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那是在省內一個作家給兒子舉辦的婚禮上?;槎Y還沒有開始。大廳內的氣氛如同一幅色彩紛呈的油畫。走出大廳后,我并沒有注視她,是她先站住的,是她用目光攔住我的。我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后,還會和她邂逅。
“還認識我嗎?”
我能感覺到,她用雙眼緊緊地把我按住了。我在幾秒鐘內迅速地翻動著我的記憶——似曾相識,又模糊不清。我搖了搖頭。
“你仔細看看?!?/p>
橢圓形的臉龐。一雙杏眼,眼角還沒有耷拉下去。眼神很溫暖。她的身材,她的眸子,她的雙唇,透著年輕時的風韻。尤其是她沒有染色的頭發(fā),不僅沒有給她的年齡增添數(shù)字,反而使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有了獨到的魅力——夾雜不多的白發(fā)白得很真誠很亮眼,襯托得那烏發(fā)似乎特別精神。如果不是脖頸上的皺紋作怪,說她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一點兒也不夸張。常常被男人們模棱兩可的稱作有氣質有風度的女人就是站在我眼前的這女人?氣質風度究竟是什么東西,如果我具象地說,就是這個有了些年歲的女人。說得更透明更俗世一些,看著她,我依舊能夠想起性,想起做愛。赤身裸體地把赤身裸體的她摟在懷里——盡管,她的肌肉松弛了,可是,她渾身洋溢的美對男人依然會有刺激,她所激發(fā)的愛欲有不可阻擋的美的力量。獲取美,享受美,這就夠了。她依然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不能使她難堪。我確實記不起來她是誰。我還是笑了笑——用含混不清的笑把我確定在認識或不認識她之間。
“你再看看?!?/p>
她肯定認識我。我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了。
我正在搜尋著一句開溜的話,只見她從深綠色的半身呢子大衣中伸出來了一只手。我?guī)缀醪皇怯醚劬Σ蹲降降?,而是感覺到了她的手心里的那顆痣。我的眼睛亮了——她好像是從那顆珠子般光滑的痣里躍出來的。
“手心靨端金碗”。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人把“痣”叫“靨子”。
誰說的?她問我。
祖母說的。
我端的是金碗嗎?她笑了。
就是呀。你是雜志社的副主編。我沒有手心靨,只能打工,當小編輯。
年輕輕的小伙子,咋滿腦子的宿命?她的語氣里含有責備,看我的眼神卻十分輕柔。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誰說的?又是你的祖母說的?
她伸出來手。我第一次看見了她手上的痣。我把手貼上她有痣的手心,另一只手膽怯地攬住了她的腰——她開始教我跳舞是在環(huán)城公園里的露天舞場上。我踩不上音樂的節(jié)拍,老是踩她的腳——我的心在她的手上。她的手綿軟、溫暖、滑潤,我握住的仿佛是春天的陽光,心里和手里一樣愜意。我那握慣了鋤把镢把和锨把的手上,老繭并沒有褪去。她這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握住我的手就等于握住了農(nóng)村的粗糙,觸摸到了土地的實在和糧食的金貴。我似乎把手搭在城市的肌膚上,感覺到了城市的新鮮,身心卻沒法融入城市。我的手心里汗?jié)n漬的。她的那顆痣仿佛在我的手中跳躍,我能感覺到痣凸起的表面,感覺到它如同心臟一樣跳動著。我真渴望有那么一天,能把她手上的痣細細地品味一回。
在單位,她是我的上司。上了班,我不多看她一眼,并不是因為她是副主編,我是打工當編輯的農(nóng)民而畏怯她。就是在我當狗崽子被革命群眾不當人看的時候也沒有彎過腰,低過頭,何況已經(jīng)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如果說,我害怕她,是害怕她的漂亮。她的漂亮并不咄咄逼人,并不張揚得意,而是極其沉靜極其內斂。這樣的漂亮才使我自卑。有時候,一天之內,我和她一句話也不說。我把稿子編好之后先遞給小說組的組長,小說組長再交她審閱,可以說,我和她沒有直接的業(yè)務關系。由于自卑,我才高傲。即使在院子里、街道上和她相遇,她不先開口,我絕不問她的。盡管內心里也有脆弱之處,但我力挺著自己。
我對她知道的并不多。1983年4月26日,當我走進《秦人》文學月刊社之后。當天晚上,引薦我的一位老師就叮嚀我:雜志社的主編是位老作家,副主編業(yè)務能力很強,你一定要虛心向他們學習。因此,我的內心里對她只留下六個字:“業(yè)務能力很強”。除此以外,我只知道,她叫秦可鳳。我估摸,那一年,她大概有三十七八歲,大我十四五歲吧。
她教我跳過幾次舞之后,我不再那么緊張了。我攬住的是她柔軟的腰肢,握住的是她的手她的“痣”——也許,是金碗的碗邊。我距離她那么近那么近,我呼吸著她的呼吸,閱讀著她的漂亮,汲取著她身體上下?lián)涑鰜淼牡奈沂煜さ南阄?,尤其是她的黑而亮的頭發(fā)中逸散出來的那一縷味兒,如同舞場上的燈光一樣閃爍著,曖昧著。我的朋友,你要叫我說實話,此時,我不可能不萌發(fā)情欲——你知道,情欲是龐大而可怕的,情欲是一股盲目的力量,它會無視對象的。我不可自制地在勃起——攬著你感覺很漂亮的女人,那是一種本能??墒?,在尷尬困窘之時,情欲很快地轉化了,轉化為故鄉(xiāng)里村子背后的那座大山,轉化為在山地里如牛一般勞作的我;轉化為貧窮的農(nóng)村和我居住的被老鼠打了無數(shù)個洞的土廈房,轉化為從故鄉(xiāng)鳳山縣通往省城里的一條坎坷不平的道路。我非常清晰地看見,在這條路上艱難行走的我——一個臉色蒼白,極其消瘦的農(nóng)村青年。我背著一床簡單的鋪蓋從農(nóng)村走向省城,不是為了攬著女人的腰身跳舞的,不是為了享樂的——從年輕時我就明白,人生在世,就是受苦。男人應當為價值而活著。要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壓抑欲望是必要的。輕佻的音樂,騷情的燈光,裸露的脊背,女人的脂粉,紛飛的欲望,對我來說,如同閃電一般,很快消逝了。黑暗的夜晚使年輕的農(nóng)村人更清醒,生存的本能比性本能更本能。于是,我借口身體不舒服而離開了舞場。我不能為了身體的下面而砸了飯碗——此時,我的自卑感比什么時候都龐大。我只有一個念頭:秦可鳳是城里人,秦可鳳是高貴而又漂亮的城里人。
我確實不舒服——我病了。
在編輯部后院里那間低矮潮濕的房間里,我躺了一整天。我知道我感冒了,渾身燙熱,體溫至少有四十度。我一向身體很好,感冒了很少吃藥。這一次,卻抵抗不住而躺下起不來了。傍晚時分,門被推開了,昏暗的房間里撲進來了亮光。她走到了我的床跟前,坐在了床沿,她問我,山子,咋樣了?我說,感冒了。她的那只有痣的手搭在了我的額頭一摸,說,這么燙?走,我扶你去醫(yī)院。我說,我沒有那么脆弱,躺兩天就好了。她說,吃什么藥沒有?我說,沒有。她只說了一聲,你躺著,起身走了。
她第二次進來的時候,一只手端著一碗稀飯,一只手拿著一包藥。她在腳底的電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將開水倒進了茶杯里。我說,秦主編,天快黑了,你快回吧。她說,你先喝幾口稀飯,我不急。我試圖爬起來,可是,一欠身,就天旋地轉。她一看,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脖頸,我就半躺在她的懷抱里了——幾年以后,我不止一次地回味我的頭顱枕在她的胸脯枕在她的雙乳間的那種溫馨的感覺。我如同嬰兒躺在母親懷抱里那樣舒坦——也只有母親曾經(jīng)這樣摟著我,喂我飯吃。她的另一只手端著稀飯碗,我用勺子舀著喝。喝完稀飯,她從藥包里取出來三付藥,我各服了一片,她才走了。當我喝稀飯的時候,當我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來眼淚的時候,她抽出手,掏出了一張紙巾,在我的臉龐上揩擦,她越擦,我的眼淚越多。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擦畢,把濕了的紙巾緊緊地攥在了她的手心里。她起身離開時,又把那團紙巾放在了床上。她走后,我拿起那團紙巾,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又嗅。我吸進肺腑中的不只是我的眼淚,我吸進肺腑中的是她手上的溫度和氣味,是那顆痣。
在我的心目中,她不只是我的上司,她那母親般的溫暖溫暖著我。連我自己也吃驚,在她跟前,我肆無忌憚了。那天吃畢午飯,我和其他幾個編輯進了辦公室。她剛坐定,還沒等她同意,我就一把抓起了她的右手說,秦主編,我給你看看手相。她沒有抽手,卻說,我不信那一套。我不管她信不信,左手抓住她的右手平放在辦公桌上,左手的中指在她的手心里劃動著,每劃一次,我就說,這是感情線,這是生命線,這是愛情線。其他幾個編輯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山子還會看手相?莫非就是書上的那幾句話。我確實不懂手相學,只是從書上學了幾句。我迫切渴望摸一摸她手心里的那顆痣,感覺那顆痣。于是,我只能采取這樣的手段了。沒有人知道,當我的中指頭從她手心里的那顆痣上觸摸而過的時候,我的心跳在加快,我的呼吸在變粗。我觸摸到的是那顆痣的形狀、溫度、質感,跳動——它如同她的心臟一樣在跳動。我覺得,那顆痣粘在我的手指頭上印在我的手指頭上刻在我的手指頭上了。她自始至終沒有給我難堪,沒有抽回她的手,她讓我盡情地觸摸了那顆痣。不過,我抬眼時一瞥,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慍怒。她是副主編,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造次了?
有一天,辦公室只留下了我和她。
她對我說,山子,以后,不要玩你那點小伎倆了。
她竟然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囁嚅道:秦主編,你對我太好了,我真想叫你一聲媽。
她說,不要胡說。
我說,那就叫你秦大姐吧。
她說,好好工作好好寫作,同事之間別拉拉扯扯的。
我無話可說了。
我知道秦可鳳是廳長的夫人已是半年多以后。
那天下午下了班以后,她跟我說,山子,你跟我到我家里跑一趟。有一篇稿子,你拿過來看一看,看這期能不能刊用。于是,我跟著她,騎上自行車,來到了南郊的西影路。進了她家的門,我才知道,她的家里那么寬大,那么敞亮,那么氣派。一個大約五十六七歲的男人坐在客廳看一份什么東西——也許是什么文件吧。我一進去,秦可鳳就對那男人說,老熊,這是我們編輯部的山子。那男人頭也沒抬,眼睛依舊在他手中的什么東西上。那不屑,不只是一種動作,而是一種氣氛。房間里的氣氛因為那老男人而變得十分肅穆。我不知是該那樣站著,還是坐下來。正在躊躇間,門鈴響了。秦可鳳去開門,隨即進來了一個中年人,禿頂,肥頭大耳。禿頂朝沙發(fā)上的男人點了點頭,叫了一聲熊廳長,朝他跟前蹭去了。噢?秦可鳳的男人原來是廳長。正因為他是廳長,我才不畏怯。而且,內心里有了幾份憎惡——我從當農(nóng)民時就憎惡生產(chǎn)隊長、公社社長——他們的全部本事就是欺負老百姓。
我從秦可鳳手中接過稿子,一秒鐘沒再停留,走出了房間。
一路上,我倒是替秦可鳳鳴不平——她怎么嫁了一個老頭子呢?做她的父親還差不多,怎么就做了丈夫?廳長夫人,你看起來那么高貴,陪伴你的卻是一個老頭子?正是應驗了農(nóng)村人的那句粗話:好女人都叫狗日了。連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憤憤不平,真是莫名其妙。
一整天,我不和秦可鳳——不,該叫她廳長夫人了,我不和廳長夫人著嘴。我有意識地躲避著她。她的美被玷污了,玷污美的是那個板著一張黑臉頭發(fā)稀疏身材臃腫的廳長——這個老頭子!假如我抬頭看一眼廳長夫人,我就不由得把手中鋼筆握緊了——這只拿慣了農(nóng)具的手竟然把一支廉價的鋼筆握斷了,墨水流出來,流在了稿紙上,稿紙上是一團污臟。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一抬眼就看見了我的中拇指,看見粘在中拇指上的那顆痣——活著的痣在說話,在跳動;活著的痣用一只冷眼盯著我。我推開了稿紙,離開了辦公桌。從廳長夫人跟前經(jīng)過時我故意用身體在她的辦公桌上靠了靠。
廳長夫人向我發(fā)出了邀請。
星期六剛一上班,廳長夫人對我說,下午下班后不要到哪里去,跟我走。我覺得,她說這話時,沒有上級壓下級那種命令的口氣,她的嘴唇有點抖,似乎她的唇舌負荷不起這些漢字。每個漢字仿佛是從口腔里拽出來的,帶著顫音,而且還有幾分乞求,似乎是在求我,生怕我不愿意,又不能不失她的身份。因此,出口的話像球子似的,散落在了地上,既叮當作響,又冰冰涼涼。
這一整天時間不好熬。每一分鐘似乎都象著了色,亮晃晃的,慢慢地爬行。跟她去,還是不跟她去?我只能在“是”和“否”之間選擇。她叫我去干什么呢?我一點兒也捉摸不透。她是廳長夫人,我是農(nóng)民;她是上司,我是下屬。我們之間有什么事可以在辦公室說,何必要在家里談?我能向她的美彎腰,但我不會給權力跪拜的,我就是這性格。你是廳長夫人或部長夫人與我有什么相干?臨近下班時,我才拿定了主意,跟秦可鳳走一趟——這樣的選擇不是出自于利害關系不是理智地思考的結果,似乎只是一種本能——也許是性本能。那時候,我對秦可鳳還沒有肉體的欲望。即便我想到性,我也不渴望和她做愛——我不相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妄想。當然,在我的想象中把秦可鳳壓在身底下肯定會妙不可言的,她的美麗高貴使我不止一次地心旌搖蕩,雙眼放光??墒?,我已認定,她不會屬于我的。
終于到了下班時間。
秦可鳳來到我跟前,只說了一句:走吧。我沒再猶豫,起身跟著她走出了辦公室。一路上,我們并排騎著自行車,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上了家屬院的樓,秦可鳳掏出鑰匙,她開了老大一會兒,沒有把門打開,我從她手中要鑰匙,她遞我鑰匙時才說,鑰匙拿錯了。她從包里另取出了一把鑰匙。
進了門,換上了拖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廳長怎么還沒有回來?她說,廳長去北京學習了,要兩個月。原來,廳長不在家。假如廳長在家里,她會帶我來嗎?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想。她進了灶房,開始做飯,我攆進去問她:保姆呢?她說,保姆回甘肅老家了。這空蕩蕩的房子里就只有我和廳長夫人了。我的心情隨之放松了,猛地朝沙發(fā)上一坐,身體整個兒陷進了沙發(fā)里。坐了一會兒,我站起來,去房間里巡視。房子是四室兩廳,客廳就有四十多平方米。兩個人在這么大的房子,不是太空曠了嗎?因為是廳長,就要這么顯擺?我沒有資格嫉妒,只是憤懣不平。我知道,秦可鳳的老頭子不是一般的廳長,他這個廳長是隔三岔五和省長打交道的廳長。也許,人家住兩套三套這樣的房子也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我被秦可鳳叫到了餐廳。晚餐有六個菜有啤酒有干紅也有飲料。我看著飯桌上的酒菜,只想一雙手把飯桌掀翻。就在這時候,我的父母遠在二百公里以外,他們喝了一碗包谷糝子已經(jīng)上了土炕。他們和土地奮爭了一生,就是粗茶淡飯也常常填不飽肚子。而這些城里人的日子卻是這么滋潤。秦可鳳問我喝什么酒。我說,你喝啥我就喝啥。她打開干紅給我和她分別倒上了。吃飯的氣氛很無聊。因此,杯盤的響聲也就格外細致。我不想和廳長夫人談稿件說文學。我想,這時候,父輩們播種的小麥該露針了?我不覺說出了口。廳長夫人說,是啊。我說,露針是啥意思,你知道嗎?她說,露針就是出苗。我說,你咋知道的?她說,我爺爺奶奶的老家在農(nóng)村,小時候,我常?;剜l(xiāng)下去的。我說,我還以為你們八輩子是城里人。她笑了:不是八輩子,是兩代人。她是在城里長大的,為什么要跟一個老頭子?是因為他是廳長?我放下筷子,看著她。她問我:吃好了?我來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播種啥就收獲啥。她說:是啊。
吃完飯,我們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我不想看電視。秦可鳳從臥室里拿來了一份稿子,她給我說,山子,這是我寫的幾篇散文,你給我看看,行不行?我說,有啥不行的。她說,你不看電視就到房間里去看。我說,行啊。我跟著她來到了客房。
秦可鳳出去后,我頭靠在被子上,歪在床上看稿子,看了兩頁,我就想:她肯定不是為了看稿子叫我到她家里來的。如果說是為了看稿,她可以拿到編輯部,為什么要我到家里來?不是我想入非非,我的推理完全有道理,她叫我來,是為了叫我陪她的。肯定是這樣。我的朋友,你想想,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漂亮女人守著一個一天東奔西跑的五十六七歲的老頭子,她能受得了嗎?我的眼睛在文字上,心已經(jīng)轉移到她那豐滿紅潤的嘴唇上,在我的意念里,她的保養(yǎng)得極好的皮膚肯定會如綢緞一樣,還有那高聳的胸,翹起的圓圓的臀,還有……我的舌頭在口腔里抖動著。我的想法不只是卑瑣,我的野心不亞于《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黑爾。我自己鼓勵自己。你怎么就認定她不會屬于你?得到她就等于得到了整個城市……我雖然吃住在城市里,心卻沒有融入這個城市,也沒有得到這個城市。況且,她是廳長夫人。能獲取廳長夫人,對于我這個農(nóng)民來說,將意味著什么……我躺不住了,下了床,在地板上走動著。
走動了一會兒,我再次拿起稿子,稿紙上的漢字如同水中的蝌蚪一樣搖頭擺尾,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秦可鳳進來時,我頭枕在被子上合衣躺在床上睡著了。她搖了搖我的肩頭。我醒過神來,看也沒有看秦可鳳就說,我回單位去呀。她笑了:回去干啥呀?下床去洗一洗,我把洗澡水給你放好了。我清醒得很,我說,假如廳長回來呢?她說,洗一洗再睡,不要想那么多。
她把我領到了衛(wèi)生間,給我拉上了門。
洗了澡,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便拿起了床頭上的一本書翻了翻??床幌氯ァN也豢赡懿幌肫鹚?,不想起性,我畢竟結婚才兩年,我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回老家了。如果在這樣的環(huán)境,我能將我的媳婦擁在懷里睡一覺,也算是城市了一回,可是……我真想。
這時候,秦可鳳進來了。她穿一身睡衣,剛洗過的頭發(fā)蓬松著,燈光下,潤澤的臉龐上有點紅暈,她身上逸散的香氣襲人。我什么也不想,從被窩里爬起來,半裸著跳下床,摟住了她——什么廳長夫人,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魅力無窮的女人,一個我喜歡得不得了的女人。秦可鳳站著沒有動。我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她肯定也感覺到了我頂著她的身體的那個玩意兒。我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不敢強吻她,更不敢把手從她的睡衣下伸進去。這時候,她輕輕地掰開了我攬住她的雙手,輕輕地說,山子,睡覺去。我叫著她的名字,我說秦可鳳,我不要你走,我要和你睡在一塊兒。她說,別傻了,小兄弟,快去睡覺,不能。那不能。我再次撲向她的時候,她伸出了手,我第一眼看見了她手心里的痣,那顆痣如同一塊黑色的石頭朝我砸來了。我如霜殺了一般,呆呆地站住了,她說,你不是不知道他是廳長。我不再壓抑自己,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模耗憬形襾砟慵依?,不是為了作踐我嗎?你以為你高貴,就可以這樣作踐一個農(nóng)村人?我抓起衣服很快地套在了身上。我要回去。我決然地走出了房間。她攆上來,抱住了我。我極力甩脫她。她突然哭了,傷心地哭了。我回頭一看,她的淚水涌出來了,滿臉都是,她坐在地板上哭著,抖動著。她顯得那么柔弱,那么可憐。這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浸泡在眼淚中的廳長夫人風情萬種——這是我一剎那的感覺。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抱起她,將她抱回她的臥室。我將她平放在床上。我不再猶豫,動手給她寬衣解帶。她沒有阻攔我,淚眼婆娑的看著我。等我從她的衣服中剝出了一個裸體之后,我好象被她嚇住了——她的身體是那么白那么白,皮膚細膩得如同我使用過的胰子一樣。我的手不敢在她的裸體上觸摸。我彎下腰,嘴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一個長長的吻過后,她一把推開了我。她哽咽了:山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發(fā)冷似的抖動著。我急忙給她蓋上了被子。她說,你以為大姐活得高貴、愉快?是不是?她把被子揉成了一團。她又淚水漣漣了。這一回,輪到我哭了,我哭著說,大姐,你怎么比我還苦?她擺擺手,不叫我再說。在床前,我站了一會兒。她的哭聲一點一點地咽回去了。她的手掌朝上。手心里的痣仿佛一塊巨石壓迫著她,把她的手似乎壓得變形了。我不能再多看一眼了。我回到客房,倒在了床上。
一個晚上,我等于沒有睡。天還沒有亮透,我將她的臥室推開了一條縫,站在門外,我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
我走了。
星期一,等她上班后,她就會知道,一個叫山子的文學青年離開了《秦人》文學月刊,離開了秦可鳳。
像二十多年前那個黎明一樣,我再看了看她。
“廳長!”我把“夫人”二字沒有喊出來,叫道:“秦可鳳”!
秦可鳳說:“山子,你還沒有變?!?/p>
我說:“老了。年近五十了,還能不老?”
秦可鳳說:“老了的是我,你都沒認出我來?”
我說:“沒認出來不等于就忘記了。廳長沒有來?”
秦可鳳說:“他走了十多年了?!?/p>
我嘆息了一聲。
秦可鳳挽起了我的胳膊,那只有痣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袖。我們一同步入了舉辦婚禮的大廳。一對新人正從紅地毯上走過。秦可鳳抬眼一瞥,突然,她挽住我的手一松,倒下去了。我在慌亂中聽見有人喊叫:“快打12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