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教育及其他 (組 章)

張慶嶺

放學(xué)的鈴聲響過

呼啦啦就顛覆了寧靜。

好像——從靜寂里，一下子倒出了一窩喧囂；從沉默里爬出了全天下的螞蟻；江河解凍，大浪潮涌……

成千上百的童年，就這樣

又回到了童年。

再過幾分鐘，他們就把自己交給家長了。輕松，爬滿全身，稚嫩的思想，一路快跑，以百米的速度，登上快樂的高坡。哦，想起來了——

在由紀律轉(zhuǎn)化成自由之前，必須先向老師、向?qū)W校、向懷抱了

自己一天的時間，

說一聲再見。

而，現(xiàn)在的問題是，得先把浸泡了十個小時的大腦，從課本里拔出來，把考試分數(shù)不理想的那檔子事兒，在見到爸媽之前，改造一下，偽裝一下：

讓它，向著優(yōu)秀

旋轉(zhuǎn)180度。

趕早自習(xí)的男孩

與夢中的玩耍，以及被窩里的溫?zé)幔坏秲蓴嘀?，便從五樓焉頭耷腦、平平仄仄地走下來……

比書包更沉重的是大腦，比大腦更沉重的，是書包里的那些語、數(shù)、外、史、地、生……

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下走，一百零六個臺階（就這個點兒），他已經(jīng)用無奈的雙腳數(shù)了整整三年——盡管他對臺階的另一種涵義

現(xiàn)在，還一無所知。

是哪個伙伴兒，在用童年喊他的名字？

這讓他立馬精神倍增。跑出樓門，拐過樓角，他變成了一陣風(fēng)，一下子融進晨霧，就跑沒了影兒。

他的執(zhí)著，證明——在命運面前

他，早已，

別無選擇。

現(xiàn)在上課

請打開課本，打開人生——

快！讓孔子、孟子、秦皇、漢武、毛澤東、魯迅、聞一多、馬克思、莎翁、愛因斯坦、愛迪生……從那些方塊字里走出來，與

生澀的童年相識。

孩子們，現(xiàn)在上課！

不要急著將數(shù)學(xué)里的1234567，搞得與音樂中的1234567，一樣優(yōu)美。請先讓我們，磨去內(nèi)心的棱角，強化物理定律，淡化

化學(xué)反應(yīng)。

孩子們，現(xiàn)在上課！

3500漢字，與26個英文字母，以及10個阿拉伯?dāng)?shù)字，是一生的食糧，可以咀嚼出快樂，也可以咀嚼出糾結(jié)。命運，被一張張試卷領(lǐng)著，在數(shù)不清的考試里奔跑、跳躍、爬行、攀登……跌不倒的，只有年齡。

傷痛了多少次了，夢還在飛翔。以教科書為圓心，以學(xué)歷為半徑，大大小小的圓里，裝滿鮮活的人生。

孩子們，趁著教室靜悄悄

現(xiàn)在咱們上課！

自主晚會

把家長、老師喋喋不休的叮嚀，把能淹沒一個世紀的題海，把成長中的煩惱……統(tǒng)統(tǒng)扔出教室，扔出校門，扔出六月，就讓該死的這考那考

見鬼去吧

我們要回歸自我，要打造自己的毛阿敏，要把劉歡鼓搗成馮鞏，要在小品里給大忽悠趙本山配五個老婆，要找回我們丟失了多年的快樂。要

讓相聲、小品、幽默、笑話，撒了一地，又一地；讓香蕉、西瓜、瓜子、巧克力，還有一箱子一抽屜的知心話，祝福辭……撐破狂歡，撐破教室，撐破三個小時。還要

把前世今生，丟失的自由、調(diào)皮、玩野、快樂，全找回來

一樣不剩地，全找回來。

還楞著干什么？

一定要讓激動，拍紅掌聲。要知道，人生第一次自己為自己喊啞喝彩的自主晚會，是學(xué)生時代的最佳詩句呀，

十年、二十年后，再次吟誦，都能

讓純真爽得

生痛

課間十分鐘

放下疲勞，放下求索，放下，放下……

然后，讓自己從書本里，從習(xí)題集里，不由分說地爬出來。

讓執(zhí)著，暫時空著；讓理想，暫時空著。只空十分鐘。十分鐘之后，咱們還回來，咱們的目標，是把某些問題，從這里搬到那里，以此來證明：正在成長。

秋天就掛在自己的枝頭，但，秋天是搬不完的。搬不完也得搬，聽命運的話，就是聽上帝的話，上帝，會給咱們

安排一切。

下課的鈴聲已經(jīng)響過，它把咱們一下子放回到童年，而且只放十分鐘。

是的——

只放十分鐘。

高三課程表

第一節(jié)課，做題。

第二節(jié)課，做題。

第三節(jié)課，還是做題。

第四節(jié)課，不做題了。考試！

上午如此。下午如此。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一概如此。不動聲色地——重復(fù)，大音稀聲，驚心動魄。

教育，是一種慢。

教育，不制造新聞。

兩周雙休一次?？梢裕T在宿舍；也可以，回家休息；但，必須完成各科一套周周練“高考模擬”……

成千上萬的學(xu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生活在這張課程表上，平靜如一只只羔羊，他們在相同的夢里，完成——

一個摸樣的

選擇。

孩子，好好考

分享，四月的綠地。

她，在我對面的不遠處，坐下。而，我們中間，相隔著40年。

聽她在復(fù)習(xí)時事政治：一會兒，穆巴拉克。一會兒，卡扎菲。一會兒，俄、美總統(tǒng)競選。

一會兒，又日本大地震。那，口中念念有詞的情態(tài)，一下子，就刺痛了我心中的

某一個部位。

40年前不設(shè)高考。

那時，整個中國，都在寫錯別字。一道題，做了整整十年，考試結(jié)束時，多少人，都交了白卷。

孩子，這次，你可要好好考啊！

幫我們，把那時九億人丟失的分數(shù)

全都考回來。

錄取通知書

邱凱，一下子接到了八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八張，八張啊！這讓這個做選擇題全校聞名的考試能手，頃刻

陷入了悵然。

邱凱、邱凱、邱凱、邱凱、邱凱、邱凱、邱凱、邱凱

他讓這兩個與他形影不離十九年的漢字，向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上收費欄里的天文數(shù)字，卯足了勁兒，相互大聲喊出讀音。一遍一遍地喊，八遍八遍地喊，直到喊出十二年的苦澀，

喊出血。

病中的父親，走過來：

就撿花錢最少，離家最近的，那個學(xué)校，上吧。邱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有一句話，閃電般，從心底沖上喉嚨?？桑谎弁婇W爍在父親目光中的期待——

使使勁兒，咕咚一聲，他

又把它，

咽了回去。

跑 步 機

多長的路啊，全折疊在這里。

一步一步地追求，一步一步地復(fù)制……

揮汗如雨。

多么有趣！這，是不是在印證：并無前行，也能跑完一生？還是在證明：即使怎樣的快跑，都無法甩掉自己？

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停下，已無可能，邁出的左腳答應(yīng)，立即跟上去的右腳，不答應(yīng)。一 二 三 四，上身前傾，全身用力，黑頭發(fā)飄起來。揮手，揮腳，揮舞每一個細胞長出的速度。你的前方，你的意志，全是

你身體的一部分。

你在跑，他（她）在跑，我們在跑，整個城市在跑，整個時代在跑。瘋狂的腳步，在向全世界喊話：

提速！提速！提速！……

似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

創(chuàng)作

輝煌。

如今的豹子

是溫柔，而不再——是獸。

你看：這身行頭——全部的真皮，原創(chuàng)十足的真皮

絕對真皮！

舉著媚眼兒，

裹著美。

可是，豹子說：

羨慕也沒有用，我不會，脫下來，更不會，送給你們。

不會！

涼 開 水

曾經(jīng)，有一顆

怎樣滾燙的心。

而現(xiàn)在，卻又平靜得如此

晶瑩、剔透、達觀，每一個細胞

都，心如止水。

誰能告訴我，它，會怎樣澆滅

我心中的炎熱？

老，并沒有那么可怕

眼睛里的，那潭水

深了又深，都超過三千米了。

天天從蒼老出發(fā)，日日期待著青春的到達，站在層層疊疊的皺紋里，澆灌

遠去的歲月，開一些

無奈的小花。

一次次讓咳嗽，從高坡上滑下；

用顫抖扶住顫抖。

讓80歲，領(lǐng)著童年，再

捉一次迷藏，再

過一回家家。

把可怕，徹底從老里拿走，

扶正風(fēng)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