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莉
上海,作為近代以來中國第一大都市,在全國經濟活動中的重要地位是毋庸置疑的。雖然上海沒有蘇州、揚州那樣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積淀,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工業(yè)發(fā)達、經濟活躍的大城市,形成了中國近代美術史上最后一個名家輩出、陣容浩大的地方畫家群,即海上畫派,簡稱“海派”。海上畫派的形成與發(fā)展同上海發(fā)達的商業(yè)經濟和商人階層的贊助直接相關。
1843年,上海因《南京條約》的簽定成為通商口岸之一,并逐漸發(fā)展成為遠東最大的金融和工商業(yè)貿易大都市。促成上海發(fā)展的因素有很多,譬如地理環(huán)境、政治地位、外來資本的注入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上海的發(fā)展,實際上歸因于國內數(shù)次內亂。其中以太平天國運動和上??h城爆發(fā)的小刀會運動造成的影響最大,尤其是太平天國運動,將大半個中國的財富轉移到了上海。被視為“安全”區(qū)域的租界將這些流散的資金吸收利用,使得上海的各方面迅速發(fā)展起來。
從開埠到19世紀90年代,是上海城市經濟的成型期,亦是海上畫派的開拓期,形成了以任熊、趙之謙、任薰、胡公壽、朱夢廬、楊伯潤至任伯年等畫家為代表的前海派。從90年代直至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上海的工商業(yè)和經濟發(fā)展進入了一個黃金階段,同時,畫壇也形成以吳昌碩為領袖的后海派,十分興盛,尤其是在吳昌碩的晚年及其卒后達到全盛,門生眾多、名家輩出。
20世紀30年代后,因抗日戰(zhàn)爭、國內戰(zhàn)爭,上海經濟進入了緩慢發(fā)展階段。對于畫界來說,在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再未出現(xiàn)過像吳昌碩這樣影響全國的大師。而且,畫家陸續(xù)離開上海,后海派漸趨衰落??梢?,海上畫派的發(fā)展與地區(qū)商業(yè)的興衰緊密相連,經濟繁榮是其形成之基礎。
城市經濟的發(fā)展促進了民間贊助的興起,以商人階層為主的贊助群體在上海畫派的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上海的商業(yè)化進程中,上海商人迅速積累資本,不僅成為全國商界極富有的一群人,而且社會地位也隨之提高,從“四民之末”一躍而為“四民之綱”,是社會各階層爭相結納的對象。上海商人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商人附庸風雅的傳統(tǒng),喜愛與畫家相往來,扶植書畫藝術。像投資創(chuàng)辦上海著名書畫團體“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的盛宣懷,商人兼畫家王一亭,實業(yè)家兼收藏家龐萊臣,以及虞洽卿和李薇莊家族等都是當時著名的藝術贊助人。尤其是王一亭,僅他創(chuàng)辦的書畫社團就有十幾個,其中重要的有“豫園書畫善會”,會員過百人??梢哉f,近代上海畫壇影響最大、持續(xù)時間較長的兩個社團都是在商人的領導下發(fā)展起來的。
許多有天賦的畫家也是在上海商人的贊助和提攜下,在上海乃至全國聲名鵲起。吳昌碩原來一直在蘇州發(fā)展,后來在巨商王一亭的幫助下來到上海。王一亭介紹日本重要人物和他認識,幫他做宣傳,還帶他做生意。吳昌碩不但在上海富裕起來,過上了安定的生活,而且后來在藝術上也獲得很高的成就,飲譽海內外;這其間,王一亭對吳的幫助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其他提攜畫家的大商人就更多了,如嚴信厚、朱佩珍、席子佩、朱葆三、穆藕初、吳蘊初、黃楚九、聶云臺、哈少甫、陳小蝶、陳光甫、狄楚青、杜月笙、黃金榮等上海大亨不僅資助過畫家,還曾經多次同各界名流一起為畫家訂制潤例,通過自己的社會地位、人脈和號召力為畫家的藝術事業(yè)打開局面;甚至外國商人也參與到贊助活動中來。商人需要畫家,畫家更需要商人,再加上上海發(fā)達的商業(yè)經濟,于是各地畫家爭先恐后地涌入這里,故而形成海上畫派。
因商而興的海上畫派具有鮮明的商業(yè)化特征。張鳴珂曾在《寒松閣談藝瑣錄》中說:“自海禁一開,貿易之盛,無過于上海一隅,而以硯田為生者,亦皆于于而來,僑居賣畫。”這段記載揭示了繪畫商品化發(fā)展的趨勢。這一趨勢的出現(xiàn)是不可避免的。一方面,上海逐漸壯大的市民階層是一個龐大的書畫消費群體,為繪畫成為商品提供了一個非常廣闊的市場,他們的書畫購買力和需求量,與當年的揚州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另一方面,晚清以降,士人“興利”、“言富”價值論的提出,推動了整個社會崇商的風氣,尤其在上海,傳統(tǒng)的等級秩序、價值尺度已被顛覆,金錢成為衡量個人社會價值和地位的象征,對利益的追求變成合理而且是正當?shù)男袨?。價值觀念的改變,以及社會對藝術的大量需求,使畫家放下了最后的矜持,走上繪畫商品化的道路,成為真正以畫為業(yè)的職業(yè)畫家。
揚州畫家也是靠賣畫為生,但由于“重義輕利”的儒家思想仍是當時衡量品行的標準和價值觀,阻礙了他們完全參與到商品性的交易中。比起揚州畫派,海上畫派則是更加積極地適應商業(yè)社會,響應市場需要,其創(chuàng)作行為體現(xiàn)出更強的商業(yè)性,譬如商業(yè)性質的書畫會的出現(xiàn)。
上海早期的書畫會像“平遠山房”、“小蓬萊”,都還帶有濃厚的文人雅集色彩,不涉及商業(yè)性活動。隨著僑居上海鬻藝的畫家越來越多,開始出現(xiàn)帶有商業(yè)經營性質的書畫會。像清光緒年間成立的“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豫園書畫善會”等諸多社團就發(fā)揮了商業(yè)代理機構的作用,幫畫家品定潤格、推介售畫。書畫社團的主持者除了由當時著名的書畫家擔任,還邀請商界精英、社會名流擔任職務。對于賣畫為生的上海畫家來說,加入這樣的書畫會,未嘗不是一條進入上海書畫市場的捷徑。
除了書畫社團,始于清末的箋扇店是比較專業(yè)的書畫經營機構,主要是出售書畫家作品,并接受顧客訂件,為賣畫人與購畫者之間提供便利。很多畫家就是在箋扇店的幫助下,開始了接件鬻畫的職業(yè)生涯。上海畫家多注重同箋扇店保持良好的關系,有些著名畫家不喜歡被購畫者打擾,像吳湖帆,就將作品都交到滬上知名箋扇店寄售。其他畫家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潤例中所寫的收件處幾乎都是箋扇莊,有時一位畫家的作品會由十幾家箋扇莊同時代理??梢哉f,在繪畫商品化的發(fā)展進程中,箋扇店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另外,報刊傳媒、書畫展覽等全新銷售渠道的出現(xiàn),也使繪畫商品化的趨向越來越明顯。書畫家在發(fā)行量大、覆蓋面廣的《申報》、《神州吉光集》等報刊上登載潤例宣傳自己,吸引購藏者的注意;還在商業(yè)中心舉辦書畫展覽,明碼標價,公開銷售其畫作。
對海派畫家來說,正如上面提到的,整個社會崇商趨利的風氣改變了他們的思想意識。在他們眼中,書畫就是商品。為了爭奪市場,他們既是生產商,又是推銷商,言行無不透露著商人的作派。為了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抬高畫價,畫家經常出入高級場所結識各界名流。在宣傳上,他們各出奇招推銷自己,鞏固和擴大自己的顧客群。甚至還借鑒商品的促銷手法,降低畫價,限時購買。上海商機多,有些畫家在賣畫的同時,還“下?!苯浬蹋_畫店、辦報刊、從事商業(yè)美術。在過去,賣畫就已是為人所恥的行為,更不要說公開地從事商業(yè)活動。但在上海,繪畫商業(yè)化卻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海派的商業(yè)性特點雖然推動了上海書畫市場的發(fā)展和畫壇的繁榮,卻也使畫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受到以商人為主體的市民階層的影響。
上海畫家主要靠賣畫為生,而上海的有錢人、喜愛書畫的人比其他城市都要多,畫家為了留住自己的購畫群體,很多人都長期定居在上海。上海沒有“大山奇峰”,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自然減少,而隨處可見的花卉則成為很多畫家的創(chuàng)作對象,因此花鳥畫成為上海畫壇的主流,次之是人物畫。另外,由于上海人消費能力強,加上在都市里每天都接觸到許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物,崇洋趨新成為他們的審美趣味和消費風格。這就要求畫家在技法上突破傳統(tǒng)的繪畫語言,在色彩、內容上創(chuàng)新。象任伯年的花鳥畫吸收西方水彩畫用水的特長,清新自然,具有時代感。上海的很多畫家都有個人特色,有新的畫法,雖然這也是他們自己努力的結果,但顯然書畫的購藏群體對此起到了引導、促進并制約的作用。
盡管上海畫家的作品各具面貌,在不同時期都涌現(xiàn)出代表性畫家,但上海畫壇仍然具有主流畫風和大致統(tǒng)一的精神狀態(tài)。海派的筆墨根基是從“揚州畫派”而來,可以上追至“皖派”,其畫風也有“揚州八怪”精神狀態(tài)的延續(xù)。揚州畫派的畫風受查士標的影響最大。查士標的畫早期在新安時是靜美,后期到揚州時是動美,放筆橫掃,速度很快,這是他最大的特點,這些特點亦被揚州畫家繼承了下來。至海派畫家,其用筆更加靈動、更加率意,畫面更加生動,洋溢著生機勃勃的氣息。而吳昌碩又以“石鼓文”入畫,畫風縱橫豪邁而大氣磅礴,從而徹底改變了清代正統(tǒng)派畫家軟甜靜凈的沉靡畫風,這正是上海這座商業(yè)城市內在活力的反映。
以吳昌碩為代表的海派繪畫雖大氣磅礴,但總的格調不高,缺少一股清氣,一些靜氣,幽雅之氣,更沒有古代文人所需要的蕭索荒涼之境;吳昌碩的畫中甚至還有一些“濁氣”,而古代繪畫則是以清為高,以清為雅。這是因為忙于商業(yè)競爭的上海商人不需要清高,上海這個社會也不需要清高;而且商人以謀利為目的,“濁氣”是難免的。俗話說“清貧”、“濁富”,上海商人不需要“清而貧”,寧可濁而富。所以,大部分上海畫家格調都不是很高,有一種世俗化、平民化的傾向,包括任伯年和吳昌碩在內。只有虛谷的畫曾被顧鶴逸評為“清而不枯,密而不亂”,有股清氣。雖然虛谷的格調要比任伯年和吳昌碩略高一層,但畫賣得沒有他們二人好,名氣也不如他們大,亦商業(yè)氣使然。
商業(yè)性已經成為上海畫派一個深刻烙印,雖然令其備受爭議,卻也是新畫風出現(xiàn)的原動力。海派以其創(chuàng)新、包容、多元的特征適應了時代風氣的需要,影響了全國畫家,這不僅具有重要的美術史學意義,對于我們今天正確處理經濟與藝術之間的關系,也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