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 嫻
劉慧娟近影
“以石頭的品質,挽你入夢?!薄饵c亮你心中的燈》
劉慧娟是那種濃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北方女人,愛玉成癡,手腕上、脖子上戴滿了溫潤古典的玉石。飄雪的寒夜里,從貴州遠道而來的她,與初識不久的女友坐在九寨溝的酒店里喝咖啡聊天,聊著聊著,激動了,就從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塊玉石讓女友們傳看,玉石碧綠碧綠,還帶著她的體溫,如九寨溝的海子,如嬰孩的眼睛,深邃神秘,不染俗塵。聽著那嘖嘖的贊嘆聲,她心花怒放,仿佛贊的就是她自己。一不小心,從皮草的口袋里又掏出一塊羊脂玉,無限珍惜地撫摸著,如撫摸著嬰孩額前的絨毛。
這樣心心相印、如醉如癡的知己之愛,與那些提籠架鳥的八旗王爺、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自是兩種境界。她愛玉石,是愛它的品質與精髓,斷不是玩物喪志。那些石頭,甚至就是她的愛情。她把對愛的癡情和堅貞,都化為了一首首的散文詩。
“天下沒有不朽的東西。包括玉石和愛情。我絕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不怕強權和無理,卻非常害怕感動。我能抵制任何誘惑,卻會故意主動被誘惑?!薄对律械钠巍?/p>
她癡迷那些石頭,心甘情愿被它俘虜、誘惑,并非迷戀它的價值,而是心儀它質地的純粹和純潔,珍惜它千萬年來地殼變動、滄海桑田凝成的那一抹溫潤和幽涼,那是天地日月的精髓啊,將它們戴在手上、脖子上,她便感覺通過它們溝通了自然,接通了地氣,也為自己那鄉(xiāng)土的氣質徒添了一份優(yōu)雅和高貴。
劉慧娟遇見了玉石,便是灰姑娘遇見了王子。
日月流轉,春來秋去,有關她與玉石、愛、親情、人生、得到與失去的故事,都濃縮在了這本不厚不薄的散文詩集里。
“根的內心熾熱而內涵。根與根的理解和支持直達內心,成為彼此的支撐。草根是渺小的,但它的思想豐富內斂。它的靜,是哲人的凝神與思考。它的動,是春雷滾過大地之后的回聲?!薄陡Z》
我與劉慧娟在現(xiàn)實中相遇,在散文詩中相知,并結為知己。我們,乃至無數(shù)寂寞的寫作者們,都不過是無邊春色里的野草閑花,根系在泥土下手挽著手,跟隨著季節(jié)的腳步萌芽開花,生生不息。
“滾滾紅塵,蓬勃興旺也罷,千瘡百孔也罷,興興衰衰,而草根無語。”
或許沒有誰在意一棵小草的吶喊和歌唱,但每棵小草都在春天里留下了足跡。
劉慧娟的名字如無數(shù)中國鄉(xiāng)村女子的名字一樣普通,甚至帶點兒俗氣,缺了點靈氣,但泥土的本質的芬芳,卻從中散發(fā)出來,一如她的人,端莊大氣、溫厚質樸,一口本色不改的徐州鄉(xiāng)音,標志著她的來龍去脈,不掩飾,不忸怩做作,那份淳樸,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地瓜花生的淳樸。
從外表看,她不像一個詩人。如果將花喻人,她就是花中牡丹,富貴而大氣。于是一顆多愁善感的詩心,便被她看似強大的氣場掩住了。她曾喻我為蘭,那么我們的相逢,是不是牡丹與蘭花的相逢?
好像有點兒太自戀了,呵呵,這兩個傻傻的遺忘了現(xiàn)實的女人,這兩朵開在季節(jié)之外的草花!
“盡管繁花已漸近枯萎,童心與神話早已凋零,我卻癡情難泯,放眼遠方的細雨星空,心和夜一樣茫茫無依?!薄缎撵`水域》
讀劉慧娟的散文詩,滿眼滿心的柔情似水,讓人不由得詫異又愧疚—認識這么久以來,因為她外表的強大,我們一葉障目,幾乎忽略了她的內心。原來在這樣看似大咧咧不在乎的心里,也有這樣優(yōu)美的詩意。她對假惡丑極度憤恨,對真善美滿懷孩子氣的憧憬。她善良,寬厚,單純,天真。在一身叮當作響的玉器守護下,竟是這樣的不諳世事,不染俗塵。
她一定是被情傷過的。被情傷過的女人,才更有味道。永遠不停受傷,不停承受,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止—“當那顆心流血倒下,刀卻依舊站立?!彼兄c外形不相稱的柔弱??上н@份柔弱,因為缺少小鳥依人的外形而令人忽略。而這,恰恰是她的詩人氣質之所在。
堅強下的柔軟,才是孕育詩人的土壤。
“雖有飛思萬仞,可惜缺少水的精神,荒蕪了一片青春?!辈恢@樣看似寫實的文字中,有著怎樣傷痛的經(jīng)歷和暗示?
對往昔,她留戀,卻又保持著清醒理智的狀態(tài):“只愿你我,將來再相互憶起時,還能有冰般冷靜又火樣熱情。”—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式的句子,冰與火的相交相融。這,大概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狀態(tài)吧。只是這種看起來簡單的狀態(tài),在現(xiàn)實中是否能輕易實現(xiàn)?傻傻的女子啊,你想過嗎?越是咫尺,越遙不可及!
她的文字就如同她的人,不偏不倚,落落大方,帶著點本色的土氣,和傻大姐的樸實親切。她在文中坦然地承認:“不錯,是有那么一段淵源,恍如隔世、恍若風煙,又像午夜瑟瑟的文字隨風飄散?!?/p>
那個在散文詩中站立的她,完全是個我見猶憐的小女子啊!再讀下去,卻又不乏寧折不彎的錚錚傲骨,就知道這個人,無論怎樣的風驟雨狂、悲歡歷盡,都是能談笑風生,應付自如的,盡管骨子里也有幾分林妹妹的哀愁,卻不至于像她一樣弱不禁風,更不會像她那樣“獨倚花鋤偷灑淚”。愛和傷,她都要不顧一切說出來的。
但因為現(xiàn)實的映照,愛呈現(xiàn)出多面性,甚至與世間萬物一樣,善惡并存,不可捉摸。一顆心,也注定要在愛和猜忌之間動蕩不安,耿耿難眠。她的質問,也便這樣的針鋒相對,自相矛盾:“是誰,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是誰,一朵帶污點的花,一株含毒的罌粟?!薄耙粓鼍实脑O計,消耗我半生向往,半生追求,半生思索。”
人世間的美好,為何如此容易失去——“的確,很多契機無法把握,很多真相不需說破。當衰草斜陽作為背景的時候,原在清風中吹響的橫笛或竹簫,早已無需再聲聲悠揚。因為,這場相識,只是一聲短促的口哨?!痹?jīng)多么重要的一切,竟猝然間變成了一聲短促的口哨。人生,有多少東西可以永恒,可以把握?這一聲口哨,多么凄厲和叫人驚心??!
“當蝴蝶尖叫著飛出了蛹。痛苦已經(jīng)離開。記憶失聰。”難道這樣近乎痙攣的痛苦和蛻變,只能是所有故事的結局嗎?
然而,她又自我安慰說:“一朵花凋謝,只是時令的錯?!蹦敲矗欢螑矍榈牡蛄?,又是誰的錯呢?她那么認真的人,是否想到過去找誰——找上帝,或者找命運問一問呢?
“音容已邈,所有的悲歡已交給昨天”——曾經(jīng)值得她飛蛾投火的情意,注定不可挽回地失去,愛過之后,在焚燒過的灰燼里,她赤腳走過,終于撿拾到了愛的本質:“我看那是一滴血,絕不是紅豆?!倍潭虄删洌辣M了愛的殘忍、痛楚和無奈。
“那天的陽光和平常一樣。天空也是老樣子?!钡松L河之中,一模一樣的“那天”,可能重現(xiàn)嗎?逝去的,便永不會再來,并且只能用痛的形式而存在。
“沒你,我也不會死。當然,更不能活?!比欢?,這個倔強癡情的女子,依然不肯放棄最后一絲希望,她在灰燼中重新點燃火苗,準備孤注一擲地為愛燃燒:“此刻,我攜帶爐火和激情,請告訴我,通往你內心的路,我該怎樣走?”
最后投進湖心的一枚石子,回音渺茫,一切都已遠去,連同漣漪,都慢慢平復得了無痕跡,這時候,她在痛楚中醒來,舔吸著傷口為自己療傷,沉默,追憶,展望,依舊無怨無悔,甚至將傷心也當成了收獲:“犁鋤劃過農田,我看見血。犁鋤劃過心田,我聽到歌。”
所有的愛恨,都被一種母性的包容和積極向上的姿態(tài)取代。這樣的癡情而寬容大度的女子,難道不值得人獻上一朵花表達敬意嗎?
劉慧娟是有情有義有骨頭的人,可愛,可敬。我在與她初識的時候,就從她頗為富貴的外表下,看出了“獨立不倚,凜冽難犯”的傲骨,因而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她?!褒埖暮笠崂響驱?。即便不能騰飛,但絕不能爬行?!薄@是她的心聲,也是她自己的寫照。被俗世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浸泡過的心靈,一樣有寒光凜冽、冰雕玉琢的仙姿。
在劉慧娟的散文詩中,思索的痕跡清晰無疑,哲理的閃光無處不在。當該失去的失去了,該經(jīng)歷的經(jīng)歷了,她能夠做到回眸一笑,不怨不傷,人生,只有卸下負累,才能這樣心境坦蕩:“不求大起大落,也別求怎樣顯赫,只要堅實走過該走的路,就是灑脫?!?/p>
她的心干凈得讓人好生奇怪:這樣的人怎么在這個時代里活下來的,這樣的人,應該活在過去的某個年代。而事實上,她是那種特別堅韌潑實的植物,是隨風撒到哪兒都發(fā)芽的種子。任何的環(huán)境都能適應,再深的海再淺的湖也能如魚得水。她給人的印象,大氣潑辣,又特別能融入。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每一件事都做得實實在在。
一秒鐘,可能有一世的驚醒。一瞬間,可能會有一生的釋然。
八百里長城,是癡情女子,用心哭倒的。千古故事,是用專一和圣潔鑄就的。那一聲絕世的轟然倒塌,注定要綻放那女子一生一世的絕代光華!
今天世界,誰會再哭?誰又配哭?誰又配擁有這樣的哭!
長夢的麥田,已經(jīng)荒蕪,生不出夢來了。只有秋天的朵朵雛菊,還在重復古老的芳菲。
讀到這段句子,我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她是在吶喊,當喊道“今天世界,誰會再哭?誰又配哭?誰又配擁有這樣的哭”時,我聽見了她內心深處的驚濤駭浪,那憤怒的吶喊和質問,驚天動地,驚世駭俗! 這段文字,也是她深藏不露的剛烈性情的寫照。這個女子,性格中有金戈鐵馬,呼風獵獵!
而讀下面這段文字,句句刀光劍影,慷慨陳詞,又怎能不讓人血脈賁張?
今夜,憤恨的筆端,將流出頸血。
渴望缺水。想象,正在病變。鐵蹄正四處飛揚。
耳鼓,有一萬只蟬鳴,傾訴圓明園之殤。
藍綠交融的瑩光,是覬覦的眼。野蠻的踐踏下,血淚飛濺,刀光劍影。悲屈的淚,在烽火中洶涌。漁火,犬吠,鴉啼,此時已榛莽無聲,只有那頁歷史,還在陣陣呻吟中國的痛。遺跡還在。還是荒原,還是斷墻。只有那些沉默的石頭,在呼喚——
這時候的劉慧娟,你還能將她當做弱女子嗎?
“仿佛童年的樹梢,掠過風的呼哨,仿佛那棵滄桑的老槐,搖醒了古老的童謠?!薄断嘤龊摹?/p>
歷經(jīng)了命運的變遷和世態(tài)的炎涼,她竟然能唱出這樣逍遙自在的田園牧歌,悠悠然叫人艷羨。而也許正因為經(jīng)歷了,一顆心才愈發(fā)胸有成竹,坦坦蕩蕩:“有一種力量執(zhí)著著,呈現(xiàn)無法抗拒的姿勢。使明槍暗劍,洪流暗礁,一一變?yōu)樨敻??!?/p>
劉慧娟這個人,就這么率性、隨意,簡簡單單,一點兒也不復雜,甚至,沒有丁點兒的心計。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脾氣,縱使玉石翡翠綴滿身,皮草羊絨穿身上,心里想著的、嘴里吐出的,也依舊是帶著鄉(xiāng)音和泥巴味的淳樸,和刻進骨子里的善良,這個,是再經(jīng)歷多少榮華富貴、多少風雨滄桑也改變不了的。
心與心之間,或許只是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衫,或許隔著千山萬水。但與劉慧娟交往,可以直達心靈,不需要任何的過度和中間環(huán)節(jié),不必提防,不必三思。有話盡管說,有情盡管舒。透過她的眼睛,你能直接看到她的靈魂。
因了對詩,對玉石的那份癡愛,她對俗世的要求和奢望越來越少了。一個在外人看來傻傻的、癡癡的女人,其實最幸福。但惡濁世界,誰會真正懂得一個傻女人的心呢!當然,她也不求人懂,她心里在說:傻就傻唄,俺才不管!俗話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
“仰望南飛雁陣,心上猶如利刃劃過?!?/p>
近讀劉慧娟這兩句詩,徒增傷感。我覺得她表達的不只是單純的思鄉(xiāng)、親情或者遠去的愛情,更多的是一種人生的蒼涼。很痛,很無奈,卻不得不咬著牙承受,甚至,我莫名其妙一廂情愿感覺她表達的,是她與玉石的情緣—終有一天不得不失去的情緣。這樣的理解雖然狹隘,卻很具體,并且直指她這個愛緣惜緣的女人的內心。
天長日久與玉廝守,與詩相伴,這女子便有了玉的品質,詩的爛漫,心靈也更加如詩如歌,晶瑩剔透。詩與玉,構成了劉慧娟精神世界的兩大支柱,缺一不可。
我知道她對那些石頭的愛,已隨著日月流傳滲透到了骨子里,每一塊石頭,都長成了她心上的肉,與她融為了一體,再也不可分割,再往外取出,便是一種敲骨吸髓的痛,這種痛,和她失去親情、愛情的痛一脈相通。守著一堆花大錢買來的天地精華,她卻不舍得再將它們賣掉。
她說:“我來撿拾,同時也來忘記?!币苍S,愛的同時,便是告別。
在她心目中,那些石頭到了她的手里,便是找到了家和知音,若是再將它們倒賣易人,讓它們在世間輾轉流落,是對它們的褻瀆。她是個守諾惜緣的人,盡管玉石無語,她也守著自己內心對它的一份承諾。
那諾言也許并不在今生,而是刻在前世的三生石上。
她對玉石癡迷到了傻氣,恨不得將它們捂在胸口,貼在身上,以和它們長相廝守,耳鬢廝磨,見到玉石店的人,她就跟人開玩笑:“你們賣玉石背心嗎?賣玉石短褲嗎?”
我聽了這個故事,笑岔了氣,調侃她說:你這是在褻瀆玉??!她也笑,也笑岔了氣。她說:沒辦法啊,誰讓咱喜歡呢,你說是不是,哥們兒?
我這個“哥們兒”于是回答:你這么喜歡玉,不要緊,等你百年之后,讓人為你做一身金縷玉衣!
然后,兩人在電話兩頭笑得嘰嘰呱呱,死去活來。但笑到最后,卻有了人生浮沉、世事滄桑的意味,有了那么一種“萬千美好留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惆悵。甚至,還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淚,就在笑得最響的那刻,無聲無息地流下來了。
難道,就為那些沒有溫度和心靈的石頭嗎?
誰能明白,這個傻女人的愛和珍惜,便是對人生對世間萬物的愛和珍惜?。∷趷勰切┦^的時候,一定會忍不住為它們設想結局:有一天石頭還在,但人已經(jīng)化塵化土化煙,還有誰會如她一般珍惜這些它們?誰還會在意一個癡女人留在上面的體溫和唇印?誰還會知道這個女人與每一塊石頭相遇相知相互溫暖的故事?
誰會懂得:每一顆石頭,都有前生來世,每一顆石頭里,都有一顆玉的心啊!
“其實,世上有許多的東西,在丟棄之前已經(jīng)丟棄,遺忘之前早已忘記?!薄x著這樣的句子,在哲理之外,怎不讓人頓生傷感、五味雜陳?
回想起與劉慧娟的相識,正是在冰雕玉琢的九寨溝,那時碩大的雪花,在半空中一朵一朵開著,落在她富貴榮華的披肩上,輝映著她明眸皓齒的笑容,無緣無故地她就令我想起唐朝的牡丹。九寨溝的棱角在雪紗下若隱若現(xiàn),風情萬種。
但多少年后九寨溝驚世核俗的美麗,注定會如童話縹緲遠去,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個傻傻的大個子女人,和一章可遇不可求的散文詩……
而所有關于劉慧娟與散文詩、與玉石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