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1937年,南京的平安夜。
日軍的燒殺搶掠仍在持續(xù),城南與城東火光沖天。
這一晚,魏特林在日記中寫道:“再過一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10點,我被叫到辦公室,與日本某師團的一名高級軍事顧問會晤,他要求我們從1萬名難民中挑選100名妓女。他們認為,如果為日本兵安排一個合法的去處,這些士兵就不會再騷擾無辜的良家婦女了。當他們許諾不會抓走良家婦女后,我們允許他們挑選。過了很長時間,他們終于找到了21人?!?/p>
彼時,魏特林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代理校長。學校設立的婦女兒童難民收容所中,收容了1萬多名婦女和兒童。
2005年,華裔作家嚴歌苓將《魏特林日記》里的這幾行文字發(fā)酵成小說《金陵十三釵》:13名妓女自愿代替女學生充當日軍慰安婦。她解釋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說,南京大屠殺期間有8萬名婦女被摧殘,因此那段歷史在西方被叫做“南京大強奸”。實際上,這是一個外族對一個民族從肉體到心理的摧殘,它比屠殺更殘酷。
華裔作家哈金看過《魏特林日記》后,收集大量史料,寫成小說《南京安魂曲》。
明妮·魏特林當年工作過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后來并入南京師范大學,現(xiàn)為該校的隨園校區(qū)。
75年前,這幾棟建筑,以及學校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南京婦女的救命安身之所。
5次拒絕撤離
1937年秋的南京,充滿了躁動惶恐的末世氣息。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大部分師生都已撤退到后方,自愿留下來的4名教師和11名職員組成了留守委員會。其中,學院教育系主任、51歲的美國傳教士明妮·魏特林任代理校長,舍監(jiān)程瑞芳和總務主任陳斐然協(xié)助她。
8、9月間,魏特林4次收到美國大使館的撤離通知。
第2次收到撤離通知后,她在日記中寫道,自己有責任負起使命來,“就像在危險之中,男人不應棄船而去,女人也不應丟棄她們的孩子一樣”。
此時,自愿留在南京的,除了魏特林,還有20多位歐美人,多是傳教士、教授、醫(yī)生和商人。他們希望在南京按照上海的模式設立一個安全區(qū),為平民提供避難場所。
11月15日,由7個美國人、3個德國人、4個英國人和1個丹麥人組成的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成立。德國西門子洋行南京辦事處負責人,同時也是納粹黨在南京的首領約翰·拉貝當選為主席。
安全區(qū)東起中山路,西到西康路,南至漢中路,北到山西路與中山北路一帶,占地約3.86平方公里。意大利和美國使館、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等機構都在其中。安全區(qū)內非軍事化,設立26個難民收容所。
南京國民政府給予全力支持。南京市市長馬超俊把安全區(qū)的行政責任交給了國際委員會,還提供了450名警察、4萬擔米和面粉及8萬元現(xiàn)款。美國大使館附近的五臺山上的高射炮很快被撤走。
11月17日,宋美齡將一架陪伴自己多年的鋼琴送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魏特林知道,她也要離開了。
11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發(fā)表《移駐重慶宣言》,遷都重慶。
在通過美國大使館和日本當局進行了交涉之后,12月1日,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收到日方通知:只要與日方必要的軍事措施不相沖突,日方將努力尊重此區(qū)域的中立。
也是在這一天,日軍當局下令:“攻占敵國首都南京。”
當日晚上,南京安全區(qū)正式成立。國際委員會宣布,在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魏特林是17名會員之一)的監(jiān)督下,為最貧者提供食物。
安全區(qū)成立的當晚,魏特林召集學校3人緊急委員會開會,決定組織一個由6名工人組成的治安小組,并為他們制作了臂章。
她又向美國大使館借來一面9英尺的美國國旗,懸掛在學校中央,后來嫌小,又讓工人買布制作了一面30英尺的美國國旗。校園內共升起8面美國國旗。
接下來的一周,魏特林和教工們把大部分家具從中央樓、科學樓、音樂樓和實驗樓里清理出來,也清理了宿舍,準備安置難民。魏特林還專門安排了幾個少年為難民帶路。
幾天后,魏特林第5次收到美國大使館的通知。她有3個選擇:現(xiàn)在就走;過些時候再走;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走。
她選擇了第3項。
安全區(qū)遭難
12月12日晚的南京,沒有電燈,沒有水。魏特林和衣躺在床上,聽著重炮轟擊城門的聲音和城內激烈的槍聲,一夜未眠。此時的南京,不通電話和電報,沒有報紙,沒有廣播,與世隔絕,是一座將死的城。
次日凌晨,南京淪陷。據(jù)歷史學家統(tǒng)計,當時的南京城約有50萬平民和9萬中國軍隊。入城日軍則有5萬。
南京的大街上,商鋪緊閉,除了日本兵,看不到其他人。不少老百姓家里掛出了日本國旗,以求平安。
安全區(qū)的街上則擠滿了人。
從早上8點30分至下午6點,魏特林站在校門口,看著數(shù)以千計的難民涌入校園,臉上都帶著驚恐的神情。為了接納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她請求年紀大點的婦女待在家中,以便給年輕婦女騰出地方。
在這一天的日記中,魏特林寫道:“迄今為止,學校的員工及建筑物均安然無恙,但我們對今后幾天的命運毫無把握。大家都疲倦到了極點?!?/p>
16日一早,100多名日本兵以搜查中國士兵為由,闖入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架起6挺機關槍。他們備有一把斧頭,遇到打不開的門就強行劈開。
這一天是日軍進城的第4天,拉貝在其日記中寫道:“昨夜里1000多名姑娘被強奸,僅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就有100多名姑娘被強奸?!币粋€美國人說:“安全區(qū)變成了日本人的妓院?!?/p>
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所教授張連紅1999年曾和參與過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兵東史郎會面。東史郎告訴她,當時他們這些駐扎在南京的士兵都知道,“金女大”里收容了許多年輕姑娘。
張連紅訪談過很多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收容所的幸存者。門房杜師傅的妻子趙政蓮回憶,她當時睡在門房里,經常能聽到卡車開進來的聲音。當時,一聽到汽車聲,女難民們便用泥或鍋底灰擦臉,但日本兵卻帶有濕手巾,一個一個去擦難民的臉,看到年輕漂亮的就用白被單一裹,然后送到卡車上去。
魏特林每天奔波在學校的各處,將校園里做實驗用的雞、鴨,教師宿舍里的牛奶、果醬和哭叫著的婦女從日本兵手里奪回來。人們聽見她隔著老遠就怒氣沖沖地大喊:這是美國學校!
平安夜的罪惡
12月17日,又有日本人來學校搜查中國兵。他們強迫所有人跪下,檢查男人的手和肩膀,看有沒有長期使用槍炮留下的痕跡,并要將3個校工帶走。魏特林急忙上去解釋,被打了耳光。
這時,有尖叫聲和哭喊聲傳來。日本兵從大樓里拉走了12名婦女。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情景:人們跪在路旁,瑪麗、程夫人和我站著??萑~瑟瑟地響著,風在低聲嗚咽,被抓走的婦女發(fā)出凄慘的叫聲?!蔽禾亓衷谌沼浿袑懙?。
次日,在美國領事館的協(xié)助下,魏特林去了日本大使館,從田中副領事那里拿到一封可隨身攜帶、當擋箭牌用的信。田中同意她在學校門口張貼告示,禁止日本兵無理闖入?!盎貋頃r我高興得難以形容?!?/p>
在她的爭取下,領事館還派來25名憲兵維持秩序。但這一晚,兩名婦女被憲兵強奸。
24日,圣誕節(jié)前一天,日本人又來到學校,挑選了21名“妓女”。
關于這件事,魏特林的日記中只有本文開頭那短短幾行字的記錄。
張連紅1999年走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時,一位叫屈慎行的老人回憶了事情的經過。當年14歲的屈慎行是南京下關區(qū)安樂村村民,當時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里避難。
“日軍在學校里每個地方都搜尋,有20多名婦女被拉到卡車上。這些女子大都反抗著不肯去,高喊救命,但是在卡車上有人拉,下面有人往上推??ㄜ嚿嫌袔づ?,沒有人敢跳下來?!鼻餍懈嬖V張連紅。
哈金在《南京安魂曲》中寫下了這一天發(fā)生的事:
谷壽夫指揮的第六師團后勤部副部長——一個胖臉中佐帶著100多名日本兵來到學校找妓女。
明妮終于說:“我不知道你們怎么能看出來誰從前干那種工作?!?/p>
中佐發(fā)出一陣狂笑:“不必擔那個心。我們在這方面很有經驗,可以看出她們來,非常準確?!?/p>
中佐保證只找“自愿重操舊業(yè)”的,并且還會付給很好的報酬。魏特林終于同意了。
但這時,四處都響起了尖叫聲。原來,在中佐把魏特林拖在這里的時候,外面已經開始到處抓人了,被拖走的都是一些相對漂亮的年輕婦女。
“金陵永生”
安全區(qū)總部里,不斷有人進來向拉貝報告搶劫、強奸的消息,并把他拉到現(xiàn)場。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會大喊一聲“德意志”或“希特勒”,日本兵就會突然變得禮貌起來或像老鼠一樣逃跑。
1938年1月1日,日本人在南京成立了自治委員會,命令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把所有行政權和錢款、米糧移交給自治委員會。1月28日,日本人下令關閉難民收容所,限定難民在2月4日前回家。
在最后期限到來時,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還有4000多難民,多數(shù)是年輕姑娘。許多人回到家中,遭到蹂躪,第二天又回來了。
每天仍有女難民來學校,魏特林頂著壓力收容她們。
2月18日,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正式更名為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更名前一天,拉貝回國。在告別致詞里,他說:“我一定不會忘記,明妮·魏特林小姐是怎樣穿過全城,將400名女難民送進我們安全的收容所里的,這只是無數(shù)事例中的一個?!?/p>
5月底,日軍再次要求所有的難民所解散。
國際救濟委員會決定,將30歲以上的貧困婦女安置在大方巷,而將那些30歲以下的貧困女子、住在城里危險地區(qū)的女子和無法安排的女子安置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并為她們開設一個教學項目,以備她們今后謀生之用。
這段時間,魏特林忙于應付日軍當局的壓力和士兵的騷擾以及繁重的學校校務,“我累得筋疲力盡,不想再思考任何問題,心情也不好?!?/p>
這一年年末,魏特林愈發(fā)感到疲倦不堪。12月11日,她寫道:“真不知這星期怎么熬到頭?!?/p>
但更大的挫折還在后面等著她。
據(jù)《南京安魂曲》中所寫,1940年4月初的一天,也即汪精衛(wèi)偽政府在南京成立后不久,《紫金山晚報》上刊登了一篇題為“真正的罪犯”的文章,將矛頭對準了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留在南京的西方人。
自稱“真相衛(wèi)士”的作者還特別提到了1937年12月24日晚,日軍從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帶走21個女子的事情。文章寫道:“讓我們看穿那個所謂的慈悲女菩薩吧!明妮·魏特林其實是一個人販子,一個出賣中國人的叛徒。我們必須揭露她,必須把獻給日軍的那些婦女和姑娘們的賬算到她頭上。”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實際負責人丹尼森夫人看到文章后無比憤怒。一直和明妮·魏特林不和的她,聽不進任何解釋。
幾天后,魏特林遞交了辭職報告。她的健康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抑郁癥。5月,她回美國治療。
1941年5月14日,魏特林回國后一年,獨自在公寓開煤氣自殺,時年55歲。她在遺書中寫道,她在中國的傳教失敗了,與其受精神之苦,不如一死了之。
在哈金《南京安魂曲》中文版的序言中,作家余華寫道,明妮·魏特林這位勇敢、執(zhí)著而無私的女性,最后卻遭受了妒忌和誹謗,讓人感傷之后是感嘆:“人世間可怕的不只是種種令人發(fā)指的暴行,還有命運的無情冷酷。而命運不是上帝安排的,是人和人之間制造出來的?!?/p>
魏特林被安葬在美國密歇根州的雪柏得鎮(zhèn),墓碑上雕刻著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平面圖,并刻著“金陵永生”4個中文字。
6月10日,國民政府頒布了嘉獎令,以褒揚魏特林在中國的特殊功績。
(梁間燕子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1年第47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