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愛墻”,我來的時候,和全世界的相信愛情的人一樣在心里輕輕叫著它的名字。
在巴黎的某個清早醒來,沿著碎石鋪就的蜿蜒小徑,穿過無數(shù)安靜的小樹林,穿過露珠滑落的嫩草,我想我的夢,在這個清晨,離那個曾掛滿一串串綠翡翠紅瑪瑙的葡萄園,鄉(xiāng)間磨坊風(fēng)車村落不遠了,離我所好奇的那些平民畫家聚集的小廣場,咖啡街不遠了。蒙馬特高地,巴黎人一百多年前,就喜歡在這里來逃避現(xiàn)實,與全世界最美麗的舞女談情說愛、畫畫或?qū)懺姟?/p>
上一次去巴黎的時候,我被那個穿拖地長裙,頭頂上插著彩色羽毛的康康舞女打動,她們站在舞臺上的樣子,任音樂的熱浪勾出美妙的腰臀的曲線,一次次在“康康舞”的高潮中踢開雪白修長的大腿,裙下的春光讓臺下一片唏噓,目光中多了光與樂的愛慕無邪,少了搖搖欲墜的瘋狂。
我唯獨對包廂的梁柱上粘貼的百年前的舞女們的老照片和舊報紙感興趣。在蒙馬特高地,在巴黎的夜晚,喜歡紅磨坊的緣故,不如說是喜歡上它迷離歡快又散發(fā)淡淡的神秘憂郁的氣氛。舊照片上的舞女,表情香艷絕倫,紫玫瑰的唇,濃得讓夜色都快化不開了。記得我看過一張90歲舞女和她年輕時照片的對比,除了眼神驚人地相似,驚懾時光的利刃,無情地在那張美麗多情的臉上,刻下了疲憊,衰老和優(yōu)雅。
康康舞起源于1870年普法戰(zhàn)爭后,因撫慰戰(zhàn)事過度疲憊的身心,曾風(fēng)靡于當時的酒吧和歌舞廳。但沿襲到現(xiàn)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仍然鐘愛著巴黎人的“紅磨坊”,大概都像我一樣吧,在灰暗的靈魂深處,對我們一再錯過的愛與美,對午夜水晶石般香艷的綻放,是有足夠的寬容和摯愛。
也許是離巴黎市區(qū)太近,蒙馬特實在找不出一點村莊的影子,反而太像一個寧靜休閑的小鎮(zhèn)。
漫不經(jīng)心地往山上走,頭頂是藍得不真實的天和云絮絲絲飄過,襯托著白色尖頂?shù)氖バ拇蠼烫茫f嚴而寧靜。廣場的角落里,一個流浪的吉他手孤獨地在唱,歌聲直插云天,仿佛是專為這頭頂?shù)脑贫涠鴣?。教堂的臺階上,路邊的草地上,廣場角落里到處是席地而坐的人,人們像被上帝寵壞了的天使,肆意地在陽光里躺成各種姿勢。沒有人會覺得驚詫,目光所及都是友善的回應(yīng)。大地像一塊潔凈的羊皮,就連我這顆來自遙遠東方的豌豆種子,也許再發(fā)會呆,恐怕就要降落到這潤澤無聲的法蘭西羊皮土壤里去。
音樂走過的地方,路旁窗臺上的花仿佛更紅更艷麗了。拱形飄窗的咖啡館巷子里,突然走來一只渾身漆黑的大貓。眼珠是褐色深藍的那種,它不緊不慢地走,一點不懼怕穿梭而過的行人。我快走幾步,和它同行,一邊看著它,那貓步更愜意了,像個剛從教堂里做完禮拜出來的國王。
有人舉起了鏡頭,黑貓回過頭來,朝年輕的金發(fā)少年舔了舔自己赤裸的爪子,縱身一躍,霧一般地消失在矮墻后面。
聽說蒙馬特高地還有一個不用埋單的酒吧——“狡兔酒吧”。據(jù)說來自于畫家安德雷·吉樂(André Gill)的一幅奇特的畫,畫中一只人性化的兔子從一只平底鍋中跳出,人們就把這只兔子和酒吧合二為一,于是就有了這個奇怪的名字。如果你是這里的??停敍]錢付賬或不想付錢的時候,可以為老板畫一幅畫,一張自己的畫代替酒錢來付賬。那些換酒喝的畫家不乏畢加索、盧梭、梵高、莫迪里雅尼……等大師,就連喬治·桑、海明威等也是這里的???。
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我特意選了正對著那幅《亞得里亞海的夕陽》的復(fù)制油畫(原作已被人以400法朗的高價買走)。酒吧里人不多。我一邊喝著大師們熱衷的咖啡,一邊想象著畫家弗雷德用一只畫筆拴在自己小毛驢“勃荷納利”的尾巴上,然后蘸上顏料,任其在一塊畫布前搖擺而畫就的一幅“印象派”的畫。當年的弗雷德,為了嘲弄畢加索,在這里,在眾目睽睽之下,駭世驚俗地創(chuàng)作了這幅令人發(fā)笑的作品。
沿著小丘廣場的東邊朝圣彼埃爾教堂走,我的湖藍色絲綢長裙被風(fēng)吹起,白色的高跟涼鞋像一對活潑的小鴿子,輕快地敲擊著光滑的硌石路,一下一下,我想起一句詩:“跟著蒙馬特高地的一支笛子,我騎著風(fēng)聲…… ”
哦,那是愛墻的發(fā)起者音樂家弗雷德里克·巴隆,在傍晚時分的詠嘆調(diào)嗎?
從飄滿藝術(shù)與宗教云朵的山上一直往下走,半山腰是一個風(fēng)吹如琴弦,樹葉攢動著墨綠的街心公園。人們都為了找那堵深藍色的從不長苔蘚的墻而來。
“在暴力強權(quán)存在和個人主義至上的世界里,墻把人們分隔開來,然而送去一聲簡單而真情的‘我愛你,卻時常能解除誤解和拆除分歧的樊籬。愛墻不僅是為相愛的有情人而建,它還為不同民族和語言的人提供了一個和諧共處的地方?!辩娗榉▏寺髁x思潮的雷德里克·巴隆1992年開始收集愛的“手寫體”。
在他曾經(jīng)居住過的蒙馬特街區(qū),我一次次地想象那閃閃發(fā)光的歌喉藍夜鶯一樣在夜空下低回,又收起翅膀,停在圣心大教堂的十字尖頂上。
他還邀請他的女友,喜歡研習(xí)中國書法和東方繪畫藝術(shù)的克萊赫·吉托設(shè)計了這堵“愛墻”。在厚重、深藍色瓷磚拼貼的墻面上,散布不同形狀的紅色色塊,據(jù)說這些色塊表達破碎的心,密密麻麻的手寫體“我愛你”由300多種語言1000多種手寫體形式布滿字里行間。
我疑惑為什么會在深藍色的墻上畫紅色的色塊,法國人瓦雅告訴我,克萊赫·吉托希望用純潔和美好的愛來重新彌合破碎憂傷的心。
2001年情人節(jié),據(jù)說在這里舉行了隆重的愛墻落成儀式,一百只白羽毛灰羽毛的鴿子從這里,從矮樹林的空地上展翅飛向藍天。我久久地望著天空的深邃處,感覺自己的心從未像這樣,石頭一樣堅貞恒久。
愛墻邊,伸手輕輕撫摩白色的字跡,手上沁涼。不知是誰創(chuàng)造了浪漫之墻,也不知是誰用自己的語言書寫著三字箴言。從不同的字體和書寫筆跡中可以看出:有的人是甜蜜的,有的人是痛苦的,有的人是充滿希望的,有的人是借此緬懷,有的人是以此泄憤的……
“愛墻”,我來的時候,和全世界的相信愛情的人一樣在心里輕輕叫著它的名字。在晨霧擦拭過的不知名的樹陰里,在一面約有四十平方米的厚重石墻上,布滿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德語,西班牙語,漢語……的各色涂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用三百多種文字寫著同一句世界上最動聽的話。
一句簡單的“我愛你”——“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體也要參與的崇高情意。”在巴黎,在蒙馬特高地,我想起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中已經(jīng)替法國人詮釋了屬于這里的全部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