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執(zhí)荷童子

喻明福

（景德鎮(zhèn)珠山書畫院，江西景德鎮(zhèn) 333000）

宋代的執(zhí)荷童子

喻明福

（景德鎮(zhèn)珠山書畫院，江西景德鎮(zhèn) 333000）

宋代諸多文獻描繪了磨喝樂為童子執(zhí)荷的形象。筆者通過考證，認為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并非是磨喝樂而是佛教故事中的化生。隨著文化的變遷，磨喝樂與化生這兩種佛教形象在宋代民俗文化中因為共同具有“求子”、“宜男”的象征功能，因此在執(zhí)荷童子形象來源上被張冠李戴。

執(zhí)荷童子；宋代；磨喝樂；化生

0 引言

宋代工藝品中，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屢見不鮮。比較著名的有美國舊金山亞洲美術館藏的定窯白瓷枕（圖1），這件器物塑造了一個拿著荷葉玩耍的生動的孩童形象。在磁州窯瓷枕裝飾中，刻劃或繪飾的執(zhí)荷童子也姿態(tài)各異、憨態(tài)可掬（圖2）。除了陶瓷造物藝術之外，在玉器造物藝術中，執(zhí)荷童子也是當時非常流行的藝術題材（圖3）。除了陶瓷造物藝術之外，在玉器造物藝術中，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七夕條載：

“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nèi)，皆買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有一對直數(shù)千者。禁中及貴家與士庶為時物追陪?！中喉氋I新荷葉執(zhí)之，蓋效顰磨喝樂。”

周密《武林舊事》“乞巧條”記載：

“七夕節(jié)物，多尚果食、茜雞。及泥孩兒號摩睺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直不貲?！号嘁潞扇~半臂，手持荷葉，效顰摩睺羅。大抵皆中原舊俗也?！?/p>

從宋代文人的記載中可知，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在宋代被稱為磨喝樂。但通過對磨喝樂形象演變的文獻考證，卻難以找出磨喝樂與荷葉聯(lián)系在一起的證據(jù)。那么這種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究竟來源于哪里？宋人又為什么將其與磨喝樂聯(lián)系在一起呢？

1 執(zhí)荷童子形象并非來源于磨喝樂而是化生

無論在哪種工藝品裝飾上出現(xiàn)的執(zhí)荷童子形象，其主要符號都是童子與荷葉。工藝品裝飾的最大特點就是用突出簡潔的符號語言表達其特定的故事內(nèi)容與藝術形象。這正是某一個文化母題一旦形成圖像傳統(tǒng)，某一個文化母題要考察執(zhí)荷童子母題的來源，自然少不了對其特定標志的考察。

1.1 磨喝樂的來源與形象

研究者都認為磨喝樂是佛經(jīng)的梵語音譯。

宋陳元靚《歲時廣記》：“本佛經(jīng)云摩睺羅，俗訛呼為磨喝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磨喝樂本佛經(jīng)摩睺羅，今通俗而書之”。這些記載雖言之鑿鑿，但究竟音譯于哪個梵語詞匯，學術界至今眾說紛紜。而且，在這些各執(zhí)一詞的學術觀點中，無論是胡適主張的“‘磨喝樂’即是‘嗎噶喇’，即‘嗎哈噶拉’，即‘摩訶迦羅’，即‘大天黑’”；還是德國學者福赫伯認為的“摩侯羅”是梵語makara的音譯，因為makara是黃道十二宮之一，人們也用來指稱十二個月；或者是傅蕓子的說法比較流行：“‘摩睺羅’即佛典中‘摩侯羅伽’(Mahoraga)的略語”；“磨喝樂”在這三種解釋中，無一和“童子”、“荷”這兩個特殊標志有關——“大黑天”①在密教中是一個身有八臂，膚色為青黑云的猙獰天神形象；黃道十二宮代指月份，根本不是人物形象；而“摩侯羅伽”則是人身蛇首的大神。

還有學者認為將磨喝樂和童子形象聯(lián)系起來的是一個被漢譯為“羅睺羅”的佛教神祗②。丁福?！斗饘W大辭典》“羅睺羅”條：“Rohulal舊作羅云、羅吼羅、羅睺羅、羅睺，新作曷羅怙羅、何羅怙羅、羅怙羅，佛之嫡子，在胎六年，生于成道之夜，十五歲出家。舍利弗為和上，而彼為沙彌，遂成阿羅漢果，在十大弟子中為密行第一?！陨诹_睺羅阿修羅王障蝕月時，故名羅睺羅。又六年為母胎所障蔽，故名。羅喉羅為執(zhí)月及障蔽之義?！睋?jù)《阿彌陀經(jīng)疏》載，釋迦牟尼出家六年后，釋迦牟尼的妻子耶輸陀羅才生下摩睺羅（即“羅睺羅”），眾侍都懷疑他是不是釋迦牟尼的親子。釋迦牟尼成佛后，耶輸陀羅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讓摩睺羅持歡喜丸贈父。釋迦牟尼為了考驗摩睺羅，將諸侍者都幻化為佛的樣子，可摩睺羅卻獨獨將歡喜丸贈與了釋迦牟尼。一般都是說女的才能生孩子吧，應該是諸侍者都相信了摩侯羅正是釋迦摩尼的親生兒子。

可是，故事中的摩睺羅在釋迦牟尼出家六年后所生，待到尋認父親已經(jīng)是釋迦牟尼出家16年以后的事情了，就算將其理解為童子形象，但在故事中與摩睺羅相關的標志符號應是“歡喜丸”，也不是執(zhí)荷童子手中出現(xiàn)的荷葉。由此看來，這里對磨喝樂形象來源的解釋，也不能提供證據(jù)表明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與其有關聯(lián)性。

1.2 化生與執(zhí)荷童子形象

“化生”由此看來，這里對磨喝樂形象來源的解釋，也不能提供證據(jù)表明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與其有關聯(lián)性。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四生篇·會名部》引《涅盤經(jīng)》云：“依此生死，故有四生:依殼而生曰卵，含藏而出曰胎，假潤而興曰濕，效然而現(xiàn)曰化，眾生所攝不過此四也?！倍「１！斗饘W大辭典》中解釋說：“化生，四生之一。謂依托無所，忽然而生者?！边@樣的化生形象在志怪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如《太平廣記》中就講述了一個關于美女化生的故事：

經(jīng)行寺僧行蘊，為其寺都僧。嘗及初秋，將備孟蘭會，灑掃堂殿，齊整佛事。見一佛前化生，姿容妖冶，手持蓮花，向人似有意。師因戲謂所使家人曰：“世間女人有似此者，我以為婦。”其夕歸院，夜未分，有款扉者曰：“蓮花娘子來?！碧N都師不知悟也，即應曰：“官家法禁極嚴，今寺門已閉，夫人何從至此。”既開門，蓮花及一從婢，妖資麗質(zhì)，妙絕無倫，謂蘊都師曰：“多種中無量勝因，常得親奉大圓正智，不謂今日聞師一言，忽生俗想，今已謫為人，當奉執(zhí)巾缽。朝來之意，豈速忘耶?”蘊都師曰：“某信愚昧，常獲僧戒。素非省相識，何嘗見夫人，遂相紿也?”對曰：“師朝來佛前見我，謂家人曰：儻貌類我，將以為婦。言擾在耳，我感師此言，誠愿委質(zhì)?！币蜃孕渲谐龌唬?豈相紿乎?"蘊師悟非人。

執(zhí)荷童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佛典《報恩經(jīng)·論議品》中鹿母夫人化生的故事。

故事說，波羅奈王見到步步生蓮的鹿母夫人，十分喜愛，將其娶回宮中。后來鹿母夫人懷孕，卻只產(chǎn)下一朵蓮花，于是遭譴，所生蓮花也被棄置在后園水池中。一日王在池旁宴樂，震動蓮花池，池旁有一大珊瑚，珊瑚下正是鹿母夫人所生蓮花，其花正發(fā)出赤紅妙光。并且此花足有五百葉，一葉下有一童男，樣貌端正妙好。王于是知道這是鹿母夫人所生，結局皆大歡喜。類似的故事情節(jié)也見于佛經(jīng)《雜寶藏經(jīng)》中的《蓮花夫人緣》與《鹿女夫人緣》，故事都一致的表達鹿母夫人所生千葉或五百葉蓮花，蓮花的每一片葉子下面都有一個小男孩。

這個故事中可愛的童子與荷葉是緊密相連的，“童子”與“蓮葉”也是這個故事最具標志性兩個符號。由此可見，執(zhí)荷童子形象直接來源于鹿母夫人的化生故事。

通過對執(zhí)荷童子形象來源的考察，我們不禁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既然執(zhí)荷童子來源于鹿母夫人的化生故事，為什么宋人將此形象稱之為磨喝樂呢？我們將在下文中，通過對磨喝樂和化生在宋代民俗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展開進一步的分析。

2 磨喝樂與化生的融合

2.1 化生信仰

化生信仰從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唐人《輦下歲時記》載：“七夕俗以蠟做嬰兒形，浮水中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笨梢娞迫藢男叛鲋饕浅鲇凇耙俗又椤钡拿篮迷竿?，這也正契合鹿母夫人的化生故事。之所以用蠟做嬰兒形浮于水上，也正對應了蓮花被棄，蓮葉下發(fā)現(xiàn)童子的故事細節(jié)。

之所以用蠟做嬰兒形浮于水上，也正對應了蓮花被棄，蓮葉下發(fā)現(xiàn)童子的故事細節(jié)。更為重要的是，在鹿母夫人的化生故事中，蓮有五百葉乃至千葉，并且每一葉下皆有一男童形象，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古人祈求多子的愿望，因此以執(zhí)荷童子形象為代表的化生，成為祈求宜子的信仰崇拜也就顯得合情合理。

南宋楊萬里《謝余處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兒二首》之一：“踉鏘兒孫忽滿庭，折荷騎竹臂春鶯。巧樓后夜迎牛女，留鑰今朝送化生。節(jié)物催人教老去，壺觴拜賜喜先傾。醉眠管得銀河鵲，天上皈來打六更?！边@首詩描述了宋代七夕弄化生的習俗。元代袁桷有在《馬伯庸擬李商隱＜無題＞次韻》（之四）中有“蠟捻化生秋夕賜，翠標疊勝歲華移”的詩句；明清時期的《王舍人詩集》卷五《題士女戲嬰圖》：“新剪春衫白苧輕，宜男花放午風晴。兒癡未肯離懷抱，卻憶當時弄化生?！币约啊吨仙肪砹镀呦︵⒚凼郴俗鳌罚骸扒锶脬y河暑漸清，故園相尚重親情。星傳牛女佳期到，水激鰲山巧勢成。繡褓錦檔才丱角，著冠騎馬亦孩嬰。平生嗜苦辭甘口，一笑盈盤對化生?！钡鹊龋挤从沉嗣袼孜幕械幕俗拥男叛?。

2.2 磨喝樂信仰的變化

早期磨喝樂是中元節(jié)被供養(yǎng)的偶像。南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載：“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佛。”摩睺羅即是供養(yǎng)的對象之一。敦煌文獻也有“庚申年七月十五日于闐公主施舍紙布花樹及臺子薄”的記載，其中就有“摩睺羅壹拾”③。在唐代磨喝樂以童子的形象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队详栯s俎續(xù)集》卷五載：“道政坊寶應寺……有王家舊鐵石及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睺羅，每盆供日出之寺中?！蔽闹兴f的“盆供日”即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齊公為祭祀夭折的幼子，寺院以羅睺羅神子祭拜，可推測羅睺羅可能是以童子形象出現(xiàn)的。不過此時的摩睺羅也還只是供養(yǎng)諸佛中的一個，尚未出現(xiàn)與化生類似的信仰崇拜。

不過在唐代磨喝樂祭祀時間已開始發(fā)生改變。如前所錄，《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五就仍記載磨喝樂用于中元節(jié)的祭拜，但到唐末，磨喝樂的祭拜就改為七夕。元陶宗儀《說郭》卷九十五上引唐末韋巨源《食譜》云：“閶闔門外通衢，有食肆，人呼為張手美家。水產(chǎn)陸販，隨需而供。每節(jié)則專賣一物，遍京輻湊，號曰澆店。偶記其名，播告四方事口腹者?！边@家唐代長安城聞闔門外的美食店“張手美家”每逢不同節(jié)日則供應不同的食品，其中七夕節(jié)供應的是“羅喉羅飯”。以此可見，從唐末起，磨喝樂的祭拜就已經(jīng)由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改到了七月七日的七夕節(jié)。直至宋代，七夕祭拜磨喝樂已經(jīng)俗成。宋代趙師俠《鵲橋仙》一詞中的“鵲橋云”、“女?！钡茸盅奂词亲C明。

“明河風細，鵲橋云淡，秋入庭梧先墜。摩孩羅荷葉傘兒輕，總排列、雙雙對對?；ü蠎?jié)，蛛絲卜巧，望月穿針樓外。不知誰見女牛忙，謾多少、人間歡會”。

直至宋代，磨喝樂祭拜以及從諸佛供養(yǎng)中分離成為單獨信仰，并也轉變成為了乞巧、宜男的祈愿。這在宋代諸多文獻中都有記載④，南宋畫家陳清波繪的《瑤臺步月圖》也應是在七夕，婦女們祭拜磨喝樂乞巧求子的情景（圖4）。至此，磨喝樂的信仰活動時間定格到七夕節(jié)，成為宋代婦人們乞巧求子的愿望載體。

2.3 磨喝樂信仰與化生信仰的融合

從上文所述磨喝樂信仰的變化可見，無論是偶像的視覺形象，還是祭祀的時間以及信仰的內(nèi)容，磨喝樂信仰都呈現(xiàn)出與化生信仰相融合的趨勢。兩種不同源流的信仰到宋代都成為了以童子為偶像，于七夕祭拜并具有宜男求子的信仰崇拜。這就很好地解釋了以執(zhí)荷童子為代表的化生，被宋人稱之為磨喝樂的原因。

其實七夕節(jié)“小兒須買新荷葉執(zhí)之，蓋效塑磨喝樂。兒童輩特地新妝，競夸鮮麗?！雹菥褪堑湫突叛龅难永m(xù)。只是到了宋代，兩種信仰的重合，時人已經(jīng)無法分辨到底是什么信仰產(chǎn)生了執(zhí)荷童子的風俗，蓋以童子形象的磨喝樂通稱之。

需要注意的是，宋人所稱的磨喝樂并不止于執(zhí)荷童子形象。陸游的《老學庵筆記》記載：“承平時，鄜州田氏作泥孩兒，名天下，態(tài)度無窮，雖京師工效之，莫能及?！睆母鞯爻鐾恋哪嗪簛砜?，樣式各異嬌憨可愛（圖5），都是宋人所說的“磨喝樂”。再有北宋李新《磁釣翁》：“磁釣翁寧傍釣磯，且當兀坐小盆池。模形陶氏不須怪，入手蒼鯨未可知。風雨不渝端此志，江戶歸去定何時。閑惟秋水磻谿谷，船入蘆花笛窩吹?！彼稳嗽挶尽度f繡娘仇報山亭兒》：“合哥挑著兩個土袋，搋著二三百錢，來焦吉莊里，問焦吉上行些隔山亭兒，揀幾個物事，喚作：山亭兒，庵兒，寶塔兒，石橋兒，屏風兒，人物兒”其中的“磁釣翁”和“人物兒”也指的是磨喝樂。

3 結論

宋代各種工藝美術品中出現(xiàn)的執(zhí)荷童子形象直接來源于化生而非磨喝樂，其標志符號就是童子與荷（尤其是荷葉）。但由于在民俗文化的不斷演變中，磨喝樂與化生這兩種信仰因為都衍生出了“求子”、“宜男”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被當做同一個事物看待。

1 揚之水.古詩文名物新證.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

2 傅蕓子.宋元時代的"磨喝樂"之一考察.新世紀萬有文庫·白川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3 胡適.魔合羅.胡適文集第10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 楊琳.化生與摩睺羅的源流.中國歷史文物,2009,(2)

5 杜文..行走在宋人的童趣世界——西安出土的宋金陶塑玩具.收藏,2010,(7)

6 王冬華.西安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紅綠彩器.收藏界,2011,(10)

7 張帥峰.河南出土的紅綠彩瓷俑.收藏界,2011,(10)

8 陳江.蓮孩玉——試論宋代執(zhí)蓮童子題材玉雕的起源和定名.東南文化,2000,(7)

The Image of a Boy with a Lotus Leaf in Song Dynasty

YU Mingfu
(Zhushan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Institute,Jingdezhen,Jiangxi 333001)

In much of Song Dynasty literature,a Mahoraga was described as a boy holding a lotus leaf.However,textural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boy with a lotus leaf is not a Mahoraga,but a child in Buddhist tales that has been born from lotus through miraculous transformation.With the cultural evolution,the Mahoraga and the boy with a lotus leaf in Song Dynasty folklore became two Buddhist images people could pray to for a child or a son.Since then,the two images have been confused with one another.

boy with a lotus leaf;Song Dynasty;Mahoraga;birth by transformation

on Apr.17,2012

k 8 7 6.3

A

1000-2278（2012）03-0391-05

201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