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浩
在這個輕俏的文學時代,李佩甫顯得有點“笨拙”——十余年來,他的題材選擇、作品的主題意向、文學的寫作技法,沒有根本性的變動,只是更加精熟。這是一種值得敬重的“笨拙”。近20余年,現(xiàn)代漢語文學逐漸擺脫了政治文學的桎梏,步態(tài)輕盈,姿態(tài)曼妙,然而許多作家作品大多似流沙上的腳印,難以久存。李佩甫因為“笨拙”,卻在現(xiàn)代漢語文學的大地上夯下了一柱鑄石。少變的題材選擇、主題意蘊取向,卻使他通過小說敘事,與敘事對象建立了忠誠、悲憫、猶疑等敘事倫理關系。這三種敘事倫理關系對形成李佩甫的文學風格,使其成為當代文壇特殊的“這一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從呼家堡(《羊的門》),到上梁村(《城的門》),再到無梁村(《生命冊》),李佩甫小說的地域名稱不同,實際上并沒有本質上的空間變化。它們作為文學轉喻符號,最終都指向遼遠的、一馬平川的黃淮平原的一隅。這一隅在歷史上戰(zhàn)亂不斷,災難頻發(fā),是綿延了三千余年人類生命的一塊“綿羊地”。就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閻連科的耙耬山脈,這一隅是李佩甫在當代文學建立的只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雖然李佩甫沒有用一個專有名詞對之命名,但是,它已經(jīng)巍然佇立在當代文學的地理圖志上。
這個文學地理圖標是李佩甫依靠毅力與忠誠,一筆一劃,兢兢業(yè)業(yè)地營建起來的。這種忠誠首先意味著一種情感品質,它源自于對敘事對象真切、深沉的體味,然后才能夠從心底對之產(chǎn)生珍視、尊敬的情愫。這種敘事倫理意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一種經(jīng)驗性寫作。王安憶亦如是論述李佩甫的小說創(chuàng)作,她還說,“我認為中國當代文學中最寶貴的特質是生活經(jīng)驗,這是不可多得,不可復制,也不可傳授的寫作?!雹俣钆甯Φ囊饬x既在于此,又不是僅僅把生活經(jīng)驗參雜在小說敘事中那么簡單。在當下文壇,李佩甫對鄉(xiāng)土題材的癡迷度非同一般,對鄉(xiāng)土的感情也超過了許多作家。他很少在文學技法上求奇炫新,讀其故事,人物與事件歷歷在目,充滿樸素之美,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故事不排斥戲劇性的虛構,可是,即使最具有傳奇性征的《羊的門》,仍然無法避免讀者將之與著名的許昌南街村故事聯(lián)結起來的結局?!冻堑臒簟匪堇[的馮家昌及其家族故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也是人們司空見慣的?!渡鼉浴繁壬蟽刹孔髌犯涌拷畋旧?。主人公駱駝的傳奇只是其中一個敘事線索,在他之外,李佩甫把大量筆墨皴染到老姑父、梁五方、蟲嫂、老杜、春才等“綿羊地”人身上,講述他們的生存智慧與人生悲劇。憑借對這片土地無比純潔的忠誠,李佩甫切入到當代生活的深層結構,揭示了掙扎于其中的“綿羊地”人無法逃避的生存悲劇。
作為一種文學敘事倫理,忠誠,又不僅僅意味著一種可佩的情感品質,還是一種需要非凡毅力的文學行為。它需要以近似于老牛反芻般的文學行動,不斷地取材相近題材,選擇相近主題,來夯實自己文學領地的邊界?!堆虻拈T》出版后,很多讀者不約而同地從官場小說的視角剖析該小說的價值?;厥卓磥?,這種歸類,嚴重誤導了讀者的閱讀走向,因此也忽視了作品真正的價值。因為,這部小說表層的官場故事盡管精彩紛呈,但是,小說真正令人耳目一新的卻是呼家堡故事。在這個故事套層,詭譎多變的官場敘事基本上是缺席的,取而代之的是呼家堡的人生百態(tài),尤其是在沉重的生存壓迫下的精神樣態(tài),讓人瞠目結舌。到了《城的門》、《生命冊》等作品,呼家堡變名為上梁村、無梁村,但都是講述生存在“綿羊地”上的人們的故事,演繹著他們的婚姻、愛情、家庭故事以及為了卑賤的活下去而苦熬苦挨的人生。在種種故事講述中,李佩甫明顯是有意采用在歷史與現(xiàn)實兩個時間序列中呈現(xiàn)小說故事。不管時態(tài)如何變化,“綿羊地”人在兩個時間序列中的人生境遇沒有實質性變化,他們的靈魂在這塊土地上被逐漸異化的結果也沒有變化。環(huán)境決定人,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決定了“綿羊地”人的生存哲學、道路選擇與人生價值取向,也決定了他們有相近的人生故事與生命樣態(tài)。
近似的小說題材與主題,不意味著李佩甫的小說味同嚼蠟,反而因為作者忠誠于固定的敘事倫理緯度,小說因此在特定題材與特定主題上開掘更精深,給讀者也更容易留下深刻印象。這種忠誠的敘事倫理,也影響到小說的人物塑造。李佩甫小說人物千變萬化,不過其中有三個人物類型讓人印象深刻:村支書,老姑父,容易受傷的善良女性。在很多人看來,類型化幾乎就是簡單化的同義詞。事實并非如此,類型化只是人物塑造方式的一種,與表意的深淺無關,類型化的人物也可以表現(xiàn)深刻的文本意蘊。在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中,成功的類型化人物形象比比皆是。當作家集中于一點形塑一個人物時,往往能夠于雷霆一擊中正中人心、人性或社會的要害,彰顯出極大或極深的社會隱喻。李佩甫顯然深解其中三味。在當下的文壇中,沒有一位作家像李佩甫那樣,如此出色地給予我們這樣一些人物:他們不管是中心人物,還是邊緣人物,其各自的言談和意識都是如此絕對地前后一致,彼此卻又有如此強烈地不同。在諸多小說中,李佩甫不斷塑造這些類型人物,不僅描畫出鮮活的人物形象,更重要地是讓他們走上前臺,帶上各自的社會、文化信息,以供作家、讀者做出自己的評價。
當然,忠誠是不能單純依靠相近的文學題材、主題與相似的人物形象獲取的。如果只是這樣,當代文壇上很多作家都可以獲得此等贊譽。而在筆者看來,真正具備“忠誠”品質的作家并不多,趙樹理算一個,李佩甫也算是其中的一個。趙樹理的歷史價值之一,即是他通過小說敘事實踐,不斷地把婚姻問題、干部問題等阻礙農(nóng)村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問題昭示出來,以期取得社會變革的進步與改善國民劣根性。李佩甫自然不是企望成為趙樹理那樣的社會改革家,他關注的是“綿羊地”人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命運與精神異化的過程。李佩甫正是在不斷地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來描述“綿羊地”人特殊的生命感覺,表達他們特定境遇下的道德意志與倫理訴求,從而在現(xiàn)代漢語文學中建構了一個具有人類學意義的民族志學小說。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這是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的意義。
閱讀李佩甫的小說,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李佩甫的影子。這個影子,被韋恩·布斯稱之為“隱含作家”,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采取的特定立場、觀點、態(tài)度在具體文本構成的“第二自我”,包含著作家的情感興寄、價值取向和審美旨趣。②
泄漏李佩甫“隱含作家”身份的,是在他的小說中普遍存在的一個敘述動作“講述”。我們很容易能夠從李佩甫的小說中找到明顯的“講述”故事的痕跡。譬如其新作《生命冊》,共十二章,每一章的開端句都是模擬小說敘述者與隱含讀者之間的對話,如第二章開端句“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第三章“你知道什么是‘槍手’嗎”,第四章“我要說,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你信嗎?”……在建立虛擬的對話關系后,敘述者開始向虛擬的聽眾“你”“講述”故事。作為一種敘述行為,“講述”是對往事的回顧、咀嚼和回味,敘事對象經(jīng)過了作家的心理過濾,自然就滲透了作家的主觀情志。換句話說,作家的主觀情志移情到敘述對象身上,就在二者之間建構了特殊的敘事倫理關系。
對于作家來說,在不同的作品中往往面對著不同的敘事對象,其主觀情志因為種種姻緣匯聚,也會發(fā)生變化。李佩甫的特殊性,在于其敘事對象少變,其對“綿羊地”情感亦少變,所以,在他的作品中,隱含作家與敘事對象之間形成了比較穩(wěn)定的倫理關系。這種倫理關系,表現(xiàn)為作家呈示敘事對象故事時大都持悲憫的心態(tài)。
悲憫,是一種高貴的人類情感,它源自于人類對人間苦難感同身受的情感,因為感同身受,就會對身處苦難中的他人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與憐憫。同時,這里的同情與憐憫不是可憐,且并不輕視苦難承受者,它折射出一種博大的愛。李佩甫與其敘述對象之間就建立了此種性質的情感關系。
同樣以《生命冊》為例。李佩甫的這部新作的構思頗具新意,全書十二章,奇數(shù)章是駱駝的故事,指向現(xiàn)實,偶數(shù)章是無梁村故事,指向歷史。兩個時間維度的故事在外層上除了敘述人“我”之外,沒有情節(jié)上的密切聯(lián)系,這似乎不合乎長篇小說對于整體性的藝術要求。再從內部結構看,小說的主體故事主要講述駱駝的奮斗史與毀滅史,是一個流暢完整的故事;而偶數(shù)章基本上是每一章講述一個人的故事,分別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老姑父等多人的故事,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每部分都能夠獨立成章,且都是難得的小說精品,但是,組合在一塊,似乎更加加重了這部作品缺乏完整統(tǒng)一性的錯覺。如果僅僅從故事邏輯線索分析,這部長篇小說確實讓人費解。然而,如果我們通過小說敘事,推導、建構作家在該部作品中的“第二自我”,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隱含作家”的形象始終是統(tǒng)一的——他無時無刻不在以悲憫的目光關注著筆下的人群。不管瘋狂如駱駝,還是卑賤如蟲嫂,人生的軌跡與結局,都無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生活如同煉獄,每個人物質上或精神上都必然在這個煉獄中承受地火的煎熬,且無可奈何,無可逃遁,他們的悲劇不是個別人的,而是彌漫在這片大地上的生存悲劇。李佩甫關注的不是故事邏輯的統(tǒng)一性,而是深層結構上的小說意義的統(tǒng)一性。
人們一般習慣于以現(xiàn)實的生活法則度量虛構的小說故事與小說人物。當讀者如是做的時候,就很難接受李佩甫小說中的呼天成、馮家昌等人物。李佩甫在講述呼天成們的故事時,即遵循的是小說本身的敘事倫理。不過,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都不是存放在象牙塔中,它最終還是要面對讀者大眾,要承受世俗道德的考量。李佩甫成功度過這個道德危機的依仗,就是他與敘事對象之間建立起來的悲憫敘事倫理。
佛家說,真正的仁愛不是對好眾生的慈愛,而是對惡眾生的悲憫。這是李佩甫能夠與大眾道德達成和解的根本。就大眾道德來看,呼天成把一生中唯一鐘愛的女人當作打擊對手、戰(zhàn)勝自身弱點的工具,是大無情;對垂死的母親的行為,是大不孝,這都違背了人間最基本的人倫。李佩甫對類似行為濃墨渲染,為人物性格增色頗多,又從深層次上揭示出這個“東方教父”在為集體嘔心瀝血的同時,拋棄掉親情、愛情,其本性已經(jīng)完全被異化,這對于任何個體來說,都是十分可悲的事情。馮家昌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陳世美形象,他攀龍附鳳,忘恩負義,在精神上永遠都是一個侏儒,永遠要承受來自靈魂的拷問,所以,不管他身居何等高位,都是一個可悲的形象。李佩甫悲憫的目光,關注的不是他們的傳奇人生,而是他們形成傳奇時的付出。悲憫,加大了李佩甫小說的情感力度與濃度,透視到了故事背部隱秘的內容,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提高了作品的藝術質量。
若因為“悲憫”,就以為李佩甫在其敘事對象面前建立了高高在上的倫理姿態(tài),那就誤讀了李佩甫。不幸的是,這種誤讀很容易滋生。滋生的原因,倒不是讀者都能夠捕捉到李佩甫在其小說文本中建構了悲憫的敘事倫理關系,而是來自于一個顯而易見的文本標記——小說題記。如:
《羊的門》題記之一:“我就是門。凡從我進來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盜賊來,無非要偷盜、殺害、毀壞。我來了,是要叫羔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豐盛。(摘自《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
《城的燈》題記之一:“那城內不用日月光照,因為神的榮耀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凡不潔凈的、并那行可憎與虛謊之事的,總不得進那城。只有名字寫在羔羊生命冊上的才進得去。(摘自《新約·啟示錄》)”
對李佩甫小說的這種題記,有很多解讀,一個可探尋的路徑,是將其與作家的敘事姿態(tài)(即敘事倫理)聯(lián)系起來。這種題記出自《圣經(jīng)》,是圣言,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教訓語氣與姿態(tài)。而且,在已有的論述中,李佩甫基本上采用了講述的敘事方式,而“講述”常常被看作是人類早期的敘事藝術,“講述”故事的一般目的:一為愉悅,一為教諭?!敖讨I”的藝術目的,好像進一步坐實了李佩甫在其敘事對象面前建立了高高在上的敘事倫理關系。
事實上,李佩甫在其小說中敘事姿態(tài)很低。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他很少在作品中單面地批判某個人或某種行為,在表現(xiàn)情感興寄、價值取向的時候,李佩甫甚至表現(xiàn)出猶疑不決。猶疑不決,是李佩甫在對敘事對象表達價值判斷時顯示的又一種敘事倫理關系。
譬如蟲嫂(《生命冊》),其名字就充滿了悖論性。“蟲嫂”不是她的真實名字,因為丈夫是殘疾人,自己又近似一個侏儒,為了供養(yǎng)這個家庭,她常常偷集體的糧食,所以被人誣稱為“蟲”。在無梁村的道德體系中,“蟲”意味著低賤,通常是對一些被人鄙視的人的蔑稱。但是,長久以來,人們稱其為“蟲嫂”,“也不僅僅是蔑視,這里邊還有寬容和同情。”當作品如是敘述時,就構成了對這個人物評判的第一個層面的猶疑。接著,故事繼續(xù)下行,蟲嫂不僅偷糧食,還偷人,因此引起眾婦人的憤怒,她們把對男人的失望同時發(fā)泄到這個矮小的女人身上,使其受到殘忍的處罰,其中的是非難辨,這構成了猶疑的第二個層面。最后,以潑墨的方式鋪寫她與三個兒女之間的關系,前述故事演示的蟲嫂陋習,在眾子女的惡行面前,全部得到了諒解,這構成了猶疑的第三個層面。縱觀整個敘事過程,李佩甫都在以復雜的心態(tài)觀察著蟲嫂這一人物,有鄙薄,有欽佩;有嫌惡,亦有喜愛;有厭棄,又有同情。這種復雜的敘事倫理關系,在李佩甫筆下的許多人物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僅就《生命冊》的人物塑造藝術看,李佩甫已經(jīng)掌握了最困難的刻畫人物的功夫:顯露出他對所有人物,哪怕是最不敢茍同的人物有同情,同時又超然地與哪怕是他最喜愛的人物也保持距離。
需要指出的是,猶疑不會降低李佩甫的高度,也不會降低他小說的主題深度。因為李佩甫的猶疑不決源自于直接的生命體驗。面對混雜多變的當代生活,任何一種道德體系都難以做出恰當?shù)膬r值評判。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只能直面生存實際,來決定自己的行為取向。例如《城的燈》寫道:“在平原的鄉(xiāng)村,‘投降’幾乎是一種藝術,還是一門很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shù)次‘投降’中完成的。有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在嚴酷的生存壓力下,任何道德說教都是隔靴撓癢,無濟于事,李佩甫面對這種現(xiàn)狀,無能為力,只好以沉郁、憂傷的筆調,婉轉吟唱這片土地上凄婉的歌謠。從藝術效果來說,不帶教諭目的地講述故事,可能意義更大。這頗符合劉小楓所說,“自由的敘事倫理不說教,只講故事,它首先是陪伴的倫理:也許我不能釋解你的苦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無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給你講述一個現(xiàn)代童話或者我的傷心事,你的心就會好受的多了?!雹劾钆甯褪窃谶@個層面不斷地講述那片“綿羊地”的故事,雖然“笨拙”,卻深得這片土地的生存真諦,因此,也沒有被文學家虛幻的社會改革夢蒙蔽,從而能夠真實準確地摹狀“綿羊地”人的生存樣貌,生動傳神,而又意味深長。
注 釋
①王安憶:《經(jīng)驗型寫作》,《書城》2011年第7期。
②[美]韋恩·C·布斯著,付禮軍譯:《小說修辭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1987年版,第63-69頁。
③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