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讀吳蘇媚的文字,因為它平白而又文藝。當然更吸引我的,是她眼里所看到的、她心里所感受到的,和她平白而文藝地表達出來的。她以前以“菊開那夜”的筆名所寫的小說和散文,和她今天所寫的關于旅途的文字,我更喜歡閱讀后者。就像跟隨著一臺自由獨立的攝影機,搖搖晃晃地去看世界,看世界角角落落里的人和事。她的《像嬉皮一樣晃蕩行走》,去年出版之后,獲得的好評,也許是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
我有個攝影師朋友,一直向我吹噓印度孟買的日落何其優(yōu)美。聽他說得多了,我這個“日落日出控”就覺得有必要親身前往孟買了。
而且,在我喜歡的作家毛姆筆下,《刀鋒》的男主角拉里乘船遠航行經(jīng)孟買時,受到命運感召驟然下船,從此覺悟人生。于是孟買就更像圣殿一樣不斷地吸引著我。
剛剛抵達孟買我就被Colaba這個孟賣南端最繁華的街區(qū)給迷住了,它有著夢一樣的電影場景,處處都是宏大敘事的殖民時期的古老建筑,緩慢從容地訴說著滄桑傳奇,似乎隨時可以穿越回過去的時空,種種美妙的事物都音容完好,說得出來歷。
1498年葡萄牙人來到這里,在一片濕地上建起一座叫做“孟買”的教堂,孟買意為“優(yōu)良海港”。1661年葡萄牙與英國皇室聯(lián)姻,將孟買作為嫁妝送給了英國。佇立在孟買灣以玄武巖為材質的印度門是1911年為了迎接英王喬治五世而建的,每天傍晚時分,出來散步的印度人都把這里圍得水泄不通,朝著照相機喊茄子,成群的鴿子也在這里此起彼伏地增添韻致。
印度門對面就是有百年歷史的泰姬瑪哈酒店,2008年11月這里曾經(jīng)被恐怖分子襲擊,死傷慘重并引發(fā)火災。泰姬瑪哈酒店始建于1903年,緣起是印度富商賈姆謝特吉·塔塔與外國友人去酒店用餐,卻被告之酒店為歐洲人專用,此事傷害了塔塔的民族自尊心,他發(fā)誓要在孟買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的酒店,于是代表著印度民族主義的五星級酒店泰姬瑪哈,就姿態(tài)優(yōu)雅地站在了代表著殖民主義的印度門對面做了芳鄰。
想在印度金融中心孟買找到物廉價美的住宿可不容易,尤其Colaba這一帶的旅館全是天價,聽說有人花了4000盧比還住了間沒有窗的房間。本以為著名的救世軍紅盾旅館是救星,可站在多人間的房間里不由得呆了,垃圾堆里簡直找不到立足之地。
所幸紅盾旅館的看門大伯加以指點,在鄰街找到了一家叫Delight的膠囊旅館,坐著像鳥籠一樣的電梯往上爬,薄木板隔出無數(shù)間棺材大小的房間,一床一風扇,385盧比,出入的全是像我這樣的窮鬼。
安頓好后,就在孟買市區(qū)進行徒步之旅,從印度門步行到維多利亞火車站最能觀賞到孟買建筑之美,全是懷舊時代氣勢恢弘的豪宅扎著堆,從建筑的角度來說,印度四大城市里,孟買的建筑給我最深印象,伊斯蘭風格的建筑具有強烈的美感,對稱性極強,凝重沉靜。英式殖民主義風格的建筑又很有帝王相,屢屢看到驚人的建筑向人打聽,都是郵局、警察局、博物館這一類的。還記得黃色的維多利亞火車站在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里很搶眼。
孟買是印度電影寶萊塢的大本營,某天在街上閑走,看到一大堆人,以為是打架,這在“慣于爭辯的印度”是個罕事,少不得擠進去圍觀,問了才知道是拍電影,男主角蹦蹦跳跳地從街那邊走過來。有個家伙不知道怎么了,跑來問我是不是想拍電影,還把我引薦給導演,于是我就趁機和邊上的男主角握了把手。
直到離開孟買,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孟買之旅竟然偏離了初衷,忙于流連氣勢磅礴的街景,竟然忘記跑到海灣邊專心致志等一場日落了。
從孟買的海岸線一路南下,就是嬉皮們的老巢果阿。我對于果阿的向往之情,已經(jīng)由來已久,連網(wǎng)名都直接借用了“果阿”這個名詞。從1510年起,果阿就淪為了葡萄牙的殖民地,直到1961年印度才把果阿奪回來,至今果阿仍然存有許多基督教堂,洋溢著秀麗的西歐風情。
前往嬉皮士聚集地安朱納海灘,轉了三趟車。住在一家叫Starco的旅館,250盧比,墻壁漆成粉黃色,洗手間是用石頭砌在屋內的,很有原始古樸氣息。
來到安朱納海灘的第一晚,就聽說要舉行本年度最后一場Party。興致勃勃地隨了一大幫白人前往,他們全是這里的資深玩客,把摩托車開得像風一樣——在果阿長住,沒有摩托車是活不下去的。每年五月開始,果阿就會刮起強烈的季風,嬉皮們就要起身離開這里了,整個五月都會不停地傳唱著“最后一場Party”之說。
話說我所見的Party也不過爾爾,也就是在海邊的酒吧里,人人抱著瓶啤酒假裝紙醉金迷生不如死的頹廢樣,空氣里充斥著些大麻味。其癡癲瘋狂的勁頭比起泰國舉辦滿月派對的帕岸來說差遠了。
我是后來才慢慢品出果阿的魅力的,比如安朱納海灘,它甚至拿不出一塊整齊的沙灘,在粗獷黝黑的巖礁外面,直接就是浪卷千堆雪。這樣就不會招來身穿比基尼想要一展風情的家伙,無論任何時候,都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遠眺阿拉伯海,孤獨地和大自然交換心事。當年嬉皮士選擇地盤的時候,也是這樣考慮的吧,沒有絲綢般的沙灘,就沒有他者的打擾。而這些凜冽冷漠的亂礁,和浪跡天涯者蒼涼的內心也有合拍之處。
我沿著沙灘游走時,判斷下一波浪不應該影響到我——事實上當它怒氣沖沖涌來時,差點把我沖垮,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相機舉得高高的,并祈禱自己馬步扎得夠穩(wěn)。印度海浪是充滿野性的,時而咆哮的,像一個桀驁不馴的青年男子。它一點也不溫柔,時時都想把誰飽揍一頓似的,充滿著無限的激情能量。
果阿的日落很美,我所住的Starco旅館距離海邊大概步行五分鐘。我喜歡緩慢接近的過程。在果阿的那些天,我每天傍晚時分都坐在海邊的餐館里,點上一盤烤雞,喝上幾杯微甜的瑪薩拉奶茶,把腳扔在欄桿上,靜靜地看太陽一點點西沉,好像這一大片阿拉伯海都只屬于我。偶爾也會有其他看日落的旅人,他們大抵同我一個習性,沒有言語的喧囂,沒有歡笑的打擾,空氣就像水一般寧靜。
曾經(jīng)聽說印度有一種古老的瑜伽清潔法名叫Trataka,簡單易行,只要不眨眼地凝視日出日落,直至淚水涌出就行了。原理是將純凈的太陽能直接轉換成體能。具體時間是在日出后或日落前10分鐘,當太陽完全不刺眼時。每天循序漸進,一分鐘兩分鐘,逐漸增加到10分鐘,脊柱保持挺直,如果能夠赤腳站在泥土地面,效果更好。有時我也會有意無意地訓練自己凝視日出日落,以增加能量,凈化身心。
南印度有一個不可錯過的城市叫做科欽,尤其以科欽堡的那部分最為曼妙優(yōu)美,實在太不像印度了,就像歐洲某座小城走岔了時空,誤投身世到了印度。
入住一家干干凈凈的殖民時代小木樓,200盧比,還帶熱水淋浴。然后出去參觀圣弗朗西斯科教堂,這座教堂的墻壁特別之處是它的墻上豎立著眾多殖民者墓碑,最著名的是1524年病逝于此的葡萄牙探險家瓦斯科·達·伽馬,后來荷蘭殖民者們也跟風在此長眠。
在科欽閑住的日子里,我每天去海邊買漁夫剛剛打撈起來的螃蟹,然后拎到餐館加工。吃完后,還抱一只10盧比的椰子解渴。印度是個盛產椰子的國度,大街小巷都堆滿這種物美價廉渾身是寶的水果,我在印度學來的本事是喝完后再切開,用調羹把椰子肉也刮得干干凈凈。
科欽與中國也有所淵源,當年鄭和下西洋時,曾經(jīng)三次登陸科欽,科欽至今還在沿用的是中國的捕魚方法。
傍晚時分,我坐在海邊的巨石上看日落,海風涼爽,浪花拍岸。我想,此時的日落和明朝時鄭和所看到的日落,其實并無差別。世事瞬間變幻無窮,日月星辰卻這般永恒。
一路南下,終于來到印度最南端根尼亞古馬里,阿拉伯海、印度洋、孟加拉灣在此三海交匯,站在這里的碼頭,右邊看日出,左邊看日落。
費了很大的力氣,徘徊周轉,才在一家旅館安頓下來。如果腳狠狠踮起來能在走廊上看到一小片海——其實想在根尼亞古馬里看不到海更艱難。
根尼亞古馬里連歐美游客都很少,亞洲人就更罕見了,我在根尼亞古馬里像一片孤魂野鬼。前來根尼亞古馬里,只為那傳說中盛大無比的日出。
心心念念的,黑暗中突然驚醒,也不知道是幾點,沒有手表,手機也沒電。拉開門跑到走廊上,外面一片灰黑,還是吃不準幾點,睡意慢慢退去,不如去海邊吧,剛走了幾步就看到人山人海,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既然大家都在等日出,那就應該是凌晨。
不久,面前的大海果然出現(xiàn)了奇跡。頃刻間滿天都是火燒云,更拍案叫絕的是日出的方向佇著印度詩人提魯瓦魯瓦的巨大石像,無比偉岸,遠望去很像神仙——神仙站在浩瀚的海水里,所以日出時的彩霞滿天,倒好像是神仙出游,充滿著奇異的魔幻主義色彩。
此后,即使早已揮別了根尼亞古馬里這座珍珠般的小城,那場美麗的日出卻像明信片一樣長駐腦海深處,輕輕低喚,就從記憶的幽暗長河里霍然出現(xiàn),一閃一閃放光明。
我看過世上那么多的日出日落,我得說,最美的那一個,在印度的根尼亞古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