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兼及戴明揚對魯迅《嵇康集》的校正

葉當(dāng)前

（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 246052）

戴明揚（1902—1953），一作名揚，字荔生，四川省隆昌縣龍市鎮(zhèn)人。1925年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29年畢業(yè)，先后在河北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輔仁大學(xué)、浙江大學(xué)、四川大學(xué)等校從事過教學(xué)科研工作。 《隆昌縣志·人物》有“戴名揚傳略”［1］766?！讹导Ｗⅰ肥谴髅鲹P遺著，也是戴明揚學(xué)術(shù)代表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出版。

提及《嵇康集》的整理，學(xué)術(shù)界多矚目魯迅先生。許壽裳說：“自民二以后，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單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過多少遍，參照諸本，不厭精詳，所以成為校勘最善之書?！保?］與魯迅同期開始?？薄讹导返倪€有葉渭清與戴明揚，葉渭清的?？背晒制诎l(fā)表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沒有引起較大關(guān)注，倒是戴明揚《嵇康集校注》采納了葉氏?？钡拇罅砍晒?。戴明揚的校注本“是一部研究嵇康生平和作品較為完備的專集”［3］，在梳理舊注的基礎(chǔ)上，重點引錄嵇康之前的文字用例作為注解，再擇要附錄明、清諸人評語于各篇之后，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參考價值，但與魯迅?？钡纳票鞠啾容^，不免學(xué)界高下之評議，如顧農(nóng)說：由于戴氏“始終以黃刻本為底本，搞起?？眮眍H費事，例如他用叢書堂鈔本校底本時，就須說原鈔如何，墨校如何，朱校如何，說起來費力，讀起來也吃力”。［4］顧先生就選擇底本一端來討論?？睂W(xué)上的一般問題，的確不難看出，魯迅校本簡潔清晰，便于研讀；戴氏校注本則引錄繁復(fù)，不便初學(xué)。然而，正是戴氏不厭其煩的校注，還原了《嵇康集》諸多校本的本來面貌，辛勤的?？敝€是令人肅然起敬。茲不揣淺陋，就戴明揚校注《嵇康集》的原因始末及其校注特點等略作探討如下。

一

在“第四屆開放時代論壇暨第二屆思想史論壇”上，單世聯(lián)先生評論舒煒的主題發(fā)言時說：“古典文學(xué)專家戴明揚從五十年代末開始校注嵇康，196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 《嵇康集校注》。中國魏晉時期的詩人嵇康，是與政府不合作的典范，在當(dāng)時的政治氣氛下，戴明揚先生校注嵇康有沒有特別的政治關(guān)懷？假如說，他有這種考慮，在新形勢下表彰知識分子不合作的精神，是不是以甚至對立的方式和當(dāng)時的當(dāng)代中國文化對傳統(tǒng)的重構(gòu)有關(guān)系呢？”［5］單先生只是信手拈來的例證，從這段例證至少可以提供兩個信息，一是戴明揚校注《嵇康集》開始于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末，二是戴明揚校注《嵇康集》的原因可能有特別的政治關(guān)懷。單先生只是即興發(fā)言，錄音整理者也沒有具體考證這段例證的時間悖論，五十年代末，戴明揚已去世多年，實際上，戴明揚早在就讀北京大學(xué)時就開始校注 《嵇康集》。陸宗達《我所見到的黃季剛先生》一文說：“有一次，一位叫戴明揚的同學(xué)注釋《稽康集》，其中有‘交賒相傾’一語，歷來無人講清。戴請教多人，都未得到解釋，便讓我引見他去求教季剛先生。季剛先生立即找出證據(jù)，說明‘交賒’是六朝語，義即‘遠近’。戴明揚驚服而去?！保?］查《國立北京大學(xué)歷屆同學(xué)錄》，戴明揚1929年畢業(yè)，陸宗達早一年畢業(yè)，戴氏請陸宗達引見求教黃侃先生或在1928年前。結(jié)識黃季剛先生后，戴氏更就學(xué)于黃侃，入黃門弟子之列。殷孟倫《憶量守師》回憶：“三一年日本軍國主義者犯我京滬，我隨先生到北平避難，卜居前外長巷上四條……當(dāng)時先生門人在京者，有駱紹賓、陸穎民、戴名揚、劉子植、周馥、朱臾卿等請先生講學(xué)，我亦侍席。先生乃為說文字聲韻訓(xùn)詁相關(guān)之理。”［7］戴明揚1931年已成為黃侃門人，要求教老師自不必他人引見，由此可進一步推斷，戴明揚校注《嵇康集》開始于上個世紀(jì)二十年代。

當(dāng)然，校注《嵇康集》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步提高的過程。如1935年臺靜農(nóng)寄送《四部叢刊初編》本《嵇康集》給魯迅，曾朱筆過錄戴明揚的校勘批注，魯迅在九月二十日致臺靜農(nóng)回信中便批評戴氏校本，“常為舊校所蔽，棄原鈔佳字不錄”［8］，可見那時戴氏校本還不夠精細，在斷文定字上還有很多需要提高的地方。也許是臺靜農(nóng)轉(zhuǎn)達了魯迅的意見，戴明揚認(rèn)識到吳鈔本的重要意義，《嵇康集校注·例言》認(rèn)為《嵇康集》“以吳鈔本原鈔為勝”，《參校書目》著錄“明吳寬叢書堂藏鈔校本”時亦認(rèn)為“原鈔多是，而校改每非”，正是從善如流的學(xué)術(shù)品格，推動戴氏校注《嵇康集》的工作又前進了一大步。據(jù)許壽裳致許廣平信，1937年，許壽裳在整理《魯迅全集》時，《嵇康集》序文中空白不易填，便曾托戴荔生填入，可見戴明揚在《嵇康集》的研究上取得了很大進展，在當(dāng)時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1938年版《魯迅全集》出版后，戴明揚參校《全集》本《嵇康集》，《嵇康集校注》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嵇康研究也取得了階段性成果。戴氏于1941年10月重訂《圣賢高士傳贊》，并以《圣賢高士傳贊校補》為題發(fā)表于《國立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集刊》1942年第2期，又撰寫《與嵇茂齊書作者辨》，發(fā)表于《國立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集刊》1944年第4期?？梢哉f，校注《嵇康集》付出了戴先生辛勤的勞動，傾注了畢生精力。

然而，戴氏如此致意《嵇康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竊以為并不完全是因為嵇康其人與政治的原因。首先，戴明揚接觸嵇康的機緣或許是因為《廣陵散》與古琴曲。戴氏《廣陵散考》說：“予少好雅琴，因頗留心其故實，昔年謁楊時百先生，見案上稿有說嵇叔夜《廣陵散》者，叩以此曲之情致，先生曰：‘此殺伐之聲也?！瘯r已入夜，遂未竟談，即聽《漁歌》一曲而別，其后先生忽歸道山，不能請益矣。迨先生書出，始獲觀其全文，與予意略有不合，乃更詳考之，作為此篇，區(qū)以十目?！边@里是講自己寫《廣陵散考》的動機與始末，也正是戴氏研究嵇康的開始。楊時百，即近代琴學(xué)大師、中國古琴“九嶷派”創(chuàng)始人楊宗稷（1865—1933），湖南寧遠人，編著《琴學(xué)叢書》四十三卷，其《琴鏡續(xù)》有《廣陵散古減字指法解》（作于“戊辰臘月既望”，即1929年1月）、《廣陵散史事軼聞雜錄》、《廣陵散》琴譜及跋 （作于 “丁卯六月望日”，即1927年7月）［9］。 戴明揚能與楊宗稷談?wù)?《廣陵散》，說明他比較熟悉《廣陵散》，也許能夠彈奏此曲，并有較深入的研究。由此不難推測，戴明揚就讀北京大學(xué)時，因《廣陵散》而拜訪楊宗稷，因楊宗稷論證《廣陵散》及其各種史事軼聞而研究嵇康，撰寫《廣陵散考》連載于《輔仁學(xué)志》1936年第5卷第1—2期合刊，這應(yīng)該是戴明揚研究嵇康的最初成果。

其次，古籍整理與考證是戴明揚的學(xué)術(shù)研究方向，堅持不懈從事《嵇康集》的校注工作亦有學(xué)科原因?！堵〔h志·人物傳略》說：“戴名揚在北大讀書時，曾以樸學(xué)是否與時相悖就教于魯迅、黃季剛，得兩先生指教，進致力于古文獻研討?！保?］766三十年代，戴氏又與黃侃學(xué)習(xí)聲韻訓(xùn)詁之學(xué)，后又入國立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從事《一切經(jīng)音義》等典籍整理工作，綜其學(xué)術(shù)經(jīng)歷，亦始終致力于古籍?？寂c訂補工作，頗有樸學(xué)之風(fēng)。戴明揚古籍整理工作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校補明末李長祥《天問閣集》，再是編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引用書索引》，再是校注《嵇康集》。

1935年戴明揚在 《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八卷第三號發(fā)表《校補天問閣集跋》，介紹了校補經(jīng)過。戴明揚廣泛搜集《天問閣集》各種版本及總集選本，在清趙之謙鶴齋叢書本、求恕齋刊本、民國三年達縣李氏補刊本、周櫟園《賴古堂文選》及《尺牘新鈔》、謝石臞之文的李長祥序等基礎(chǔ)上，以補刊本為主，校補《天問閣集》［10］，可惜稿本未見，實屬古籍整理一大憾事。

《一切經(jīng)音義》的整理工作是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一項重要古籍整理項目，從1922年沈兼士命整理此書開始， 分 “標(biāo)記”、“編目”、“纂輯”、“通檢”四目全面開展工作，戴明揚從1930年夏接手“引用書索引”工作，次年二月完成索引，“審校鉤比，作成初稿”［11］，撰寫《編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引用書索引〉之經(jīng)過》，確定了編排“凡例”，1933年春重加校定，又以原書多奇字別體，未能付印，戴明揚1934年夏去職，最終改由陸宗達接替完成這項工作。《一切經(jīng)音義》整理工作最初由黃文弼、歐陽道達、魏建功、張挹蘭、原孝友、張鵬等擔(dān)任，戴明揚能參與進來，說明他古籍整理功夫是得到認(rèn)可的?！讹导Ｗⅰ分幸兑磺薪?jīng)音義》釋義者凡五條，當(dāng)?shù)靡嬗诖藭r的古籍整理工作。

既有魯迅、黃侃等名師指點，又專門從事古籍校補整理工作，戴明揚校注《嵇康集》自然可以認(rèn)為是學(xué)術(shù)研究方向的原因，戴氏正如清儒樸學(xué)，乃“為學(xué)問而學(xué)問者，學(xué)問即目的，故更無有用無用之可言”［12］，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必追究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是不是有特殊的政治關(guān)懷。

事實上，《嵇康集》流播散佚，至宋代已不復(fù)其全，明代又紛紛輯集，抄本、刻本一時并起，各類總集選本廣泛選錄，導(dǎo)致異文百出，《嵇康集》確有?？闭碇匾?。葉渭清從1930年到1935年，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四卷第二號、第五號，第五卷第二號、第三號、第四號，第九卷第六號陸續(xù)發(fā)表《嵇康集校記》，正說明《嵇康集》整理的緊迫性與必要性。然而，葉氏《校記》僅就異文字句出校，未錄全文，校勘也比較簡單，《嵇康集》還是缺少權(quán)威的版本。魯迅校本又因各種原因，遲遲不能付梓。這都是戴明揚孜孜于《嵇康集》校注的原因。

最后，魯迅反復(fù)?？薄讹导?，多次強調(diào)嵇康的文化意義，客觀上對戴明揚的學(xué)術(shù)方向產(chǎn)生了影響。魯迅從1913年開始?？薄讹导?，每次覓得新版本就?？币淮危遏斞篙嬓９偶指濉返谖搴闶珍浟?931年本、1924年本、1915—1922年本、1913年本及零星散葉手稿共五冊，可見其用力之勤［4］。魯迅自己也在與朋友書信往來中反復(fù)提及《嵇康集》?？眴栴}，并不斷撰寫嵇康研究論文，如1924年撰《嵇康集序》，又陸續(xù)寫出《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錄考》，1926年撰專題論文《嵇康集考》，特別是1927年7月，魯迅在廣州演講《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重點談?wù)擄?、阮籍，曹聚仁盛贊：“魯迅那回講演中，對嵇康、阮籍有極精彩的描述，他是千百年后嵇康、阮籍的知己?！保?3］魯迅這些研究進一步提高了嵇康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推動嵇康研究成為彼時一個熱點。受魯迅影響，戴明揚選定《嵇康集》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嵇康人格精神的影響，戴明揚在1948年任四川大學(xué)教授期間，敢于正色斥責(zé)蔣介石“不學(xué)無術(shù)”，這也許就是戴氏堅持校注《嵇康集》而養(yǎng)成的特殊政治情結(jié)吧。

二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以明黃省曾嘉靖乙酉年仿宋刻本為底本，校以明吳寬叢書堂藏鈔校本、清陸心源皕宋樓藏鈔校本、明程榮刻本、明汪士賢刻本、明張燮《七十二家集》本、明張溥《百三家集》本、清《四庫全書》本、清潘錫恩刻《乾坤正氣集》本、魯迅校本、葉渭清《校記》及諸家類書總集，在詩文末尾附錄明清諸人評語，最后附錄佚文、目錄、著錄考、序跋、事跡、誄評、圣賢高士傳贊、春秋左氏傳音、呂安集、廣陵散考、參校書目等，比較全面輯集了嵇康相關(guān)文獻資料，是不同于魯迅《嵇康集》的一個新版本，具有自身特點。

1.充分利用吳寬叢書堂藏鈔校本

《嵇康集校注》據(jù)“吳鈔本”出校1300余條，充分利用了吳鈔本。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點：

首先，黃本漏落較多，不成句讀者，依吳寬叢書堂鈔本補入。檢《嵇康集校注》，據(jù)吳鈔本補入者共計11處125字，詳見下表：

序號 篇名 《嵇康集校注》文句 校語 備注1 六言十首 知慧用有為 “有為”二字，各本皆脫，惟吳鈔本有之，今據(jù)補。周校本曰：“‘有’當(dāng)作‘何’。 ”揚案：“有”字不誤。 2 字應(yīng)為16字。戴誤數(shù)。3 聲無哀樂論 因事與名，物有其號?？拗^之哀，歌謂之樂。2 答難養(yǎng)生論 然松栢之生，各以良殖遂性。若養(yǎng)松于灰壤“松柏”至“灰壤”十七字，各本皆奪，惟吳鈔本有之，今據(jù)補。四句各本皆奪，惟吳鈔本原鈔有之，朱校刪去。案下文兩“云”字即承此兩“謂之”而言，原鈔是也。今據(jù)補。16字4 聲無哀樂論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yīng)。譬猶游觀于都肆，則目濫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則思靜而容端。“專散”至“思靜”二十五字，各本皆奪，惟吳鈔本有之，今據(jù)補。 25字5 明膽論 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自“膽”以上七字各本并奪，惟吳鈔本有之，今據(jù)補。7字6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故占者觀表而得內(nèi)也。茍宅能制人使從之。由“故”以下十七字，各本皆無，惟吳鈔本原鈔有之，朱校刪去。案釋難及答釋難二文中皆有“非宅制人”之路，故知原鈔是也，今據(jù)補。17字7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若得無恙，為相敗于卜。 “若”下九字，各本皆奪，惟吳鈔本有之，今據(jù)補。9字8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不知卜筮故當(dāng)與相命通相成為一?！耙弧弊郑鞅窘詩Z，吳鈔本原鈔擠寫于行中“為”字下，今據(jù)補。 1 字9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今疾夫設(shè)為比之假顏，貴夫毋故謂之貞宅。上十七字，吳鈔本原鈔有之，墨校誤刪，今據(jù)補。10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其形不異。 上十七字，吳鈔本原鈔有之，墨校誤刪，今據(jù)補。17字1字11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此較通世之常滯。然智所不知。自“者”以下十四字，各本皆奪，惟吳鈔本有之。案此引釋難之文，有者為是，今據(jù)補。 14字

檢魯迅校本，均已出校各本奪漏字?jǐn)?shù)，與此同，可知戴氏校注的精密細致。另外戴明揚還據(jù)吳鈔本原鈔斷是判非，校正文字。如《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朗月照軒”下注：“‘朗’吳鈔本原鈔作‘明’，墨校改。案由李注觀之，作‘明’是也?！薄吨刈魉难栽娖呤住贰邦伝囟陶?，不及童烏”句，戴氏在出校吳鈔本“不”作“下”后，引《讀書續(xù)記》證成吳鈔本字佳：“‘下’字是，蓋《郎顗傳》雖有十八而亡之說，然尚勝于童烏，此蓋言顏回以及童烏，皆從役神致短折也?！庇?，《郭遐叔贈詩》“愿各保遐心”下注：“‘心’吳鈔本原鈔作‘年’，墨校改。案原鈔更合?！薄杜c阮德如詩》詩“念隔悵憂嘆”下注：“‘悵’張本及《古今詩刪》、《詩紀(jì)》作‘增’。此句吳鈔本原鈔作‘念鬲悵增嘆’，墨校改，案原鈔是也。”

其次，吳鈔本朱墨兩校改從明刻，原鈔有異者，皆校出。如《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流俗難悟”句注：“‘俗’吳鈔本作‘代’，‘悟’吳鈔本原鈔作‘寤’，墨校改?！蹦８膹目瘫?，出校原鈔異文。此“流代難寤”費解，墨校改或不誤，戴氏如此出校得窺吳鈔本面貌，還是非常有價值的。如《郭遐周贈詩》“歸我北山阿，逍遙以倡佯”句注：“‘倡’吳鈔本原鈔作‘相’，墨校改作‘倘’”。很明顯，墨校從他本之誤，“聊逍遙以相佯”見于宋玉 《九辨》，應(yīng)以原鈔為是。又如 《述志詩》“多念世間人”，吳鈔本原鈔作“謝”，“榮華安足為”，吳鈔本原鈔作“何”，墨校均改從刻本，原鈔與刻本用字于義皆通，戴氏出校異文，有很高的?？眱r值。

最后，吳寬叢書堂藏鈔校本屢經(jīng)涂改，戴氏不厭其煩，詳細出校改涂信息。吳寬叢書堂藏鈔校本原藏京師圖書館，是魯迅《嵇康集》校本的底本，但輾轉(zhuǎn)傳承，被反復(fù)校改涂抹，“先為墨校，增刪最多，且常滅盡原文，至不可辨；所據(jù)又僅刻本，并取彼之訛奪，以改舊鈔。后又有朱校二次，亦據(jù)刻本，凡先所幸免之字，輒復(fù)涂改，改悉從同。 蓋經(jīng)朱墨三校，而舊鈔之長，且泯絕矣”［14］。 戴明揚亦謂：“鈔者非一手，鈔校不同時，且墨校朱校，亦皆非一次……知吳鈔本之墨校，且有出于清代者矣?！彪m然如此，魯迅、戴明揚都認(rèn)為，吳鈔本是較勝版本，魯迅《嵇康集》較好傳承了吳鈔本。然而，這本珍貴的《嵇康集》卻于解放前被美、蔣劫往美國，幸虧魯迅、戴明揚?？北颈Ａ袅诉@個版本的大量信息。

為區(qū)別起見，戴明揚校注時以 “原鈔”、“改鈔”、“墨?！薄ⅰ澳P”、“朱?！?、“朱書” 等校語出校，與魯迅校注僅稱“舊?！毕啾?，所提供吳鈔本信息要詳細一些，也為研究吳鈔本流變提供了相關(guān)資料。如《阮德如答詩》“舒檢話良訊”句，吳鈔本“檢”字、“話”字均有涂改，戴校：“‘檢’字吳鈔本涂改成 ‘衿’，原鈔不可辨。周校本曰：‘疑亦“檢”字?！挕謪氢n本亦涂改而成，原鈔似作‘詔’。”魯迅在“檢”字下校：“字從刻本。舊校為‘衿’。原字滅盡，疑亦‘檢’字?！贝魇闲ＵZ確實繁瑣一些，但既校出了涂改文字，又指出原鈔情況，對了解吳鈔本信息還是不無裨益。

2.合理利用魯迅校本，并校正魯迅《嵇康集》

魯迅校本是《嵇康集》善本，戴明揚稱“周校本”與“周樹人曰”，在《校注》中出校170條，較合理地利用了魯迅校本。魯迅《嵇康集》校本有多個版本，除《魯迅輯校古籍手稿》中的手稿本外，還有1956年古籍刊行社由王利器任責(zé)任編輯影印出版的手稿本，排版印刷本則以1938年《魯迅全集》本為最早，戴明揚參校的便是《魯迅全集》本。據(jù)顧農(nóng)先生考證，《魯迅全集》本正是魯迅最后校定本 （即1931年本），1956古籍刊行社本則是1924年本，而《嵇康集校注》的“出版說明”誤解戴明揚參校版本非定本，顛倒了魯迅這兩個《嵇康集》版本的時間關(guān)系，顧先生在《關(guān)于魯迅校本〈嵇康集〉手稿》一文中均做了校正，可參考。

當(dāng)然，戴明揚并非全盤照搬魯迅校語，而是在?？边^程中審慎選擇，對魯迅校本中抄輯誤奪衍訛之字進行了指正。檢《嵇康集校注》，為周校本指誤共41條，詳見下表：

序號 篇名 《嵇康集校注》文句 戴明揚校語 備注指出周校本筆誤。葉渭清《校記》是”翮”字，古籍刊行社本《嵇康集》也是“翮”字，此字可能是編輯之誤。2 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 左攬繁弱 “弱”周校本誤作“若”。 魯迅本未出校。當(dāng)是鈔誤。1 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 單雄翻孤逝“翻孤”吳鈔本作“翮獨”，周校本“翮”誤作“翩”，注云：“各本作‘翻’”。 揚案：‘翮“字乃鈔者承上而誤。此句《初學(xué)記》十八引作“單雌翩獨游”。3 六言詩 厚味臘毒難治 “臘”周校本誤作“臘”。 《魯迅全集》1973版改作“臘”。4 郭遐叔贈詩 江海自可容 “可”吳鈔本原鈔作“踨”，墨校改作“兼”。周校本誤作“從”。案“踨‘字乃涉上而誤。5 答二郭詩 坎壈趣世教“坎壈”吳鈔本改鈔同，原鈔作“懔慓”，周校本作“坎懔”?！叭ぁ眳氢n本作“趍”?！敖獭睆埍炯啊对娂o(jì)》作“務(wù)”。案吳鈔本原鈔"慓"字為"慄"字之誤，周校本誤也。魯迅校本作“坎懔趣世教”。6 答二郭詩 湌瓊漱朝霞 “湌”或作“飡”，或作“餐”，周校本誤作“飧”。 1999年版《魯迅輯錄古籍叢編》本改為“湌”。“蕊”或作“蕋”，周校本誤作“藻”。 “濃” 張燮本、《四庫》本及《詩紀(jì)》作“秾”，吳鈔本原鈔作“農(nóng)”，墨校補加禾旁，周校本誤作“豐”。8 雜詩 乘流遙邁 “遙邁”周校本誤作“遠逝”。 古籍刊行社《嵇康集》為“遙邁”。 1999《叢編》本出校。7 酒會詩 麗蕊濃繁

續(xù)表序號 篇名 《嵇康集校注》文句 戴明揚校語 備注9 雜詩 汎若龍微 “汎”周校本誤作“有”。 魯迅校本未出校。10 雜詩 抱璞山湄 “璞”周校本誤作“樸”。 魯迅校本未出校。11 雜詩 得失自己求 “求”周校本誤作“來”。 魯迅校本未出校。12 卜疑集 雖在人間 “在”周校本誤作“若”。 1999《叢編》本校：“案各本作‘在’。”13 養(yǎng)生論 是由桓侯抱將死之疾“由”吳鈔本、張本作“猶”，《文選》袁本同，注云：“善本作‘由’?！薄端牟俊繁咀鳌坝伞?，注云：“五臣本作‘猶’?！卑付滞?。周校本誤作“田”。查魯迅校本作“由”。不誤。14 答難養(yǎng)生論 性動則糾之以和 “性”吳鈔本作“情”，誤也。下文即云“性足于和”，篇中皆以性言也。周校本誤作“欲”。1999《叢編》本校：“案叢書堂鈔本作‘情’。 黃，汪，二張本作‘性’。 ”15 答難養(yǎng)生論 此亦養(yǎng)神之一微也 “神”周校本誤作“精”。 《魯迅全集》1973年版改作“神”。16 答難養(yǎng)生論 故順天和以自然“順”吳鈔本原鈔作“被”，墨校改“然”。周校本誤作“言”。魯迅校本在“言”下校：“當(dāng)誤。各本作‘然’?！?7 答難養(yǎng)生論 以此自臧 “臧”周校本誤作“藏”。 《魯迅全集》1973年本改作“臧”。18 答難養(yǎng)生論 有年可延也 “有”周校本誤作“可”。 魯迅校本作 “可存可延也”。 1999《叢編》本校“各本作‘有年’”。19 聲無哀樂論 哀樂自當(dāng)以情感 “情感”周校本誤作“感情”。 《魯迅全集》1973年版已改為“情感”。20 聲無哀樂論 則風(fēng)以此變 “變”周校本誤作“度”。 《魯迅全集》1973年版已校為“變”。21 管蔡論 且周公居攝 “居”周校本誤作“活”。 《魯迅全集》1973版已改為“居”。22 明膽論 況有睹夷涂而無敢投足“無”周校本誤作“不”。 1999 《叢編》 本校：“案各本作‘無’。 ”23 明膽論 非中人血氣無之 “非”下吳鈔本有“為”字，周校本誤奪。案“為”字當(dāng)即“謂”字之論。24 宅無吉兇攝生論 是見舟之行于水 吳鈔本無“行”字，周校本誤多。 魯迅校本未出校。25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魯迅校本出校時沒有 “散”字。1999《叢編》本引戴明揚校語。26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難宅無吉兇攝生論一首吳鈔本原題曰“難攝生中散作”，墨校改同此本。周校本誤奪“散”字。吳鈔本無“來”字，是也。周校本誤鈔“來”字。1999《叢編》本校：“案叢書堂鈔本字無?！?7 難宅無吉兇攝故夫子寢答于來問終“自”上吳鈔本有“以”字，周校本誤奪。案有“以”字是也，下句即有“以”字。29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生論 囗斷以檢其要 周校本誤奪“其”字。 魯迅校本在“檢”下校：“各本‘檢’下有‘其’字?！?8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須藥自濟又曰善養(yǎng)生者，和為盡矣 “又”周校本誤作“文”。 《魯迅全集》1973版改“又”。30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茍和未足保生 “足”下，吳鈔本有“以”字，周校本誤奪。生論 唯觀已然 “觀”吳鈔本同，周校本誤作“睹”。 1999《叢編》本校：“案黃本作‘觀’。 ”32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31 難宅無吉兇攝欲據(jù)所見以定古人之所難言“欲”吳鈔本同，周校本誤作“故”。 《魯迅全集》1973版改“欲”。33 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居怠行逆，不能令彭祖夭“怠”吳鈔本原鈔同，周校本誤作“殆”。 魯迅在“殆”下校：“黃本作‘怠’。 ”34 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向墨子立公神之情 “情”字吳鈔本涂改而成，原鈔似作“誠”，周校本誤作“城”。 魯迅在“城”下校：“各本作‘情’”。

續(xù)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戴明揚一般是先出校吳鈔本，再指出魯迅校本的訛誤，還是很有說服力的。魯迅校《嵇康集》常見的排印本有兩個《全集》本、《魯迅三十年集》本、1999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魯迅輯錄古籍叢編》本等四種，在戴明揚《嵇康集校注》梓行后，1973年版《魯迅全集》第九卷《嵇康集》校改了十處文字，1999年版《魯迅輯錄古籍叢編》本《嵇康集》亦為此新出十二條校記，進一步完善魯迅《嵇康集》校本，由此亦可窺戴氏《嵇康集校注》對魯迅研究的促進作用。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還出校清陸心源皕宋樓藏鈔校本50條、葉渭清《校記》28條、朱珔《文選集釋》16條等，這些都是魯迅《嵇康集》沒有參校的內(nèi)容。姚瑩所編《乾坤正氣集》中收有嵇康散文九卷，魯迅認(rèn)為其“無所正定，亦不復(fù)道”，戴氏還是出校了兩條，說明他認(rèn)真比勘過這個版本。而像宋劉清之《戒子通錄》選錄了嵇康《家誡》，戴氏亦據(jù)此出校12條，足見他搜集材料的細密。

至于戴明揚梳理《嵇康集》稱題序次、集錄嵇康相關(guān)詩文評語、考證嵇康詩文遺佚、辨證嵇康詩文真?zhèn)巍⒖肩R《廣陵散》的源流等重要材料都集中在《嵇康集校注》之中，這部著作確實是一部文獻價值頗高的古籍善本，可惜該書一印之后一直沒有再版，給學(xué)術(shù)研究帶來諸多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