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筆記中伶人生存環(huán)境管窺

蔣 宸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清代筆記中伶人生存環(huán)境管窺

蔣 宸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清代筆記中存留著大量的伶人史料，對于伶人地位、伶人交往，以及伶人的藝術(shù)面貌、精神面貌等，均有生動而詳實的記載，為我們研究清代戲曲史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料。通過對筆記中關(guān)于伶人生存環(huán)境的史料的鉤稽整理，勾畫出了清代伶人處境、伶人地位，以及伶人社會交往等層面的大致情貌，認為清代伶人的生存境況是在受到等級偏見、社會變革以及時代風(fēng)氣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下形成的，并表現(xiàn)出一種心理期待與現(xiàn)實境遇間的巨大落差。

清代筆記;伶人;生存環(huán)境

筆記至清而極盛，綜觀書錄及方志著錄情況，清代筆記數(shù)量之多，遠勝前朝?！堵犛贶幑P記》跋中曾云:“康熙間，商丘宋公漫堂、新城王公阮亭，皆喜說部。于是海內(nèi)名士，人各著書。今匯集于《昭代叢書》初、二兩集者，不下數(shù)百種，較之前明百家小說，已倍蓰矣?！?［6］41張舜徽先生稱其平生所寓目者，有“三百馀家”，［2］1據(jù)統(tǒng)計，僅現(xiàn)存的筆記小說集中所收清代筆記小說的書目，即達一千馀種，［3］4其它各種筆記單行本及史料叢刊收錄本，尚且不在此列。

在數(shù)量極夥的清代文人筆記中，零散著不少伶人史料，甚至還有一些專門記述伶人事跡或戲曲演出的筆記，這些筆記的作者多以“梨園月旦，花國董狐”［4］55自命，有的僅載述“一時之情”［5］225，有的則“懼美人遲暮，藉以稍留顏色”［6］545，有的則感嘆伶人“歌苦識希，曲高和寡”，要為其“特修艷史”，［6］545“茍按圖而索駿，益增價于登龍”［8］405，或是有志存史，“有修伶官傳者，以是為長編而底簿焉可矣”［9］348。這些史料，不僅反映了清代伶人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各個方面，對他們的藝術(shù)專長、精神風(fēng)貌等也均有反映，很有認識價值。鑒于此，本文借助清代筆記中的零星記載，還原并認識清代伶人的生存環(huán)境與生存狀態(tài)，以進而從伶人境遇的視閾探尋清代戲曲發(fā)展、演變的軌跡。

一、伶人處境與等級偏見

優(yōu)伶一道，自古被視為賤業(yè)，春秋時齊魯夾谷之會，優(yōu)人戲于君前，孔子以“熒惑諸侯”罪誅之，［10］2873洪邁《夷堅志》謂:“俳優(yōu)侏儒，固伎之最下且賤者”，［11］822胡祗遹亦謂:“優(yōu)伶，賤藝也?！保?2］21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稱:“伶人最賤，謂之娼夫”，［13］545宋元明以來，朝廷設(shè)立包括伶人在內(nèi)的諸如樂戶、丐戶、蜑戶、惰民等“賤民”冊籍，不得附于“四民”之列，“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自相配偶，不與良民通婚姻。即積鏹巨萬，禁不得納貲為官吏”。［14］624伶人社會地位之低賤，由此可知。清初順治三年，定戶籍律，將普通戶籍分為軍、民、驛、灶、醫(yī)、卜、工、樂凡八類，樂籍猶居最末，至雍正元年，始將樂戶等“賤籍”、“改業(yè)為良”，列入保甲，乾隆三十六年，又詔準原樂戶等籍，凡報官改業(yè)清白四世者，可予報捐應(yīng)試。［15］936盡管隨著清代政令、經(jīng)濟的變化發(fā)展，伶人的社會地位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但在傳統(tǒng)觀念中，視伶工為“賤業(yè)”的看法卻并未出現(xiàn)較為顯著的改變，甚至猶在娼妓之下，余懷《板橋雜記》:

教坊梨園，單傳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遺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場演劇為恥，若知音密席，推獎再三，強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盡傾。主之者大增氣色，纏頭助采，遽加一倍。［16］4993

作者余懷生活在明清之際，由這則筆記來看，則當(dāng)明末清初時，青樓名妓不屑于優(yōu)伶之業(yè)，以效梨園子弟登場演劇為恥，并且席主人也不以為怪，反而為妓者勉為其難演唱戲曲而大感光彩，連纏頭也要較平常大幅增加。這或許與習(xí)慣形成的地位等差意識有關(guān):

京師之伶不敢謁妓，卒然遇之，必屈一膝以致敬，稱之曰姑姑，妓則貽以手巾、荷包等事。光緒庚子以后，伶漸縱恣，與妓會見，則不然，其后且有相狎者矣。然妓女若與優(yōu)伶共宿，則人皆賤之。［17］5155

可見，在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里，伶人的社會地位低于妓女，如果見到要向妓女行禮致敬。然而，隨著清代戲曲雅俗的推移，乾隆以后，無論士紳雅俗均熱衷對伶人色藝的追捧，狎伶之風(fēng)滋甚，黃鈞宰《金壺遯墨》謂:

京師宴集，非優(yōu)伶不歡，而甚鄙女妓。士有出入妓館者，眾皆訕之;結(jié)納雛伶，征歌侑酒，則揚揚得意，自鳴于人。［18］4051

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形成，不僅是清代戲曲雅俗推移導(dǎo)致的結(jié)果，朝廷政令禁止官紳狎妓也是促使士紳階層對戲曲的興味由觀演故事轉(zhuǎn)向品評伶人色藝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外，地域因素對于狎伶風(fēng)習(xí)的影響亦是顯而易見。王韜《瑤臺小錄》有謂:“南士多守雌，蔽所習(xí)見，尋常征逐，率謟事妖姬姹女，盡態(tài)極妍，反謂明僮一流不足掛齒”［19］673，這與黃氏所言“京師宴集，非優(yōu)伶不歡，而甚鄙女妓”恰好呼應(yīng)，足見南北風(fēng)習(xí)之不同。

由于世風(fēng)的轉(zhuǎn)變，伶人的經(jīng)濟地位、文化品格等，較之以往略有提升，不少伶人也日漸驕蹇，乃有“光緒庚子以后，伶漸縱恣”之說。然而，無論伶人還是妓女，在士紳眼中都不過是供人娛樂的玩偶，平時宴飲雖說“非優(yōu)伶不歡”，然而其本質(zhì)地位并無多少改變，一旦妓女與優(yōu)伶共宿，則“人皆賤之”。

傳統(tǒng)觀念頑固地植根于人們心底，以至于即便伶人自己，在成名之后也往往以身為伶人而自卑，自怨命苦，謂:“我輩讬業(yè)猥下，以命蹇故”，［20］398“吾生不幸，以歌曲娛人，賤同隸卒，……伺人意旨，狐媚以乞取金玉錦繡”，［21］527希望早日脫籍改業(yè)。甚至因自憐遭際而不愿收徒，惟恐誤人子弟:

楊法齡，字熏卿，當(dāng)日所稱“三法司”之一也。早脫樂籍，買屋石頭胡同，杜門卻埽，不蓄弟子。曰:“吾備嘗種種苦趣，受無量恐怖、煩惱，幸得解脫，登清涼界。彼呱呱小兒女何辜，奈何復(fù)忍遽令著爐火上耶?”［9］284(按:《帝城花樣》之《楊法齡傳》與此全同，《帝城花樣》亦系楊懋建撰，或為迻錄云。)

以上所引三條史料均出自清道光至光緒年間筆記，其時社會風(fēng)氣已變，甚至出現(xiàn)商賈士紳趨奉優(yōu)伶的現(xiàn)象，伶人出行，車乘也常有逾制，而如楊法齡、秦鳳寶等成名伶工猶然如此自卑，可見長期積淀的社會等級觀念早已滲入人心，難以變易。而楊法齡所謂“吾備嘗種種苦趣，受無量恐怖、煩惱”云云，可知其不愿收徒實因其操此等生計甚苦，自己深有體會，故而不愿令他人兒女“著爐火上”，于慈悲心懷之外，亦可知伶人學(xué)徒遭際之悲慘。

二、伶人地位與社會變革

清代伶人社會地位的變化并非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有整齊劃一的斷代區(qū)分，而是各時代、各階層間的觀念、意識形態(tài)乃至行為相互滲透、交融的反映，然而清代伶人地位的變化從總體上說不可否認與當(dāng)時的社會變革息息相關(guān)。

伶人地位的變化首先反映在經(jīng)濟實力等方面上。

清代嘉、道以后，國家經(jīng)濟日漸陵替，至咸豐二年，戶部存銀已由乾隆末年的八千萬兩跌至不到三百萬兩，度支匱乏，影響及于社會經(jīng)濟，同時人口繁殖，人均土地減少，加之外來洋貨大量輸入，導(dǎo)致生活程度普遍提高，消費漸增，而人民收入并無相應(yīng)提高，且民間傳統(tǒng)副業(yè)漸為洋貨所奪，致使民生日蹙。［22］136～210部分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轉(zhuǎn)入都市，以勞力換取生活費，客觀上促進了城市工商業(yè)的發(fā)展，都市經(jīng)濟趨于繁榮，從而刺激了包括戲曲演出在內(nèi)的城市文化的發(fā)展，從事戲曲表演的伶人開始在下層民眾中受到歡迎，并漸次得到士紳階層的追捧，在表演色藝方面得到極大的發(fā)展，伶人與戲班的關(guān)系，由早期的依附戲班以謀生，衍生出戲班依靠個別名角以增價的格局。部分名角收入頗豐，在輿服、器用等方面發(fā)生變化，原本被目為“下賤”的伶人開始擁有自己的仆從和車騎，甚至“車騎若列卿”［5］250～251，“乘軒赴演”［23］104，所服器用可與王府爭奇［17］。楊懋建《夢華瑣簿》謂:

昔年伶人出入皆軒車駿馬，襜帷穴晶，

引馬前導(dǎo)，幾與京官車騎無辨。［9］3296～3297

張際亮《金臺殘淚記》:

乾隆末，魏長生車騎若列卿，出入和珅府第。遇某御史，杖之途。此風(fēng)因息。今車行皆障以青帷。［5］250、251

嘉慶間，御史某車過大柵欄，路壅不前。見美少年成群，疑為旦色，叱之。群怒，毀其車。今大柵欄，諸伶之車遍道，幾不可行。［5］250

可見清乾隆、嘉慶年間伶人在輿服以及聲勢氣焰上的顯著變化:在乾隆末，名角魏長生雖然車騎僭擬列卿，并且與和珅等權(quán)貴相往還，但在遇見御史按律治罪時，也只能安分待罪，并且從此收斂排場;而到了嘉慶朝，就連一般伶人也不甘受御史呼叱，怒而群起“毀其車”，并且從此氣焰更甚，“諸伶之車遍道，幾不可行”。輿服與聲勢上的變化當(dāng)然不足以全面代表伶人在社會地位上有何更易，但卻反映出清代后期的伶人，在獲得名位、財勢之后對其地位也有相應(yīng)提升的要求，正如清人《都門竹枝詞》所描繪的:“只有貂裘不敢當(dāng)，優(yōu)伶一樣好衣裳?！保?］369直至道光年間，官府頒布禁令，“特禁服色”，伶人排場始“汰侈少減”，［5］247“輿馬雖華澤，不復(fù)敢用大鞍，且其傔仆皆跨轅，無騎而從者”，“伶人仆從外服俱用元青，又例不著鞾，大道中車聲轔轔，躐行而過，可一望而知之”。［9］369

清代伶人在輿服排場上的僭擬，不僅是其財橫勢雄等經(jīng)濟因素的外在表現(xiàn)，實則有其深層的心理機制激發(fā)而成。清代伶人多出身貧苦而被鬻諸戲班，如道光間名伶楊法齡自謂:“吾十馀歲，家貧無所得食，父母賣我，孑身入京師”［9］285;同、光間伶人姚寶香，因“父母貧不能自存”，乃“鬻諸瑞春堂”;［21］528尹蘭“家赤貧”，“籌度無計，竟投華林部作梨園弟子”［24］55。而在戲班中的學(xué)徒生涯也極為艱苦，作為斂財工具，買來的雛伶每天要按師傅的要求練習(xí)大量的唱念做打功夫，“凡一嚬笑，一行動，皆按節(jié)照式為之”，“稍有不似，鞭箠立下”［17］5102～5103，“痛笞之”，“幾至殞命”［20］396，一旦鬻身戲班，便要訂立身契，“十年以內(nèi)，生死存亡，不許父母過問”［17］5102。伶人自幼在長期的壓抑氛圍下生存，難免造成心理的扭曲與畸變。在其登臺成名之后，這種心理上的畸變往往以物欲饜求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通過服輿器用上的僭擬來填補其潛意識里的自卑深壑，乃“沾沾自為得計”于“朝入永安之宮，暮登銅雀之臺”［21］527。

經(jīng)濟實力的上升引發(fā)社會地位的變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tǒng)的社會等級觀念形成沖擊。清乾隆以后，在狎伶之風(fēng)滋甚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少名伶隨著社會交往層次的提高，耳目見聞也不斷擴大，四方之奇珍異物亦多有收藏，僅如程長庚所藏之鼻煙，便能令親王貝勒“慚而去”。［17］3296～3297隨著伶人占有社會財富的的增加，他們的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轉(zhuǎn)變，其中的一部分人擁有自己的仆役與屋產(chǎn)，盡管達官顯貴依然視他們?yōu)槿我馔媾膽蜃?，但在很多下層勞動者面前，卻儼然成了老爺。這種角色的變換使得人們重新審視伶人的地位。于是，在傳統(tǒng)的“伶為賤業(yè)”的觀念之外，平等、自尊的思想也有所抬頭，這兩種觀念甚至直接發(fā)生過碰撞、爭辯。有伶人自謂:“吾輩詎狹邪者流”［21］523，“優(yōu)亦營業(yè)之一，亦何嘗辱及先人哉”，“與其為齷齪之官吏，毋寧為完全之伶人”［17］1634，高自標舉，儼然將所謂的“聲色娛人”視作一種職業(yè)，有意從出身、品級中解脫出來。

不少士人也對伶人中的佼佼者予以新的評價，稱:若使伶人“身居窮巷，溷跡泥途，日與販豎田夫為伍，雖孝行過人，誰復(fù)過而問焉者”，“今乃名垂舞榭，譽滿京華，其業(yè)傳，其人傳，其孝亦賴以俱傳”，“業(yè)之不能囿人也”［25］183，盡管詞句間仍然帶有對某些行業(yè)、階層的歧視，但也反映出清代伶人地位有所提高這一事實，即便這種“提高”是以依附士紳階層而獲得的。

盡管“伶為賤業(yè)”的觀念從來沒有消歇，在社會變革以及與傳統(tǒng)觀念的對抗中，部分伶人還是不斷采取一些偏激的做法，如驕狂無禮，甚至辱罵朝廷官員為“窮措大”等［17］5136，以致為士林所不容，但卻從一個層面體現(xiàn)出伶人提升自身地位的要求。

三、伶人地位與社會交往

隨著清代伶人們在服輿器用、思想觀念等方面的變化、個人品味方面的提高，以及戲曲傳播范圍的擴大，清代伶人的社會交往層面，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很多戲班的表演從鄉(xiāng)野走入都市，觀眾層次從平民變?yōu)楣倩?。清乾隆以后，北京、揚州、廣州等大都會中戲班云集，聚集了如春臺、三慶、四喜、和春、老徐、大洪、德音、慶春、慶豐、聽春等諸多戲班。在當(dāng)時，戲館聽?wèi)蛞巡粌H是人們文化娛樂的方式，也成為了士紳日常交往的重要場所，所謂“貴游來者皆在中軸子之前聽三齣散套，以中軸子片刻為應(yīng)酬之候，有相識者，彼此互入座周旋”［9］354～355，即反映了當(dāng)時的這種現(xiàn)象。

隨著清代中后葉戲曲傳播影響的深化，伶人的活動范圍也不斷擴大，不再局囿于民間戲園的登臺演出，一些名角常常要應(yīng)內(nèi)廷供奉及各府宅的堂會戲，這也使得他們“不乏有力之交”［26］43，有更多的機會結(jié)識公卿貴臣。一些名伶常?！败囼T若列卿”［5］250，出入公卿府第，與王府賭賽珍玩［17］3296～3297。

清代伶人與朝廷要員過從甚密，得到不少沾潤，所謂“一經(jīng)品題，頓增聲價，吹噓送上，端賴文人”，［4］74所反映的正是這一現(xiàn)實。伶人一旦得到仕宦名流的青目，往往身價倍增，名利雙收;而與朝廷勛貴的交往也使他們領(lǐng)略到了上層社會的奢華豪侈。同時，隨著經(jīng)濟地位的上升，伶人獨立的人格意識開始覺醒，或“性情慷概”［27］122，有任俠之風(fēng)，對所識困乏者“引手窮途”［28］20～21，從而獲得一種心理上的自我滿足。也有意識地對自身地位重新審視，認定演戲只是一種職業(yè)，并無貴賤之別，“優(yōu)亦營業(yè)之一，亦何嘗辱及先人”［17］1634，不再愿意任人戲弄，面對他人的冒犯與挑釁，常有“惡其謾己”［17］3296，“不茍為嫵媚”，“淡然恝然，不少假借”［29］426，甚至“高自位置，俯視一切”［30］5817，鄙薄翰林官員為“窮措大”。［17］5136然而，在傳統(tǒng)社會中，社會等級觀念并未消解，盡管公卿大夫可以在詩酒場中與伶人諧謔調(diào)笑，甚至為伶人題贈立傳，多有獎借之語，然而從根本上說，在涉及社會地位等級和道統(tǒng)等問題上，并未有本質(zhì)的轉(zhuǎn)變，他們?nèi)匀灰暳婀椤叭枭斫抵尽保?4］55～56，認為“天下之至微極賤者，莫優(yōu)伶若矣”［28］20～21，“以歌曲娛人，賤同隸卒”［21］527。優(yōu)伶作為娛人者，他們在與士大夫交往時，依然要以一種寄人籬下的卑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與朝廷官員、帝王將相交往的過程中，更要小心侍奉，偶有觸犯，便會招來不測之禍:

湖北江右公燕，魯侍御贊元在座，因生腳來遲，出言不遜，手批其頰。［31］51

有某伶為滿洲二等侍衛(wèi)某所寵。一夕在侍衛(wèi)宅侑酒，問伶嗜何食物，伶戲云:“嗜二等蝦耳?！笔绦l(wèi)怒，遽令家奴數(shù)輩掖出遞污焉。固諸伶自矜惜者，多諱言入內(nèi)城。內(nèi)城即正陽門內(nèi)四隅也，多滿洲貴家。［5］251

世宗萬幾之暇，罕御聲色。偶觀雜劇，有演《繡襦》院本《鄭儋打子》之劇，曲伎俱佳，上喜賜食。其伶偶問今常州守為誰者，戲中鄭儋乃常州刺史。上勃然大怒曰:“汝優(yōu)伶賤輩，何可擅問官守?其風(fēng)實不

可長?！币?qū)⑵淞勒认隆＃?、32］12

所謂“京師梨園中有色藝者，士大夫往往與相狎”［33］37，這些勛戚貴臣們所賞鑒者不過是伶人的色藝，其實仍然視同娼女，并未對伶人的人格、地位有所尊重。清代中后期素有狎旦之風(fēng)，李調(diào)元《雨村詩話》謂:“官伎侑酒，自唐宋以來皆然。今既奉禁，故多以伶人妝飾代之，相習(xí)成風(fēng)”［34］210，可見此風(fēng)的形成當(dāng)與清代禁止官紳狎妓有一定關(guān)系，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稱清代伶人“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35］225，即是指此而言。清代筆記所言伶人常以“侑觴媚寢”斂取貲財［28］15，信非虛語。

在與仕宦名流、朝廷勛貴的社會交往中，清代伶人往往處于一種“進退失據(jù)”的兩難境地——既要依靠與上層社會的交往來增加聲價，追求奢華，而這些又要以伶人的放棄自身尊嚴、卑躬屈膝為代價，以換取一時利益。盡管他們在人際交往中高自位置，“不樂與紈绔少年交”［36］5772，“碩腹賈無從望見顏色”［37］5817，似有不可一世之勢，然而在供奉朝廷權(quán)貴的時候，又須恢復(fù)本來面目，仍然以“娛人者”的身份出現(xiàn)。

心理期待與現(xiàn)實境遇之間的極大落差，往往刺激伶人更加熱切的趨奉風(fēng)雅，通過與文人名士的交酬唱詠，以及文化素養(yǎng)的自我提升，努力使自己文士化，一方面以獲得與名士交往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也以此填補自己失落的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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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清)許豫.白門新柳記［C］.//筆記小說大觀(五編，第十冊)，臺灣: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80.

A View o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of Entertainers in the Notes of the Qing Dynasty

JIANG Ch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

A large number of records about entertainers exist in the notes of the Qing Dynasty，which give a vivid and detailed narration of entertainers’status，interaction，artistic outlook and spiritual state，providing the rich literature for studying the opera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By sorting out the historical data about the actors’living environment in the notes，the paper describes the situation，status，and general social interaction of the entertainers in the Qing Dynasty.It holds that the living situation of the entertainers in the Qing Dynasty was affected by the hierarchical bias，social change，and the atmosphere of the times，and showed a huge gap between psychological expectations and the reality of the situation.

the notes of the Qing Dynasty;entertainer;living environment

I206.5

A

1672－9021(2011)S－0034－05

蔣宸(1982－)，男，江蘇南京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戲曲史。

江蘇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CX10S_018R)。

2011－06－30

［責(zé)任編輯 陽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