 230059）

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國內(nèi)美學界目前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似乎頗為混亂。如李澤厚認為：“美學是以美感經(jīng)驗為中心，研究美和藝術的學科。 ”［1］404從邏輯上看，這句話好像很周全，但含義其實很模糊。“以美感經(jīng)驗為中心”是說從主觀的視角來研究美和藝術嗎？若如此，那么美和藝術的客觀屬性就只是屬于美學研究的邊緣對象嗎？還是說這句話表明了美和藝術沒有客觀屬性呢？這樣的結(jié)論和李澤厚主張美的客觀性顯然是存在矛盾的。后來李澤厚提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開放的”，這是為了彌合前說的不周延，還是為了另立新說？這實在是需要細致考量的。事實上，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上卻很復雜的一個問題，它與美的本體觀念息息相關，兩者就像是恒星世界中的“雙子”結(jié)構(gòu)，互相纏繞著對方在旋轉(zhuǎn)，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不同的美的本體觀念決定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

一、美學研究對象問題的研究現(xiàn)況

國內(nèi)較早的美學教材如楊辛、甘霖所著《美學原理》將美學的研究對象界定為：“美學是研究美、美感和藝術美的科學。”［2］8這是在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上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觀點，影響深遠。王朝聞《美學概論》的觀點與楊、甘就是一致的，［3］7只是在表述上更為豐富而已。目前國內(nèi)較流行的美學教材如朱立元主編的《美學》認為：“美學應當從根本上超越主客二分模式，不再單純把審美主體或?qū)徝揽腕w當作研究對象，而把集中體現(xiàn)人對現(xiàn)實的審美關系、審美主客體融為一體的審美活動作為研究對象。 ”［4］21并且認為，審美關系和審美活動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是形影相隨、不可分割的。所以，我們可以把審美活動作為美學研究的主要對象”［4］22。 葉朗新近出版的《美學原理》一書也大體持這樣的看法，他把歷史上關于美學研究對象的說法歸納為6種：“（1）美學研究的對象是美（美的本質(zhì)、美的規(guī)律）；（2）美學研究的對象是藝術；（3）美學研究的對象是美和藝術；（4）美學研究的對象是審美關系；（5）美學研究的對象是審美經(jīng)驗；（6）美學研究的對象是審美活動。 ”［5］12在上述6種看法中，葉朗認為 “前面五種看法都有些缺陷”，“國內(nèi)美學界多數(shù)人都贊同把美學研究的對象設定為審美活動。我們也贊同這一設定”［5］22。

這里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很明顯的趨向，即從過去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包括藝術美）和美感，過渡到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審美活動。為什么會有這種過渡？這樣兩種看法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呢？上述兩本教材對這個問題都有討論。葉朗認為，“把美學的研究對象設定為美，它的前提，是存在一種外在于人的、實體化的美。但是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看法，并不存在一種外在于人的、實體化的美”［5］22。 楊春時的《美學》在這方面的表述和葉朗如出一轍：“認為美學研究美，已經(jīng)預設了一個前提，就是認為有一個客觀的美，它是實體性的。 ”［6］2，64-65因此，楊春時也主張美學的研究對象是 “審美活動和審美現(xiàn)象”。朱立元主編的《美學》沒有正面回答這一問題，不過，他說：“我們的美學研究對象的看法，既不同于那種把外在于人的、純粹客觀的、永恒不變的美（美的客體或客體的美的屬性）作為研究對象，也不同于那種把與對象無關的、純粹主體的審美心理、審美感受（美感）作為研究對象?！保?］22不難推斷出他的理由：之所以反對把美設定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因為這樣容易導致把美看作是“外在于人的”“純粹客觀的”客體的某種屬性 （這與葉朗的看法一致）；之所以反對把美感設定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因為這樣容易導致把美感看作是 “與對象無關的”“純粹主體的審美心理”（這一點葉朗沒有論述）。如果這一推斷成立的話，那么，把美學的研究對象過渡到審美活動，是因為審美活動這一概念最能夠集中地、明白無誤地體現(xiàn)這樣一個本體論的信念：美是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結(jié)果。但問題是，葉、朱等人的上述 “過渡”理由不過是自己牽扯出來的，因為大多數(shù)把美作為美學研究對象的人，并不主張美是外在于人的、與人無關的純粹客體的屬性；同樣，那些把美感作為美學研究對象的人，大多數(shù)人也并不主張美感就是與對象無關的、純粹是主體的心理屬性，楊、甘的《美學原理》就是這樣的例子。主張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和美感的蔡儀（他的原話是“現(xiàn)實的美、美的認識”［7］10）同時主張存在與人無關的現(xiàn)實的美的事物，這只是特例而已。由于葉、朱等人的上述“過渡”理由是主觀牽扯出來的，因此，這樣的“過渡”并不能令人信服，只能說這是受到了各自的美學本體論觀念的影響，反映了各自的美學本體論的某種取向而已。

上個世紀下半葉，特別是八九十年代的“美學熱”及其后期，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也是美學界熱烈討論的主題之一，發(fā)表了不少專題討論文章。本世紀十多年來，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有所沉寂，但各類刊物也發(fā)表了近十篇相關論文，其中也不乏有新穎的提法，如有學者提出美學的文本對象應該從傳統(tǒng)的“藝術”轉(zhuǎn)換到“文化”，［8］但也只是提出擴大美學研究對象的范圍，其他理論創(chuàng)見并不多。所以，朱立元、葉朗、楊春時所編《美學》教材代表了國內(nèi)美學界最新和最高的研究水平，他們關于美學研究對象的回答也最能代表當前最新的研究傾向。但這一傾向所代表的意義及其背后的思維路徑，也許是更應深入探討、深長思之的。

二、審美活動本體論的思維路徑及其批判

把美學的研究對象設定為審美活動，只是轉(zhuǎn)換了問題，并非解決了問題。以審美活動為美學的研究對象，將導致在美的本體論上否定美作為對象的實存性，反映了在審美對象問題上的虛無化傾向和美的取消化傾向。這雖然是現(xiàn)當代西方美學研究的一個主要潮流，也是西方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精神的必然延伸，但難免偏頗。就國內(nèi)美學界提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審美活動”來說，雖然葉朗和朱立元關于美的本體觀念并不相同，但理論基礎都是屬于國內(nèi)的實踐論美學，他們的“元論述”都是實踐論美學的。國內(nèi)的實踐論美學是以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為綱要的，是以人的對象化的實踐概念為理論靈魂的。但我們必須認識到，《手稿》雖然批判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反映了26歲的馬克思已走出了黑格爾唯心論的影響，但《手稿》所反映的思想與后期馬克思的思想還是有差距的，《手稿》的精神氣質(zhì)仍然是屬于西方傳統(tǒng)的主體性哲學范圍，過度的主體夸張和抽象的人性論，使其具有不少浪漫主義的精神氣息。例如，“共產(chǎn)主義”在《手稿》中就是被以激情浪漫的語言描述成了我們不少學者心目中的審美理想：“共產(chǎn)主義是……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對人的本質(zhì)的真正占有，……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9］81這種浪漫主義精神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精神體現(xiàn)的是兩種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因此，依據(jù)《手稿》中的“人化”、“外化”、“對象化”等概念，過分浪漫地冥想“自然向人生成”的唯靈論的含義面、用實踐本體論的概念來消解社會實踐的唯物主義哲學基礎，是不符合后期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本體論的。人的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了人和自然，這只能在一定的歷史前提下這么說，無限夸張這句話的潛含義，從而在哲學本體論上取消唯物論的基礎，并且在美學本體論上用審美活動概念來取消美的對象性實存性一面，是否也是一種先入為主的偏頗之論呢？

雖然美是主客觀統(tǒng)一和主客觀相互建構(gòu)的結(jié)果，但不能由此而否定美的對象性實存，而把審美對象看作是某種“關系在先”的邏輯附屬物。我們固然可以說“離開了審美關系就沒有審美對象”，但同樣也可以說“離開了審美對象也就沒有審美關系”（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huán)論證），更不能由此走向獨斷性的結(jié)論，以為“審美關系在先，審美主客體在后，審美關系是審美主客體的確定者”［4］7。 朱立元沒有意識到，一個抽象的幽靈在他的這種說法中復活了?！皩徝狸P系”的邏輯“在先”說，可以說就是一種“前門驅(qū)逐了唯物主義，后門迎來了唯心主義”。

雖然不能在任何場合下我們都可以說唯物主義一定比唯心主義“先進”，深刻的唯心主義比庸俗的唯物主義顯然有啟發(fā)性的多，也有價值的多。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要尊重審美事實。例如，現(xiàn)象學給了我們一個理解主客體關系的新的視角，但胡塞爾對“意向性”構(gòu)成的先驗性解釋卻容易導致客體的虛無化。所以，杜夫海納基于尊重審美經(jīng)驗的事實，不得不對此做了些突破，他認為那種把審美對象看作是“意向性”活動構(gòu)成物的觀點，將取消審美對象的實在性，將導致主觀的“任意性虛構(gòu)”。因此，“我們必須始終提防唯心主義或心理主義”?！霸鯓硬拍茏龅綔蚀_呢？那就要把經(jīng)驗從屬于對象，而不是把對象從屬于經(jīng)驗，就要通過藝術作品來界定對象自身?！瓕ο笈c把握對象的行為之間的關聯(lián)不是使對象從屬于這一行為。這樣，就可以把藝術作品作為世界中的存在之物來考察，而不考慮指向該物的行為以確定審美對象。 ”［10］5，7

當我們說“審美活動創(chuàng)造了美”并進而提出審美活動的“邏輯在先”說時，或提出“審美”先于“美”的說法時，其前提也是我們要真正理解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中主客體關系的本質(zhì)、人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之間關系的本質(zhì)，并要真正理解主客觀統(tǒng)一是以承認審美對象的真正實在性為前提的，否則就會走向美的對象性存在的虛無化之途。例如楊春時在其《美學》中就直截了當?shù)靥岢觥懊赖谋举|(zhì)問題從屬于審美本質(zhì)問題”［6］64，實質(zhì)上就是以審美來吞并美，核心思想就是要取消審美對象的實在性。讓美的本質(zhì)問題從屬于審美的本質(zhì)和審美活動的本質(zhì)，這種思維模式的典型代表就是美學界特別流行的利普斯的 “移情論”。按照移情論的說法，“審美欣賞并非對于一個對象的欣賞，而是一個自我欣賞”［11］966。 如此一來，審美活動便成了人的“自戀癖”的表現(xiàn)，取消了美作為對象的實存性。利普斯就毫不遮掩地說：“審美的快感可以說簡直沒有對象。 ”［12］596國內(nèi)實踐論美學提出的“對象化說”、“人化說”、“審美活動說”，在思維模式上與“移情論”是一致的：通過“對象化”或“人化”的實踐活動（包括審美活動），人把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移入到、烙印在對象身上，從而把自然“人化”，把自然變成“另一個自己”，這樣，審美活動就變成了人對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的“簡直沒有對象”的自我陶醉了。

在中國美學中，“外師造化”、“身即山川”、“搜盡奇峰打草稿”、“山形面面看”等命題表明，中國畫家們要“師法”的、“搜盡”的并不是一張張“自畫像”，而是真正的外在于人的真山水。石濤說：“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保ā懂嬚Z錄·山川章》）這種山川與我相互“脫胎”、相互創(chuàng)造的審美活動（跡化），以及審美活動中的主客體關系，用“移情論”“對象化”的概念都是無法正確說明的。山川是真正的獨立性的存在，否則便沒有“予脫胎于山川”之說了；山川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與山川的相互“脫胎”、相互創(chuàng)造，必然以承認天地山川的實存為前提?！懂嬚Z錄·山川章》說：“畫之理，筆之法，不過天地之質(zhì)與飾也?！蓖醴蛑舱f：“兩間之固有者，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其綺麗。 ”［13］218藝術樣式和風格的歷史變化，根本的動力是寫實主義精神或者說是向自然學習、向生活學習的精神。這也是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所揭示的藝術美發(fā)展的根本規(guī)律。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上帝，但自然并不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既不是按照人的外在形象，也不是按照人的內(nèi)在精神或理念的形象。利普斯所說的“簡直沒有對象”的自我欣賞，是對審美活動的片面誤讀。審美活動是相互“脫胎”、相互創(chuàng)造的關系，是劉勰所說的“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文心雕龍·物色》）的主客體間“往來”回復的過程。主體不是被動的反映者，而是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但這樣的創(chuàng)造不是簡單的單向度的創(chuàng)造，主體不只是構(gòu)成者，更是被構(gòu)成者，所謂“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馬祖道一）。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審美創(chuàng)造理解成在客體那里實現(xiàn)自己意圖和打上主體烙印的“對象化”活動。用主體的“對象化”活動來解釋創(chuàng)造，只能很好地解釋建筑師與蜜蜂的活動的區(qū)別，而不能成功地解釋奇妙的、也是神秘的審美創(chuàng)造。石濤說：“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畫語錄·山川章》）審美活動作為相互“脫胎”、相互創(chuàng)造的關系，必須以客體的獨立實存為前提，即以承認天地的“化育”功能為前提、以承認“抑亦江山之助乎”（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為前提。承認美有對象性的實存性，雖然并不是說就承認了有離開人而獨立存在的美，但它必然是以承認在審美活動中對象有實存性、天地“化育”功能有基礎性根基為前提的。把美學的研究對象設定為審美活動，就危險地預設了一個否定美的對象性實存的前提，也預設了一個自戀的、先驗的、封閉在自身中“循環(huán)”的審美主體，但這個主體卻又要戴上不同的客觀性面具（如審美關系、審美活動）來粉飾自己，從而倒真成了一個似乎擺脫了“主觀性”的古怪幽靈了。

否定美的對象性實存是西方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思維模式的必然結(jié)果。當前國內(nèi)美學界已普遍意識到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美學體系的重要性，因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美學便有著突出的借鑒作用。中國傳統(tǒng)美學實際上是非常重視美作為對象的實存性的，非常反對人為自然立法的主體的狂妄做法。朱良志在《中國美學十五講》一書對莊子哲學美學的闡釋已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在‘對象化’中，世界喪失了本身的獨立意義，……莊子所反對的就是人為自然立法的做法”，“它將人從對象化中拯救出來”，“談 ‘心態(tài)’并不是說莊子哲學強調(diào)主體性，相反，他是要放棄這種主體性。 ”［14］6-8

審美活動本體論用“審美活動”吞并“美”，用“審美活動本體論”來轉(zhuǎn)換“美的本體論”，用對審美本質(zhì)問題的追問替代對美的本質(zhì)問題的追問，從而得出“美學研究對象是審美活動”的結(jié)論。目前這一流行于國內(nèi)各大主流教材，并為葉朗、朱立元、楊春時這些國內(nèi)美學界的大師級學者們所堅決主張，或許也早已被人們“私下里”認定為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美的本體問題的最新結(jié)論，我們認為是對真正美的本體問題的偏離和誤讀，結(jié)論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

三、美學研究對象問題的現(xiàn)象學視角及對各種本體觀念的懸擱

在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上，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最容易預設前提，并且，這種預設的前提也都是由不同的本體論出發(fā)提出的，即先有了特定的本體論，再來回答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這樣預設前提的做法自美學學科誕生的時候就開始了。被稱為美學之父的鮑姆嘉通，其美的本體觀念就是“美是感性認識的完善”，因此，他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的感性認識，并且把美學稱為“感性學（Aesthetics）”，而不是如通常學科構(gòu)詞法那樣，用“美”（beauty）的字根和“學科”（—ology）的字根來合成一個新詞。鮑姆嘉通的“始作俑”，反映的正是“預設前提”的思維模式的僵固性，也反映了美學研究對象問題與美學本體問題是一個纏繞難解的“雙子”結(jié)構(gòu)。

其他例證，如主張美是與人無關的客觀存在的蔡儀，就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現(xiàn)實美和美的認識”。是“現(xiàn)實美”而不是“美”，蔡儀意在強調(diào)美的非主觀性和先于主觀性。雖然蔡儀的美學本體論具有機械唯物論和反映論的局限性，但在美學研究對象問題上，他的理論卻具有明晰性、簡潔性的巨大優(yōu)勢。主張美是主客觀統(tǒng)一論的派別，特別突出強調(diào)從藝術創(chuàng)造和欣賞的視角來看問題，一般都主張美學的研究對象應該以藝術美為主，如黑格爾和朱光潛。李澤厚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是有些混亂和不明確的，也正反映了他的美的本體觀念的混亂和矛盾。前期李澤厚主張美的本體的純客觀性，但他的本體論的基礎是社會實踐。實踐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必然有主觀性因素。李澤厚極力排斥主觀性，確實犯了朱光潛所說的“主觀恐懼癥”?，F(xiàn)在的李澤厚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極力鼓吹 “心理本體”、“情感本體”。這些都反映出他本體觀念的混亂和矛盾，因而在美學研究對象問題上的認識也難免混亂了?，F(xiàn)當代的西方美學出現(xiàn)了一股美的解構(gòu)化、取消化思潮，主張美不再是美學的研究對象，美學只應該研究審美經(jīng)驗即美感。前述葉、朱、楊的觀點，即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不是美，而是審美活動，也可以看作是這一思潮對國內(nèi)美學影響的結(jié)果。只是相對于審美經(jīng)驗，審美活動更多表現(xiàn)出客觀化的色彩。通過上舉的數(shù)例，我們可以很明顯看到，不同的美學本體觀念決定了對 “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問題的不同回答。

學科的研究對象問題并非無足輕重，它不僅關系到對該學科的性質(zhì)、內(nèi)容構(gòu)成、學科定位等的認識，而且還關系到該學科是否能成立的大問題。西方語義分析派美學由美的不可定義性，到否定美的實存性，直至提出取消美學學科，就是非常生動的例子。所以，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是無法回避的。那么，我們?nèi)绾伪苊忸A設前提的思維陷阱，直面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的問題呢？對此，不妨采取現(xiàn)象學的“懸擱”法，在回答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的問題之前，先行“擱置”我們頭腦中已有的各式各樣的美學本體論的觀念，認真回到現(xiàn)象學的本質(zhì)直觀的視角。

一門學科的研究對象往往是直觀確定的，而不是由某種體系推導演繹出來的。比如，數(shù)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不需要經(jīng)過思辨的演繹過程，直觀地回答就是 “數(shù)”。化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就是“化”，“變化”，進一步的解釋是物質(zhì)在分子層面的化合與分解。同樣，物理學研究“物之理”。倫理學研究倫之理，即人際間的理式規(guī)范（道德規(guī)范）。哲學研究“哲”，哲即智慧之意，古希臘的哲學一詞，含義即是“愛智慧”，哲學家即是愛智慧的人。哲學研究的是“大智慧”，是關于宇宙和社會人生方面的根本認識或基本觀念。那么，同樣直觀地回答美學的研究對象無疑是“美”。古希臘人不是已經(jīng)就這么認為了嗎？文化的源頭由于較少受各種知識體系的“污染”，因而更多帶有“直觀的”性質(zhì)，也更多的是直探根本，大道至簡。真正簡單、直觀的東西才真正有望消除認識過程中預設前提的思維陷阱。Aethetics翻譯成漢語“美學”，漢語文化圈內(nèi)的直觀思維的優(yōu)勢終于讓美學正本清源了。因此，回到過去這一簡單的“近乎于無事”的觀點，我們不可輕率地把它看作是“倒退”。但是，由于我們受概念化、實體化思維模式的影響，“美”這個詞也確如葉、朱、楊等人所言，很容易被先入為主地設定為某種外在的客觀實體性的東西。因此，我們應該把“美”理解成美的現(xiàn)象，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更完善的答案：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或美的現(xiàn)象（1）?，F(xiàn)象既可以是物質(zhì)的現(xiàn)象，也可以是精神的現(xiàn)象；既可以是客觀的現(xiàn)象，也可以是主觀的現(xiàn)象。這樣也就避免了眾人所擔心的先入為主地把美理解成某種外在于人的客觀實體的問題。這樣的說法能包容各種各樣的本體觀念，并消除了預設前提的思維陷阱。至于美是否是外在于人的，是否具有客觀實在性等問題，那是美學本體論研究領域內(nèi)的課題，不應該也不能夠把它放在美學研究對象問題上來思考，否則必然會導致在開端處即錯誤地預設了某種思維前提。

前述形形色色的關于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的回答，仍然逃避不了對“美是什么”這一關于美的本體問題的回應。例如，把美學的研究對象設定為“審美活動”的葉朗，仍然在他的《美學原理》一書中設專章認真地探討著美是什么的問題。朱立元主編的《美學》教材未設專章討論美是什么，而是設一編來討論審美活動的性質(zhì)、內(nèi)容、存在方式等，從而使該教材的美的本體研究視域與美學研究對象問題的視域保持了一致（2）。但是，在審美活動分析中他卻自覺不自覺地預設了 “美”這一前提，他認為審美需要“既為審美的歷史發(fā)生，又對審美的邏輯起點注入一種活的動力”［4］87。把審美需要看作審美的邏輯起點的動力機制，必然預設了美作為它的邏輯起點。任何需要必然是對某一對象的需要，消解了特定的對象來談某一需要必然是空洞的。同樣，消解了美，在美的本體問題上采取虛無化的立場來談審美需要，這必然會產(chǎn)生一樁美學“無頭案”，也必然會成就一本故意閃避美學邏輯起點或誤置美學邏輯起點的美學教材。即使那些明確否定美的實存性，明確主張取消美學學科的某些西方學者如維特根斯坦，也是在認真充分地探討了美的不可定義性之后做出的結(jié)論，而美的不可定義性命題其實也是對美的定義。由此可見，不管抱持怎樣一種關于美學研究對象問題的觀念，在美學本體論上都無法回避“美”的本體問題。也就是說，美已經(jīng)成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美學學科的前提。至于李澤厚所說的，“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是一種“同語反復”的說法［1］401，實際上是不理解現(xiàn)象學直觀而產(chǎn)生的誤解。目前學界普遍存在著把簡單問題復雜化的思維模式，這就遮蔽了對該問題的直觀視角。那種從預設的本體論觀念出發(fā)推演出美學的研究對象，又通過演繹這一研究對象來推演出美的本體論觀念，這才是循環(huán)論證和同義反復。

人類的知識體系可分成三大塊，即依據(jù)真、善、美所做的分類，美是由美學來研究的，即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至于存不存在實體性的美、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以及美是什么的問題，那是美學本體論上的課題。審美活動是什么的問題，更是等而次之的引申問題。也就是說，美是元范疇，審美活動是次級范疇，用審美活動代替美作為美學的研究對象，則會遮蔽對美的本體思考的其他視角，反而使問題“晦暗不明”了。就目前美學本體論的研究情況看，審美活動也只是實踐論美學推導出來的研究美或美的現(xiàn)象的一個特殊的視角而已。至于那種把審美活動看作是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的一種基本形式，通過把馬克思主義哲學解讀為實踐本體論，進而在美學本體論上主張一種審美活動本體論，認為美學的研究對象是審美活動，這樣一種預設前提的循環(huán)推理模式正是本文要著重加以反對的。

美是美學研究的基本對象、元范疇。可以橫向地把美或美的現(xiàn)象在范圍（領域）上做進一步分類，如細分為自然美、藝術美、科學美和社會美等。與此相關，美學便發(fā)展出如下學科分支：生態(tài)美學、文藝美學、科學美學、生活美學、實用美學、身體美學……。也可以縱向依照邏輯關系把美學的研究內(nèi)容分為：審美本體學——研究美的本體問題，如美存在不存在、美的存在方式、美是什么等；審美形態(tài)學——研究美的形式規(guī)律，并對審美對象作形態(tài)上的分類，提出優(yōu)美崇高、悲劇喜劇、荒誕和丑、雄渾沖淡、豪放婉約等等形態(tài)范疇；審美心理學——著重研究主體的審美意識和美感經(jīng)驗，以及美的創(chuàng)造和欣賞的心理規(guī)律等；審美教育學——研究“以美育人”的規(guī)律等。通過對美的縱向和橫向考察，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以及美學學科的基本研究內(nèi)容也就非常清楚了。

注釋：

（1）在這里，我們使用了美的現(xiàn)象，而注意避免使用審美現(xiàn)象一詞。因為審美現(xiàn)象一詞中多一 “審”字，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個內(nèi)涵，很容易將之理解為審美活動現(xiàn)象。例如，朱立元主編《美學》教材就是這么理解的：“概而言之，美學作為一門關于審美現(xiàn)象的學科，其主要研究對象應是以藝術活動為典范的現(xiàn)實的審美活動。”顯然，這里的審美現(xiàn)象是潛在地被解釋成了審美活動現(xiàn)象。

（2）或許也因為這一原因，朱立元主編的《美學》教材在“審美活動論”一編中，存在著邏輯關系上與其他部分重疊的情況。如對審美活動的哲學視角的闡釋與美的本體論相重疊，其內(nèi)容可以歸到美的本體問題上進行討論；對審美活動的心理學視角的闡釋又與審美經(jīng)驗論部分重疊，有一種人為地拆散后又重加組合的感覺。這影響了該教材的內(nèi)在邏輯性，不利于學生的接受，這也是該教材不適合作本科生教材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