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很老了,腿腳已不太利索,走路的步幅很小,像是小腳老太太一樣,兩腿邁動的速率雖快,實際上卻和原地踏步差不多。他嘴里也沒剩下幾顆牙了,失去了支撐的上頜與下巴之間癟塌了下去,這樣一來,他的兩腮便顯得略微有些鼓,加上他光潔無須的面龐,給人一種臉貌團在了一起,五官被堆擠得過于靠攏的感覺。因此,他在笑的時候,笑容也就顯得有些詭異。而他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他是住在我鄰街的一位老人,不論冬夏,總是穿一件藍黑色的國防裝,戴頂鴨舌帽。我中午放學的時候,經(jīng)常見他微笑著站在門前的小街上,撫摸路過的小孩子的頭,不管認不認識,每個孩子都摸,只要他能摸得著。
然而,路過的孩子只要看見他迎上前來,頓時會夸張地尖叫著,四散逃離開去。偶有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被他從背后或側(cè)方摸了頭,也趕緊飛也似的逃得遠遠的。有部分比較壞的孩子,在逃遠以后會對他施以國罵,或繞到他的背后,拾起小指頭大小的石子擲他。有的孩子還偷偷在他背上吐口水。老人轉(zhuǎn)身不靈活,經(jīng)常被石子擲中,背上被吐口水也是常有的事。老人的家人看到了,除了罵那些擲石子吐口水的小孩,也會罵老人,讓他趕緊回屋里去。老人很少說話,被石子擲中也不生氣,依舊癟著嘴,臉上洋溢著微笑。只要有孩子路過,老人又會蹣跚走上前去,想要摸孩子的頭。
我聽同學說,這個老人會巫術(shù),摸小孩子的頭是在放蠱,誰要是被他摸了頭,數(shù)年之后就會在肚里生出臭蛇癩蛤蟆來,到時無法破解,會悲慘萬狀地死去,非??植?。我也曾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既然他壞成這樣,這么多人被他放過蠱,怎就沒人來抓他,仍舊容他繼續(xù)放蠱害人呢?可當時畢竟年紀還小,沒那么強的辨識能力,疑惑歸疑惑,卻不敢不信。每次經(jīng)過老人的家門口,我都很注意,不僅不敢讓老人近身,還專往街的另一側(cè)走,盡量離他家門口遠一點。然而,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也被他摸過頭,也和別的孩子一樣,被嚇得遠遠逃離開去。
后來我又聽說,像老人這種會巫術(shù)的人,每天放蠱都要放足一定的量,要不然自己就會被蠱毒戕害。誰要是被他摸過頭,放了蠱,只要喊“放蠱放不靈,放對自己人”,就可以破他的法術(shù),他就會自受其害。于是每次見到老人,我也和同學一樣,隔得遠遠的就開始大喊:“放蠱放不靈,放對自己人!”
老人會放蠱這個傳說傳了一年又一年,被老人摸過頭的孩子也換了一茬又一茬。我讀初中的時候,已不在原地居住,有一次往老人門前經(jīng)過,見他已經(jīng)老得一點也走不動了,但仍坐在門口微笑著看路過的孩子。許多年以后,我偶然回想起這件事,方始覺得有些心酸。哪有什么放蠱巫術(shù)啊,純粹就是老人年紀大了,意識有點不那么清楚,又喜歡孩子,不過是在和孩子逗趣罷了。
也是在我讀小學的時候,看了一部電影,其中有段情節(jié):兩個小學生乘公共汽車,車上,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友善地朝他們笑了笑。警惕的孩子頓時覺得不對勁。其中一人低聲對同學說:“他這是在獰笑。”另一人說:“不對,是奸笑?!薄安?,是皮笑肉不笑……”
陰暗,有時會讓我們眼里的世界空洞而逼仄,凡事皆習慣以一己好惡去做本能判斷。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懂得尊重他人及懂得傾聽不同的聲音,方是文明人必須具有的素質(zhì)。
(陳尚澤薦自《濱海時報》)
責編: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