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岳的礦工兄弟們經(jīng)常嘲笑他,因為他不像個礦工,甚至有些奇怪,他們覺得人生享樂的東西——煙酒麻將混KTV,小岳都不喜歡,更不會陪領(lǐng)導吃喝玩樂搞關(guān)系。他的業(yè)余生活基本被兩件事所占據(jù):音樂和長跑。他覺得那些嘲笑不值一提,因為他的時間比他的同事們寶貴得多,他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聽唱片,寫詞,排練,思考,跑步,他要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用他自己的音樂和行為表現(xiàn)出來。
長途車下了高速,路邊的“景色”給了昏昏欲睡的我一個激靈,灰黃的天空和帶著煤屑的路,都提醒我已經(jīng)進入了一座以“煤”為主要內(nèi)容的城市,陽泉是山西省第三大城市,也是繼大同之后的山西第二大產(chǎn)煤區(qū)。長途車沿著一條有著漂亮堤岸卻已經(jīng)干涸的河行進,對岸是一幢幢標注著“××礦”樓房,期間夾雜著零散的煤堆。而這條河名為“桃”的河,是陽泉的母親河。
住在岳建波家的第一個晚上,沙塵暴就來了。巨大的風力把六樓他家的窗玻璃吹得嘩嘩響,沙塵往門窗的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里推進。盡管小岳的妻子每天都要抹一把窗臺拖一把地,但一天里還是有無數(shù)的沙塵粒子會躺在他們家的各個角落。
初識岳建波是在上海的一個朋友家,“這是山西陽泉的小岳,他是個煤礦工人,但是也很喜歡音樂,這次他是來上海演出?!迸笥言诮榻B時這么說。那天來看表演的人不多,但小岳似乎很“享受”自己的表演,讓我覺得與其說是演給觀眾看,倒不如說是演給自己看。后來更令我驚奇的是,當晚演出完后,小岳還在第二天大早參加了上海的馬拉松跑步,并在4小時內(nèi)跑完全程。
小岳在家里排行老二,老大早年辭了鐵路的“鐵飯碗”去了深圳尋找自己的音樂理想,現(xiàn)在靠帶些學生學吉他為生,自己也寫點歌。大哥帶給小岳早期的音樂啟蒙,豐富了他的“耳界”。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會寄點唱片來給小岳聽。他弟弟是家里學歷最高的,大學念了軍校,已經(jīng)在徐州買房結(jié)婚了。小岳在念初中時成績很不錯,初中畢業(yè)入高中時,按學習成績他和他跳級的弟弟都可以進同一所高中,唯一的區(qū)別是,小岳能進的是普通班而他弟弟是實驗班,當?shù)赜袀€挺“迷信”的說法稱實驗班的學生比普通班的進大學的幾率更大。小岳家里條件不好,父母都希望兒子能早點參加工作以減輕家里的負擔,這意味著小岳和他弟弟只有個人能繼續(xù)念高中和大學,所以很“順理成章”的,家里就把繼續(xù)學習的機會給了弟弟,而小岳只能轉(zhuǎn)而念技校,早點掙錢。
小岳的單位“南莊煤礦”是一個國營小礦,60年代初期開采,再過幾年可能就要因為枯竭而面臨關(guān)閉了。之后的何去何從小岳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退休后可以享受單位發(fā)的退休全。小岳不屬于一線采煤的礦工,他的主要職責是檢修礦井里的電器線路和設(shè)備。所以他比我們一般概念中的煤礦工人要“白凈”一點——至少沒有滿臉的煤灰。在井下小岳就像一只穿行在地下的鼴鼠,背著工具包四處游蕩。他也經(jīng)常會跑到煤塵飛揚的一線開采區(qū)去處理故障。和他下礦的那一天,為了避開別人的注意,小岳帶我從一個少人的進口入礦,那是一個40度左右的斜坡,我跟他走在長長的階梯上,感覺正在走進一個深深的墓穴。突然小岳讓我回頭看看,我扭頭,一股超出我所有關(guān)于“黑”的經(jīng)驗的黑暗撲面而來,把我浸沒,世界在我背后已然不存,時空只存在于前方的礦燈所及的片甲之地。雖然在電視上看到過不少的煤礦,但第一次身處實地的我還是有點被震撼了。以至于我后來很理解他睡覺不喜歡拉窗簾這個習慣,地上真的不懂地下的黑,而一直和黑暗打交道的人,總希望能擁有多點的光,哪怕是在睡覺時。
小岳的礦工兄弟們經(jīng)常嘲笑他,因為他絕非一個“典型”的礦工,甚至有些“奇怪”,他們覺得人生享樂的東西煙酒麻將混KTV小岳都不喜歡,更不會陪領(lǐng)導吃喝玩樂搞關(guān)系。他的業(yè)余生活基本被兩件事所占據(jù):音樂和長跑。他覺得那些嘲笑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因為他的時間比他的同事們寶責得多,他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聽唱片,寫詞,排練,思考,跑步,他要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用他自己的音樂和行為表現(xiàn)出來。
不過小岳并不精通樂器,哪怕是一個搖滾音樂人“應該”熟悉的基本樂器——吉他,他都只會撥弄幾下而已。小岳做的音樂很難分門別類,它帶著強烈的行為藝術(shù)的成分。用小岳音樂的搭檔——老趙的話來說,他有一種很“真”的品質(zhì)。小岳把他最真實的自己展示在了他的音樂里。到陽泉的第一天黃昏,小岳和老趙就把我?guī)У搅怂麄兊摹芭啪毷摇薄?一個有著80年代裝飾風格的龐大舞廳。等到6點曲終人散后,與小岳相熟的管理員把鑰匙交給他后就下班了,這里就成了他倆的天地。小岳和老趙占據(jù)著舞廳的一角,電吉他和架子鼓聲響起,偌大的舞池里迅速彌漫起搖滾的味道,空曠的舞廳里一下子充實了不少。此時此刻,開關(guān)開始切換,小岳的自我意識就被喚醒迸發(fā),另一個沉浸在理想和夢想之中的岳建波出現(xiàn)了。以至于第二天在井下時,我很難把眼前這個在漆黑坑道中摸爬的礦工和十幾小時前那個意識蒙眬搖滾附體的小岳聯(lián)系起來。
小岳的第一次舞臺體驗是參加單位的新年聯(lián)歡會演出,他翻唱了一首叫做《沒人給你面子》的搖滾歌曲。小每頗為自豪那次演出,那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舞中臨場發(fā)揮是如此的好,忘乎所以的小岳恰到好處地造成了臺上臺下的互動,還在結(jié)尾處以一個搖滾歌手的方式背朝著觀眾謝幕。但是臺上的小岳沒料到的是,那次演出也恰到好處地令單位領(lǐng)導認為這首歌的名稱和小岳的謝幕方式著實“侮辱”到了他。從此小岳就再也沒有在單位的舞臺上出現(xiàn)過。很多同事覺得他傻,連得罪領(lǐng)導都不知道,失去了多么令人羨慕的一個月排練不用下礦的“好處”,但是小岳卻不在乎,“不演就不演吧,下礦就下礦吧。”
小岳的妻子小李比他小5歲,2005年從平遙嫁到陽泉。小李長得白白凈凈,是個挺漂亮的姑娘。小岳在家里基本不做家務(wù),即使動手了也是洗個碗之類的。他平時和妻子話不多,因為小岳總覺得他妻子“不懂”他的愛好。兩口子偶爾也會口角—番,但是小李依然會在早上6點起床為睡夢中的老公做早飯,然后拖地擦窗為家具撣灰,最后自己靜悄悄地上班去。離開陽泉的前—天我問起她對小岳做音樂的看法,她不假思索地說:“你別看他不怎么愛說話,不過對我還是挺好的。雖然我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還是支持他,我只要他以后萬一出了名后別甩了我就行……”然后就是靦腆地笑。結(jié)婚5年來,小李很想要個孩子,但足小岳始終不同意,他怕孩子的出現(xiàn)會影響他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
規(guī)律的生活,適當?shù)腻憻?,?gòu)成了小岳的大部分生活。每當同事們笑話他不懂得抽煙喝酒的樂趣,他就會回敬他們不知道跑步鍛煉時的快意。馬拉松需要的除了體力更是意志,能堅持跑完全程的都是冠軍。只有在強烈的自我意志支撐下,才能完成這種接近人類極限的運動。一旦開始起跑,小岳開關(guān)再次切換,強烈的自我意識再度迸發(fā)。小岳經(jīng)常會聯(lián)系一些外地的演出,但是演出的同時都會參加當?shù)毓俜交蛘摺芭苡选弊园l(fā)組織的馬拉松活動,不是為了名次,就是為了運動。這樣演出帶跑步的方式,能讓他以盡可能少的路費做盡可能多的事。小岳經(jīng)常在前—天演出到深夜,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參加跑步,當中只睡幾個小時。在陽泉的第三天我早早起床隨小岳去跑步??粗咨蠂a(chǎn)的“dragon”牌跑步鞋,紅色衣服穿梭在一片煤黑封閉的礦區(qū)內(nèi),像在荒漠中引爆的顆核彈,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臘人所崇尚的“由理性支配的積極生活帶來的幸?!?。但是這樣的幸福,或許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體驗得到。
來陽泉的第一天,長途車行進在進入市區(qū)的國道上,隔著穿越陽泉市中心的桃河我看到對面礦區(qū)大樓的頂上樹著“礦工萬歲”四個大字的標語,我暗記下了這個地點,打算幾天后在這里給他拍一張。但當兩天后我和小岳打的沿河尋找那處標語時,同車小岳的朋友和出租司機一致認為我看錯了,因為在他們印象中這里并沒有這么的一個標語。神奇的是在我指揮出租車來回蹦達了幾圈后,周圍的標志物都和我當時看到的吻合,但就是找不到那樓頂上的四個大字。回去的路上無奈的我真有點感到迷糊恍惚,看著身邊的小岳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突然一股奇怪莫名的感覺涌上心頭,讓我打心底里想對他說:“兄弟,萬歲!”
?。ㄐ⌒∷]自《城市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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