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明
(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論查慎行的白描詩學(xué)觀及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
張金明
(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查慎行是清代詩歌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詩人,白描則是其最為擅長的、堪稱標(biāo)志性的藝術(shù)手法。文章從他人對于查慎行白描手法的評價、查慎行對于白描手法的正面闡述、對于前人白描手法的點評以及白描手法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四個方面做了論述,認為查慎行運用白描已臻揮灑自如、出神入化之境界,這對于他在理論與創(chuàng)作方面實現(xiàn)唐宋互參,委實大有助益。
查慎行;清詩;白描
查慎行(1650—1727)原名嗣璉,字夏重,后因故改名慎行,字悔余,號他山,又號查田,晚號初白,浙江海寧人。查慎行是清代詩歌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詩人,白描則是其最為擅長的、堪稱標(biāo)志性的藝術(shù)手法。白描也是唐宋詩人都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只不過在唐人那里,往往更多地表現(xiàn)為天才詩人的直尋興會,在宋人那里,卻是往往更多地與平淡詩風(fēng)相關(guān)聯(lián)。至于查慎行,則是對兩者兼有所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唐宋互參的傾向。
白描本為繪畫術(shù)語,是中國畫中完全用線條來表現(xiàn)物象的畫法,有單勾和復(fù)勾兩種。以線一次勾成為單勾,有用一色墨,亦有根據(jù)不同對象用濃淡兩種墨勾成。復(fù)勾則光以淡墨勾成,再根據(jù)情況復(fù)勾部分或全部,其線并非依原路刻板復(fù)迭一次,其目的是為加重質(zhì)感和濃淡變化,使物像更具神采。復(fù)勾線必須流暢自然,否則易呆板。物象之形、神、光、色、體積、質(zhì)感等均以線條表現(xiàn),難度很大。因取舍力求單純,對虛實、疏密關(guān)系刻意對比,故而白描有樸素簡潔、概括明確的特點。[1]白描一般多用于人物、花卉畫。唐吳道子、北宋李公麟(龍眠)、元張渥皆以白描名家。雖然不同的藝術(shù)種類有不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但在藝術(shù)的基本精神方面卻是彼此相通的,故而白描也被文學(xué)藝術(shù)借用,成為文學(xué)理論術(shù)語。在具體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白描要求盡力避免書卷典故以及詞藻文飾的過度使用,以盡量簡潔、樸素、自然的筆觸寫景、敘事、議論、抒情,但同時又要求簡潔中傳神采,樸素中見精神,自然中涵功力,而這就意味著對于創(chuàng)作者藝術(shù)敏感、藝術(shù)天賦與藝術(shù)功力的直接考驗與逼迫,因此寫作難度也很大。
查慎行的注重白描,無論別人還是他本人都有提及,這里且先看他人的論評。如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上即云:“查初白詩宗蘇、陸,以白描為主,氣求條暢,詞貴清新,工于比喻,善于形容,意婉而能曲達,筆超而能空行,入深出淺,時見巧妙,卓然成一家言。”袁枚對于查慎行的白描極為推崇,詩文中多有言及此意處:《仿元遺山論詩》其五即云:“他山書史腹便便,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xiàn),畫中誰似李龍眠?!盵2]第1冊,《小倉山房詩集》,卷27,594《隨園詩話》亦云:“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3]卷8,258《答李少鶴書》又云:“他山是白描高手,一片性靈,痛洗阮亭敷衍之病,此境談何容易?!盵2]第5冊,《小倉山房尺牘》,卷8,170趙翼對查慎行的白描也是很推許的,如他曾有評論云:
(查慎行)七律如《與汪紫滄同寓》下半首云:“同槽廄馬無蹄嚙,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薄秾⑷ス贇w有笑其乘驢車者》下半首云:“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閱八騶?!贝朔N眼前瑣事,隨手寫來,不使一典,不著一詞,而情味悠然,低徊不盡,較之運古煉句者更進矣。又如《長告將歸過別揆愷功園中看荷花》云:“繁華肯斗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以花自比,正喻夾寫,句中有意,句外有味,此畫中神品也。[4]卷10,161
但趙翼在推許查慎行詩之白描的同時又強調(diào)了適當(dāng)用典之必要,認為查慎行詩“惟書卷較少,故稍覺單薄”[4]卷10,147,并且將査慎行、吳偉業(yè)、朱彝尊三人在這兩方面的表現(xiàn)作了一番簡要的比較:
詩寫性情,原不專恃數(shù)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則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詩者借彼之意,寫我之情,自然倍覺深厚,此后代詩人不得不用書卷也。吳梅村好用書卷,而引用不當(dāng),往往意為詞累。初白好議論,而專用白描,則宜短節(jié)促調(diào),以遒緊見工,乃古詩動千百言,而無典故驅(qū)駕,便似單薄。故梅村詩嫌其使典過繁,翻致膩滯,一遇白描處,即爽心豁目,情余於文。初白詩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覺寒儉,一遇使典處,即清切深穩(wěn),詞意兼工。此兩家詩之不同也。如初白與朱竹垞各詠甘泉漢瓦,兩詩相較:竹垞詩光怪陸離,令人不敢逼視;初白詩平易近人,便難爭勝。至與竹垞《水碓聯(lián)句》、《觀造竹紙聯(lián)句》,各搜典故,運用刻劃,工力悉敵,莫可軒輊。有書無書之異,了然可見矣。[4]卷10,160
在這段話中,趙翼首先指出,“詩寫性情,原不專恃數(shù)典”,但同時認為典故的使用自有其價值和意義,因此,無論是吳偉業(yè)的“好用書卷”、“使典過繁”,還是查慎行的“專用白描”、“白描太多”,都各有其偏頗和弊端,如能各自補偏糾弊,則庶幾可臻更佳境界。而從查慎行與朱彝尊《水碓聯(lián)句》、《觀造竹紙聯(lián)句》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各搜典故,運用刻劃,工力悉敵,莫可軒輊”來看,趙翼認為,查慎行如欲進行這樣的補偏糾弊,憑借他自己在學(xué)問上的深厚造詣,實際上是有足夠的基礎(chǔ)和實力的。確實,如查慎行的長詩《水西行》,“由于作者腹笥繁富,熟悉史書,故寫來氣暢辭新,舉重若輕,全無滯澀枯燥之病,洵為一部有聲有色的西南彝族之詩史。”[5]85其他又如著名的《敝裘》二首等,也都可以看出查慎行在運用典故方面的基礎(chǔ)和實力。既如此,查慎行本人又是秉持著怎樣的理念呢?
從《初白庵詩評》[6]中查慎行對前人作品的相關(guān)評點來看,他對于過度用典固然不滿,如他評黃庭堅《贈惠洪》詩“數(shù)面欣羊胛,論詩喜雉膏”二句云:“羊胛出《唐書回紇傳》,骨利幹部晝長夜短,日入烹羊胛,熟,東方已明,蓋近日出處也。雉膏出《易鼎卦》?!兑艹恕吩疲骸舾嗖皇??!泼酪?。《說文》云:‘未戴角曰膏?!檬卤厝绱?,終覺艱澀少味。”然而這并不妨礙他贊賞那些他認為比較理想的用典方式,如他評杜甫《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詩其三“魯衛(wèi)彌尊重,徐陳略喪亡??这琶钝旁?,應(yīng)念早升堂”四句云:“俯仰情深。用事若此,與古俱化矣?!痹u白居易《有小白馬乘馭多時奉使東行至稠桑驛溘然而斃題二十韻》詩“度關(guān)形未改,過隙影難追”二句云:“用事恰合。”評蘇軾《和孔君亮郎中見贈》詩“只恐掉頭難久住,應(yīng)須傾蓋便深論”二句云:“使事無痕,可以為法。”評陸游《守嚴述懷》詩“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句云:“用事必如此超脫,方稱作家?!钡樯餍兄饕膶徝乐既わ@然不在于此,他詩中所說的“拙速工遲任客夸,等閑吟徧上林花。平生怕拾楊劉唾,甘讓西昆號作家”[7]正集卷40,《長告集自題癸未以后詩稿四首》其四即隱含有他對于西昆體用典繁密、雕繢滿眼的不滿之意,在另一首詩中則有更明確的表示:“插架徒然萬卷余,只圖遮眼不翻書。詩成亦用白描法,免得人譏獺祭魚。注:來詩夸余藏書之富,故有此答?!盵7]續(xù)集卷3,《余生集上東木與楚望疊魚字凡七章連翩?zhèn)魇驹倌槎滓源饋硪狻菲涠谝皇自姷脑婎}中他還明確寫道:“七夕,同德尹、潤木作,禁用故實。”[7]正集卷13,《勸酬集》這些都能說明他在創(chuàng)作理念與實踐方面的自覺意識。而他之所以有這樣的自覺意識,前輩詩人錢秉鐙對他的影響應(yīng)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錢秉鐙,字幼光,號田間,桐城人。查慎行之父查崧繼與錢秉鐙同為著名遺民,兩人相交亦深。查慎行與這位父輩頗有交游,且對其極為景仰。據(jù)方苞《翰林院編修查君墓志銘》記載:“君(查慎行)少聞吾邑錢先生飲光深于詩,即泝江,系舟樅陽,造田間講問,逾時而歸。錢先生數(shù)為余道之?!盵8]卷10,275查慎行本人亦有詩云:“昔與錢少陽,茲焉互酬唱。頻為文字飲,屢荷雞黍餉。別中兩寄書,松竹問無恙。答言吾老矣,后會恐難望。世薄風(fēng)氣衰,老成果殂喪。田間一茅屋,過者今凄愴。注:傷錢飲光先生?!盵7]正集卷22,《中江集樅陽僧舍消暑七首》其三據(jù)此,則二人之深厚情誼及把酒論詩之情狀,亦可知矣。除向錢氏請教詩學(xué),查慎行還曾留意南明史事,向錢氏詢問過相關(guān)事宜,事見査慎行所著《人海記》“南渡三疑案”條。錢氏詩風(fēng)“沖淡深粹,出于自然”[9]370與陶淵明頗有相近處。此種詩風(fēng)的形成,一方面源于“真”,另一方面則源于白描的藝術(shù)手法,如朱彝尊品評錢氏之詩,有云:“昔賢評陶元亮詩云:‘心存忠義,地處閑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ㄥX秉鐙)《田間》一集,庶幾其近之?!盵9]370又潘耒《錢飲光八十壽序》云:“先生(錢秉鐙)少負雋才,遭時轗軻,浩然獨行其志,間關(guān)轉(zhuǎn)徙,備嘗人世之艱難。中有感慨,一一發(fā)之于詩。其質(zhì)直真摯,如家人對語,未嘗稍加緣飾,而情事切至,使人欲喜欲悲,不能自已?!盵9]370潘耒在這里所說的“情事切至,使人欲喜欲悲,不能自已”顯是由“真”而致,而“質(zhì)直真摯,如家人對語,未嘗稍加緣飾”即白描之謂。其實錢秉鐙深于《周易》,嫻熟經(jīng)史訓(xùn)詁,是位造詣很高的學(xué)者,但他作詩時卻并不賣弄學(xué)問,而是如此地注重“真”與白描,殊為難能可貴。查慎行與錢秉鐙之交往本文前已述及,故而查慎行在這方面受其影響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此外,查慎行的其他詩句如“我詩質(zhì)直無夸辭”[7]正集卷25,《炎天冰雪集甘泉漢瓦歌為侯官林同人賦》、“偶然興至或留題,聊藉微吟豁胸臆。詩成直述目所睹,老矣焉能事文飾。仙靈幽秘苦雕劖,云霧蒼茫每深匿。忽逢生客一呈露,可惜無才收不得”[7]正集卷15,《云霧窟集自題廬山紀游集后》、“畫工那識天然趣,傅粉調(diào)朱事寫生”[7]正集卷46,《望歲集秋花》、“自然愜幽趣,真景非粉繪”[7]正集卷16,《客船集鄧尉山看梅與譚蘐城都諫分韻》、“大癡歿后無傳派,此段溪山復(fù)誰畫。老夫新句亦平平,要與詩家除粉繪”[7]正集卷20,《游梁集雨中發(fā)常熟回望虞山》等,也都可以視為其力主白描的宣言。而且,從上述這些詩句來看,査慎行顯然也認為白描是一件很需要藝術(shù)天賦與藝術(shù)功力的事情,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做得很好的。
在《初白庵詩評》中,我們可以看到查慎行對于前代詩人,尤其是唐、宋詩人作品中的那些白描妙筆每有特別的留意以及會心的評點,如他評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詩云:“讀‘傾耳’二語(按即‘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嬗X《雪賦》一篇徒為費辭。”評杜甫《野老》詩“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賈客船隨返照來”二句云:“真堪入畫?!痹u杜甫《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詩“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六句云:“情景逼真?!痹u杜甫《春夜喜雨》云:“此種景,畫家所不能繪,唯詩足以發(fā)之?!痹u韓愈《斗雞聯(lián)句》“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二句云:“情狀已具?!痹u白居易《弄龜羅》詩“汝生何其晚,我年行已衰。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四句云:“白描高手,只是善達性情?!痹u梅堯臣《魯山山行》詩云:“句句如畫,引人入勝。”評王安石《虎圖》詩“卒然我見心為動,熟視稍稍摩其須。固知畫者巧為此,此物安肯來庭除”四句云:“白描高手,精采百倍?!痹u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詩其二“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二句云:“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評蘇軾《無錫道中賦水車》詩“翻翻聯(lián)聯(lián)銜尾鴉,犖犖確確蛻骨蛇”二句云:“二語略盡形制?!痹u朱熹《六月十五日詣水公庵雨作》詩“云起欲為雨,中川分晦明。才驚橫嶺斷,已覺疏林鳴”四句云:“狀難狀之景毫不費力”,等等。
以上評論,雖然只有兩處(一為評唐人白居易詩,一為評宋人王安石詩)明確點出“白描”二字,但其他各處卻也都是對于白描藝術(shù)效果的揭示。
在查慎行自己的詩歌作品中,無論是寫景、敘事、議論還是抒情,皆多白描妙筆。先說寫景,這是查慎行運用白描最為廣泛的方面。在查慎行描寫自然之美與世俗之美的所有寫景詩中,絕大多數(shù)運用的都是白描手法。如《早發(fā)齊天坡》[7]正集卷2,《慎旃集中》:
山偪嵐氣侵,仲夏曉猶冷。離披馬鬃濕,十里霧未醒。流云莽回蕩,陸海開萬頃。東日生其間,金丸上修綆。殷鮮一輪血,倒射卻無影。蒼茫樹浮藻,參錯峰脫穎。攀躋足力窮,目賞得奇景。方知夜來宿,乃在最高頂。
此詩作于康熙十九年,查慎行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麻陽進軍銅仁途經(jīng)齊天坡。詩中重點寫日出奇景,以自然的時間順序展開,即日出前,日出時,日出后。日出前,作者騎馬在山間行軍,濃霧經(jīng)久不散,打濕了馬鬃,雖然時令已是仲夏,早晨仍覺冷氣侵人。忽然,流云回蕩,陸地上的萬頃霧海為之洞開,太陽好像是被長繩牽引著的一顆金丸一般冉冉升起,然后顏色變得殷鮮如血。因為是云霧之海,不是有水的真正的海,所以海面上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映射出它的倒影。太陽升起后,云霧漸漸散去,參差錯落的眾多山峰也漸漸脫穎而出,顯現(xiàn)出其本來的面目,而山林樹木在陽光的照耀下則浮現(xiàn)出五彩迷亂之色。雖然詩人由于在山間攀躋已久,足力疲乏,但能夠欣賞到大自然如此奇特的景觀仍令他心情愉悅,而且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昨夜宿營的地方正是在最高的山頂上。此詩以白描手法直尋興會,風(fēng)格雄渾壯美,氣足神完,有如唐人作品,而“山偪嵐氣侵”、“十里霧未醒”、“殷鮮一輪血”等平易中見生新之筆又近宋人風(fēng)格,洵為兼取唐宋之長的佳作。其他篇幅較長的名作,如《十月朔五更鷹窠頂觀日出》[7]正集卷四42,《計日集》、《中秋夜洞庭對月歌》[7]正集卷4,《遄歸集》、《五老峰觀海綿歌》[7]正集卷15,《云霧窟集》等亦皆如此。
白描在査慎行的寫景小詩中更多妙筆,如《舟夜書所見》[7]正集卷9,《春帆集》: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fēng)簇浪,散作滿河星。
此詩開頭兩句在藝術(shù)構(gòu)思上似受杜甫《春夜喜雨》詩“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的啟發(fā),相似處在于明與暗的懸殊對比,但查慎行此處“孤光一點螢”的比喻則是自出機杼。而且,以下兩句寫微風(fēng)吹來,水面上波浪輕輕簇動,漁燈孤光的倒影驟然被攪碎,散作滿河的星星,又陡然化靜為動,變冷寂凄清為空靈奇幻,更是別開新境。
又如《青溪口號八首》[7]正集卷4,《西江集》其七:
橋壞笮系繩,水淺牛可跨。牛背渡溪人,須眉綠如畫。
此詩所寫內(nèi)容極為簡單:橋壞系之以繩,有人騎牛渡溪,由于周圍環(huán)境綠意盎然,仿佛蕩漾開來,彌漫為一派綠的氛圍,遂令人產(chǎn)生一種幻覺,似乎渡溪人的須眉也染上了清幽的綠色。這種白描寫意,空際著筆,若有若無的寫法,不僅有觀察細致、感受敏銳之長,而且善于表達微妙的心理感覺,其中之神韻,繪畫不能致。當(dāng)然,查慎行此種寫法有可能是受了唐代詩人王維的影響。王維詩如“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等,皆是這一路數(shù)。
查慎行的其他作品如“輕舠細雨江村路,過眼東風(fēng)見杏花。略似小車逢綺陌,不知紅艷屬誰家”[7]正集卷14,《湓城集荻港人家杏花》,被認為“情韻高絕,直闖唐人藩籬”[5]189?!包S花古渡接蘆溪,行過萍鄉(xiāng)路漸低。吠犬鳴雞村遠近,乳鵝新鴨岸東西。絲繅細雨沾衣潤,刀剪良苖出水齊。猶與湖南風(fēng)土近,春深無處不耕犁”[7]正集卷48,《粵游集下自湘東驛遵陸至蘆溪》描寫江西、湖南交界處的田園風(fēng)光,則“平易樸素,親切自然,寥寥數(shù)筆,即勾勒出一幅景觀鮮明生動的風(fēng)俗圖,詩風(fēng)頗近放翁”[5]452。此類寫景詩作甚多,皆可見出査慎行自由出入唐宋、兼收并蓄的白描功力。
再看敘事。查慎行的五古作品《白楊堤晚泊》[7]正集卷1,《慎旃集上》即是一篇白描敘事的杰作:
客行公安界,榛莽遙刺天。百里皆戰(zhàn)埸,廢灶依頹垣。豈惟人蹤滅,鴉鵲俱高騫。但聞水中鳧,拍拍繞我船。朝來望澧陽,稍稍見疏煙。晚泊得墟落,潬沙水洄沿。天風(fēng)鳴枯楊,眾鳥巢枝顛。居民八九家,其下自名村。野火燒黃茆,瘦牛皮僅存。姻親兒女舍,相對籬無樊。我前揖老父,款曲使盡言。云自南北爭,兵火六七年。初來尚易支,斗米換佰錢。去秋忽苦旱,谷價十倍前。朝市有推移,世業(yè)誓不遷。況聞江南北,兵荒遠袤延。逋逃等無地,旅仆誰哀憐。我感此語真,欷歔淚流泉。有生際仳離,朝夕計孰全。悠悠逐徒御,即事思田園。
關(guān)于此詩,聶世美先生有如下介紹與述評:
詩作于康熙十八年冬秋之際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湖南途中。詩人到達公安縣,正值兵燹之后,三藩之亂,連年戰(zhàn)爭,給這里的百姓造成深重的災(zāi)難:百里戰(zhàn)場,一片廢墟;遠近村落,榛莽叢生。谷價騰漲,民不聊生??墒牵俸髢H存的幾戶村民卻仍然不愿逃離他鄉(xiāng),一為祖輩居此,二來確實亦無處可逃,其慘況令詩人不禁欷歔下淚。全詩取白描手法,間用獨白形式,淺近如話,得古樂府與白居易現(xiàn)實主義詩風(fēng)之真?zhèn)鳌G宀檗恼赵u曰:“可抵少陵《哀江頭》、《石壕村》諸篇。”[5]29-30
查慎行白描敘事的藝術(shù)成就固然不足與大詩人杜甫相提并論,但其傾力于對杜甫的手摹心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如《次谷兄自粵西扶先伯父櫬歸里二首》[7]正集卷4,《遄歸集》:
萬里行何畏,歸來始泫然。亂離成子孝,危苦得天憐。淚盡干戈外,魂驚瘴癘邊。路難經(jīng)死地,初不計生還。
自古蒼梧道,征人半舁棺。
啼赤子,父老赗清官。竟返天南魄,翻疑夢里看。附書吾久望,執(zhí)手雜悲歡。
這兩首詩所敘之事,見于《浙江通志》卷一八三:“查魏旭,字次谷,桐鄉(xiāng)縣學(xué)生,中康熙癸酉副榜。父繼甲為廣西隆安令,卒于任。值吳逆(三桂)之亂,道路隔絕,逾二載,訃始聞。魏旭號泣,即日只身就道。跽母前訣別曰:‘兒去萬里,出入兵間,得達父櫬所萬幸,能扶父櫬歸尤萬幸。否則流落瘴鄉(xiāng),守死父櫬旁固所甘心。母侍奉有兄弟在,勿以兒為念?!煨小5致“?,覓至櫬所,一慟殞絕,踰時始蘇,顧無從作歸計。彷徨歲余,乃嚙齒血書詞,日哀呼道旁。見者咸曰:‘此故賢令子也?!缘觅幹?,遂扶櫬崎嶇以歸?!蔽闹械牟槲盒?,即查慎行詩題中的“次谷兄”,是查慎行族伯父查繼甲之子。文中所敘查魏旭歷盡千辛萬苦去廣西隆安迎回父櫬之事,在當(dāng)時被認為是一件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孝行。查慎行本人知悉此事之后自然也深受感動,情郁于中且不能已于言,故作五律二首以演繹之。從這兩首詩來看,作者的謀篇布局深得杜詩神理,再輔之以白描手法的純熟運用,故而極富打動人心的感染力。清汪佑南《山?jīng)懿萏迷娫挕酚性疲骸皩W(xué)少陵五律易成假面空腔,調(diào)似杜而實非杜,令人生厭。查初白有《次谷兄自粵西扶先伯櫬歸里》二律,上首曲折寫來,題面似已了結(jié);下首提粵西說入歸途不易,并寫生前德政,亦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不易歸而竟歸,疑在夢中,題意十分酣足。初白未必有意學(xué)杜,轉(zhuǎn)得杜之神理,言情到真摯處往往有此境界。此等詩,名家稿中亦不多見也。”白描運用至佳處時,但見性情,不睹文字,這是藝術(shù)上爐火純青的表現(xiàn),查慎行則往往有之,以上二詩即是典型例證。
再看議論。查慎行詩中常有精警的議論,而議論之所以精警,亦與查慎行之擅長白描有關(guān)。以査慎行之人物論評為例,他常常要在短短的幾句詩甚至一兩句詩中概括出人物主要的精神風(fēng)貌,這就需要他對人物的言行事跡等博觀約取,捕捉到最富于特征性的成分來加以表現(xiàn),這就非白描不辦。如他論評唐代著名賢相張九齡,就在有關(guān)張九齡的史料中選取了幾則加以概括提煉。詩云:
公進《千秋錄》,開元極盛時。知幾同列少,去國一身遲。終始全臣節(jié),安危動主思。高樓瞻畫像,風(fēng)度儼須眉。[7]正集卷47,《粵游集上韶州風(fēng)度樓》
經(jīng)此簡潔的白描勾勒之后,一代賢相的風(fēng)度已是躍然紙上了。趙翼對查慎行此詩極為推許,認為“此等格律氣味,雖置之唐賢集中,莫能優(yōu)劣也?!盵4]卷10,161
查慎行的其他人物論評,如論評屈原的“莫嫌舉世無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放逐肯消忘國恨,歲時猶動楚人哀”[7]正集卷2,《慎旃集中三閭祠》,論評諸葛亮的“割據(jù)人才出,真從運數(shù)爭??嘈姆黾緷h,余力到南征”[7]正集卷3,《慎旃集下諸葛武侯祠》,論評文天祥的“千古興亡恨,忠臣末運多。死難扶少帝,生不愧巍科??犊畱n時策,崢嶸正氣歌”[7]正集卷47,《粵游集上螺山文丞相祠》等等,也都是以白描議論的妙筆。
當(dāng)然,眾所周知的是,寫景、敘事、議論、抒情四者之間,往往多有交叉滲透,而由于查慎行詩中的抒情基本上都滲透于寫景、敘事、議論之中,故其運用白描之情形亦不難想見,此處不擬贅述。
總之,查慎行運用白描,已臻揮灑自如、出神入化之境界,這對于他在理論與創(chuàng)作方面實現(xiàn)唐宋互參,委實大有助益。
[1]百度百科.白描[EB/OL].2012-03-23.http://baike.baidu. com/view/42069.htm?pid=baike.box.
[2][清]袁枚.袁枚全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3][清]袁枚.隨園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4][清]趙翼.甌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
[5]聶世美.査慎行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清]查慎行.初白庵詩評[M].乾隆刻本.
[7][清]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清]方苞.方苞集[M].2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9]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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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27
張金明(1972-),男,河北撫寧人,燕山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