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行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樓下的街道邊多了一個修鞋攤子,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腰里系著一條臟兮兮的圍巾,守著一臺油膩膩的修鞋機(jī),望著每一個從修鞋攤前走過的行人憨憨地笑著,好像每一個從街上走過的路人,都是他的客戶似的。男人身邊還坐著一個婦女,修鞋攤上生意忙時,就給男人打打下手,幫幫忙,生意清淡時,就自己吆喝著接點擦皮鞋的生意。有時從修鞋攤前經(jīng)過,聽見他們用難聽的鄉(xiāng)下方言拉家常,便猜測這應(yīng)該是一對到城里謀生的鄉(xiāng)下夫妻。
放暑假的時候,修鞋攤上忽然多了一個小男孩,約莫八九歲,個頭跟我兒子一般高,長得黧黑壯實,常常離開修鞋攤,跑到大街上踢一只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足球,害得大街上疾馳的汽車不住按喇叭,甚至剎車不及撞到一起。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正在家里上網(wǎng),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響,窗戶玻璃被一顆石子打碎了一個大窟窿,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家住在四樓,忙拉開窗戶往下一瞧,好家伙,只見那個修鞋匠的孩子,手里正拿著一把用輪胎橡皮自制的彈弓,包著石子到處亂射呢。我對這鄉(xiāng)巴佬一家子本就沒有好感,這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噔噔噔跑下樓,一把揪住那小男孩的耳朵,就把他往修鞋攤前拽去。
男人手里正忙著,聽我說明原委,不由氣得臉色發(fā)白,忙哈著腰向我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孩子太頑皮了。打壞的玻璃,我們一定照價賠償。說著掏出兩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遞過來。我一看,那鈔票上還沾著鞋油呢,就沒敢伸手去接,搖搖頭說,這次就算了,希望不要再有下次。
我轉(zhuǎn)過身剛走不遠(yuǎn),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叭叭叭的響聲,回頭一看,只見那漢子正將孩子按在地上,拿著一只鞋底,使勁往他屁股上揍著。那孩子痛得直掉眼淚,嘴巴張得大大的,卻哭不出聲,只能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我愣了一下,這才明白,原來孩子是個啞巴。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鬧出這場風(fēng)波的結(jié)果,卻是讓我那八歲的兒子,跟樓下那個啞巴孩子成了朋友。兒子平時玩的玩具彈弓,最多只能把石子彈出數(shù)米遠(yuǎn),啞巴男孩那把能將四樓窗戶玻璃打碎的彈弓,讓他覺得煞是神奇。他悄悄跑下樓,將自己的遙控賽車借給啞巴男孩玩,條件是要他給自己也做一把那樣威力巨大的彈弓。結(jié)果一來二去,兩個孩子就膩在了一起。
兒子經(jīng)常把自己的滑板車、變形金剛、遙控飛機(jī)之類的玩具拿下樓去,借給啞巴男孩玩,作為交換,那啞巴男孩則經(jīng)常捉些蛐蛐或抓些不知名的小鳥兒送給兒子。啞巴男孩不會說話,每次召喚兒子下去玩耍,就在樓下吹哨子。我擔(dān)心兒子跟那個鄉(xiāng)下野小子出去學(xué)壞,就常常板著臉教訓(xùn)他,叫他以后別再跟那樣的孩子一起玩??蓛鹤幽睦锫牭眠M(jìn)去,只要一聽到樓下哨聲響起,就屁顛屁顛跑下去。為此,我感到十分惱火,卻又無可奈何,只是打心眼里更加憎厭那黑不溜秋的啞巴小子了。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在樓下遇見啞巴男孩,他滿臉笑嘻嘻的,左手朝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手勢,同時伸出右手拇指貼在嘴唇上,樣子怪怪的。我以為他是在取笑我,便冷著臉哼了一聲。旁邊的兒子說老爸,啞孩在向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不理他?他將啞巴男孩剛才的手勢比劃了一遍說,啞孩這個手語,是叫你叔叔的意思。我問你怎么知道的?兒子說是啞孩教我的,他在老家一間特校上學(xué),手語成績很好的。我不由愣了一下,問他的名字就叫啞孩?兒子說他的學(xué)名叫王天助,小名叫啞孩。我聽了,不由哦了一聲。
在這之后不久,我們家里發(fā)生了一場意外。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兒子正在家里吃晚飯,門鈴忽然響了。妻子起身打開門,從外面走進(jìn)來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其中一個居然還戴著墨鏡。我有些警惕起來,問他們有什么事?墨鏡說不急,等岳局長吃完飯再談。
我三口兩口扒完飯,沒等妻子收拾碗筷,墨鏡就從皮包里掏出十疊用橡皮筋扎好的百元大鈔,碼放在桌子上,說我們老板有一批貨,最近被你們局的執(zhí)法大隊查扣了。這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岳局長高抬貴手,讓我們將那批貨領(lǐng)回去。
我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來,我們單位前段時間的確依法查扣了一批侵權(quán)貨物,總價值約兩千多萬元,想不到貨主竟會派人找上門來。我把桌上的錢推到對方跟前說對不起,我們是依法辦事,這件事我?guī)筒涣四恪DR就變了臉色,把錢一疊一疊收進(jìn)皮包,最后卻從皮包里拿出一支黑漆漆的仿制式手槍,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一見路子不對,就給妻子打眼色。妻子急忙抄起茶幾上的電話,準(zhǔn)備撥打110。一個剃平頭的家伙搶前一步,一把奪過電話,喀嚓一聲扯斷了電話線,接著又搜走了我和妻子身上的手機(jī)。墨鏡讓一個同伙守住大門,將我們一家三口困在客廳,然后晃著手里的手槍說岳局長,我知道這事是由你主管的,只要你給下面的經(jīng)辦人寫個條子,這批貨物立馬就可以放行。我給你一個小時時間考慮,如果你不肯寫這個條子,那可就別怪我們兄弟不客氣了!說罷把槍口朝兒子晃了晃,兒子嚇得快要哭起來。
你們,別嚇唬孩子!妻子摟住兒子,退到電視柜前。她背靠著電視柜,一只手伸到背后,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個抽屜。抽屜里放著一部小靈通。她悄悄拿起小靈通,正要向外面撥打求救電話,不想?yún)s被墨鏡發(fā)現(xiàn)。墨鏡沖過去一腳將妻子踹倒在地,小靈通掉到地上,被墨鏡踩得粉碎。
雙方就這樣對峙著,那三個家伙倒顯得很悠閑,胸有成竹地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jī)不住地?fù)Q著頻道。
望著那對著自己和家人的黑洞洞的槍口,我也不禁害怕起來,正無計可施,忽然聽到窗外樓下傳來修鞋機(jī)開動時的噠噠聲,不由心中一動,假裝抽煙,卻趁那三個家伙沒注意的當(dāng)兒,在煙盒上快速地寫了一行字,然后揉成一團(tuán),準(zhǔn)備悄悄從窗口扔下去。只要那對修鞋匠夫婦撿到這個煙盒,看到上面的字,我們一家子就有救了。誰知我剛抬起手臂,就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煙盒被那個剃平頭的家伙奪了過去,扔進(jìn)了垃圾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也一點一點懸起來,看著妻子和兒子那驚恐的面孔,我不禁一陣猶豫:難道真的要我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做出那對不起良心的事來?再看看墻上的掛鐘,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多分鐘,心里正著急,窗戶下忽然響起一陣熟悉的哨聲,正是每日晚餐后啞孩召喚兒子下樓玩耍的信號。
兒子聽了,立即跳起來,沖到窗戶前,正要出聲,墨鏡遠(yuǎn)遠(yuǎn)地用槍指著他說小鬼,你要是敢說話,老子就一槍斃了你!兒子嚇得臉色發(fā)白,趴在窗戶上,望著樓下的啞孩,卻說不出話來。
又僵持了一會,那三個家伙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墨鏡丟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說快點寫放行條,只要拿回那批貨,咱們就立即放了你們一家子!快點寫,老子可沒時間再跟你磨蹭了!說著,就把槍口對準(zhǔn)了我的太陽穴。
我不由脊背發(fā)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道這張紙條到底是該寫,還是不該寫。正自猶豫,門鈴忽然響起來,外面有人說你好,我們是電信局的,剛才有人打電話說你們這家的電話打不進(jìn),可能出了故障,所以我們過來檢查一下。
那三個家伙頓時緊張起來,墨鏡壓低聲音命令妻子說,你去開門,將他們打發(fā)走。
妻子慢騰騰走過去,剛把防盜鎖打開,大門就被人猛然推開,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閃電般沖了進(jìn)來,大吼道不許動,放下槍!那三個家伙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按倒在地,動彈不得。
我像是做夢一般,驚魂未定地對警察說這是怎么回事?你、你們是怎么知道……
一個警察笑著對我說是你們樓下那對修鞋子的夫妻打電話報的警。
我不由愣在當(dāng)場:他們?他們又是怎么知道我們家出了意外的呢?
跑到樓下一問,才知道是啞孩告訴父母我們家來了三個強(qiáng)盜,他們夫妻才打電話報警的。
可是啞孩又是怎么知道我們家里發(fā)生的事情的呢?
這時兒子才不好意思地站出來說,是啞孩在樓下吹哨子叫他時,他用從啞孩那里學(xué)來的手語,告訴啞孩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死關(guān)頭,救了我們?nèi)倚悦?,竟是那個我平日里所憎厭的不會說話的啞巴孩子。
發(fā)生這件事后,我們和啞孩一家有了些來往,最后兩家漸漸成了朋友。后來我托人給啞孩的父母辦了外來人口居住證,這樣啞孩就可以留在城里,免費到城里的特殊教育學(xué)校上學(xué),再也不用離開父母回老家上學(xué)了。兒子常常將啞孩帶到家里來玩,他們成了關(guān)系要好的鐵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