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或交響

趙雨

午夜的貓叫

晚上，睡到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從夢中驚醒，人仿佛懸在半空，頭重腳輕根底淺。耳邊響起一陣尖銳的叫聲，渾身一顫，睜開眼，一片漆黑。我想起剛才的夢：一個披著斗篷的男子，手握一把尖刀，按著一個嬰兒的脖子，正要惡狠狠地刺下去，嬰兒的尖叫聲響徹天際。我的背部滲出一片冷汗，小腿一根筋“突突”地跳著，但那叫聲仍一記記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我猜測是不是誰家孩子在夜哭，但細聽又不像，分明是貓的叫聲。

貓叫？我又仔細諦聽，果然分明起來，于是我就仿佛在黑暗中看到兩匹隱伏在雜草里的黑貓，肚皮貼著背，臉部扭曲，鋒利的牙齒閃現(xiàn)寒光，暴露在凄冷的夜風(fēng)中——但叫聲何至于那么聲嘶力竭，不要命一般，似要將沉寂的夜捅出一個婁子，撕破死板的、偽裝的、一本正經(jīng)的面皮。相比之下，人就不一樣，他們即便在欲望得到舒展的時刻，也不發(fā)出這樣恐怖的聲音。

但，如果真是嬰兒的夜哭呢？像我的夢中，柔嫩的聲帶撞擊著喉管，帶著與生俱來的恐懼，聽來讓人覺得驚慌。據(jù)說貓在西方是詭異的靈物，守衛(wèi)著陵寢的墓室，有通靈的能力。在皇家的墓室，真有那么一匹鬼魅的貓嗎？此時，我望了一眼身邊，身邊睡著與我同居的她，她也正在看著我，一雙眼睛就像兩顆碧綠的貓眼，懸在那里。

同居

我們同居已有數(shù)月，從最初的熱情似火，到如今的波瀾不驚，生活又恢復(fù)原先的平靜，想來像是做了一場夢。我們常在傍晚時分去菜場買菜，看肉攤前的大媽腰系圍兜，手持半月彎刀，驚心動魄地剁肉骨。肉骨之間埋伏著千百條經(jīng)脈，經(jīng)脈里藏著億萬條寄生蟲，張大血淋淋的嘴。但我們還是買，交錢給大媽，拿來肉，提著回家。

我們的家布置得不錯，墻上有壁紙，窗臺有盆栽。她放下肉袋，回身掃地，她是外地人，從剛到此地的“無根”狀態(tài)，轉(zhuǎn)為如今的安定，閑來無事，我們常談到兩人的未來。我知道她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一直要女兒回家，對我就百般為難：“算命先生說了，兩人生肖沖，如果結(jié)婚，不出三年，必離！”

聽到貓叫的那天夜里，我對她說：“其實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彼f：“我知道，但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母親不樂意，我也不會開心?！蔽页聊?，黑貓的眼睛又來舔我的耳朵和嘴。

星期天

我喜歡星期天，一個人坐在陽臺，慢條斯理地抽煙。對面一戶人家，一名男子此刻正把門敲得震天響。屋內(nèi)，一名女子說：“賭死算了，還回來干嗎！”男子吼道：“再不開門，我要你好看！”說完，從草坪上抓起一塊石頭，在門上砸了兩下，來到窗前，將玻璃砸碎，破窗而入，一會兒，就揪著女子的頭發(fā)按在地上打。

小區(qū)的人來看熱鬧，我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到他們身上。我覺得他們是不真實的，像兩張剪紙，在演滑稽的皮影戲。我湊著他們吹一口氣，像仙家常做的那樣，讓他們變成人，然后提起肉鋪大媽的那把刀，來到男子面前，制止他打女人的動作，將刀刃嵌進他的身體，刳干他的五臟六腑。血水流了一地，手起刀落，分解他的四肢。我告訴他，你只是一堆肉骨，一堆肉骨有什么理由生氣？有什么理由打另一堆肉骨呢？他始終沒有想明白，還以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一個冠冕堂皇的男子。

照相

不是星期天，我坐在寬大的辦公室，將每個新近員工拍照并存檔。這是我的工作，我拿著相機，帶他來到走廊，讓他站在一面潔白的墻壁前，將相機對準他，他卻低下頭，不敢直視鏡頭。我說把頭抬起來，他一愣，抬了一下，眼神空洞無一物。我突然想到臨刑前的犯人，顫抖著身體，靈魂卻遠在幾萬英尺的高空。我想說我不是持槍的行刑者，你不是槍口下的受刑者，我們的距離為什么這么遠？我感到惱怒，真想拿來一把來復(fù)槍，對準空洞的身軀，來一槍，讓熾熱的子彈鉆進他的額頭，吸干里面的血。這是博爾赫斯小說里的情節(jié)了，很多行刑場面，其實沒有硝煙。

刀片

聽不到貓叫的夜晚，我從抽屜里拿出一片刀片，走進衛(wèi)生間，我的前額葉片有一根筋在劇烈地跳動，那里懸著一塊沉重的鉛，往下拽一拽，筋就斷裂。這時，我在窗沿上看到一只貓，全身毛發(fā)，漆黑如夜。我走過去，將它抓住，它在我的手心，柔順?gòu)趁?，我知道，這是陷阱，就像我的猶如一盤散沙的人生，少年時的夢想沒有一個實現(xiàn)。

我用刀片從它的頭顱畫出一條完美的弧線直抵尾端，然后，剝下一張光滑的毛皮，一個鮮紅的肉團在地上突突直跳。我看著我的杰作，奇怪何以它一聲不吭，反而更加舒展，仿佛這正是它想要的結(jié)果。

我將寒光閃閃的刀片丟進馬桶，沖一陣水，了無蹤跡，它去了下水道。

下水道有渾身長滿蛆而腐爛的美人魚，一直以來，我都想找來這部名為《豚鼠》據(jù)說令人作嘔的禁片看一看，嘗過這個世界親手下廚的宴席，還有什么不能下咽呢。

遠方

咽下這世界的宴席，這一刻，我想到遠方。

遠方，有迷離的梔子花，鮮紅的玫瑰，水草肥沃的綠洲，以及我想要的一切。遠方，在遠方向我招手，她在身邊安睡，她的世界是這樣安全，有一天，我對她說，跟我去遠方吧。她說我違背母親的意愿，從遠方跟你來到這里，你卻又要帶我去遠方。由此，我知道她不愿。

沒有伴侶的遠行是一種流放，我沒有勇氣，害怕得不償失，害怕將日子過得比現(xiàn)在還糟。

然而，我想念遠方。我將身子浸泡在一池血水中，心卻躍出窗子，飛向遠方，閃爍的霓虹光在地面舞蹈，高樓大廈睜開無數(shù)只鬼眼朝我張望。我用飛行追逐遠方，遠方卻矗立在遠方，對我說，你不配來遠方。我感覺自己就像站在法的門前的那個可憐蛋，看守者向我關(guān)上那扇厚實的大門——他是，卡夫卡的走狗。

辭職

我仍是每天坐在公司辦公室后，上著漫不經(jīng)心的班，但總有一天，我無法忍受再看見那些受刑犯的眼睛，拿著辭呈，走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她伏在案頭起草一封文件，我很想和她一樣工作，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但我只是一個舉著鏡頭的拍照者?？偨?jīng)理接過辭呈，面帶微笑，不說一句話，仿佛我的辭職是意料中事。由此，我知道，一切早已被設(shè)計好。

黑貓

又一個夜又悄然來臨，我始終想找到那只被剝光了皮的黑貓，但它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了無蹤跡。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臭味，越來越濃，我知道它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腐爛。它用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宣告了它的不合作，不管過去、現(xiàn)在、未來，我注定處在被嘲笑的位置。那天夜里，我又聽到貓叫，還是那么聲嘶力竭，似乎想要撕破夜的虛偽的面紗。醒來，我的背部滲出一片冷汗。

我想到很多年前參加的一個朋友的喪禮，在哀歌低鳴的悼唁廳上，朋友躺在一張鐵床上，然后被人推上傳送帶，在即將進入火化爐的那一刻，火焰噴出，四周響起哭聲。這時，我看到朋友的天靈蓋在火焰中，發(fā)出刺目的光，像來自天堂的一道啟示。

夜愈發(fā)深沉，望著虛空，我突然覺得自己面前就擺著一個碩大的火化爐，爐中，那神話中犯了錯的天神，將巨石一次次推上山頂，而我是那只一次次叼光他皮肉的禿鷹，她是送葬隊伍中的一員，我想鼓足勇氣對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但話未出口，淚水已堵住了我的喉。

這時，夜沉到谷底，我睡在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