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華
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三年》)的中國古代,封禪作為最高級別的祭祀大典,在國家建設(shè)中地位極為重要?!妒酚洝し舛U書》云:
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yīng)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雖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給,是以即事用希。傳曰:“三年不為禮,禮必廢;三年不為樂,樂必壞?!泵渴乐?,則封禪答焉,及衰而息。厥曠遠者千有馀載,近者數(shù)百載,故其儀闕然堙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①
作為象征天下太平的重大儀式,封禪也是國家禮制建設(shè)的重要組成部分?!斗舛U書》在司馬遷《史記》中被列為“八書”之一,與禮書、樂書、律書、歷書、平準(zhǔn)書、河渠書、天官書并列,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大一統(tǒng)”事功驅(qū)動下而產(chǎn)生的漢大賦,是“禮樂爭輝,辭藻競騖”②的典型,漢大賦自然地與禮制建設(shè)密切相關(guān)。從《史記·封禪書》及《司馬相如列傳》可見,《天子游獵賦》與《封禪文》文賦“互見”,是從“議封”到“勸封”的轉(zhuǎn)變。并非所謂形式上的“勸百諷一”“曲終奏雅”,內(nèi)容板塊之間彼此疏離,而是在其“封禪”觀念引導(dǎo)下的統(tǒng)一整體,這是由文與賦不同的文體特點所致,與《史記》“互見法”有所不同。本文試從司馬相如的封禪觀念和《天子游獵賦》與封禪條件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作簡要論述。
司馬相如的封禪觀念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清晰可見。司馬相如病卒之后,“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贝恕斑z札書”即《封禪文》,于篇末作者再嘆曰:
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霧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懷生之類沾濡浸潤,協(xié)氣橫流,武節(jié)飄逝,邇陜游原,迥闊泳沫,首惡湮沒,暗昧昭澈,昆蟲凱澤,回首面內(nèi)。然后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導(dǎo)一莖六穗于庖,……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蓋周躍魚隕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進讓之道,其何爽與?③
在這里司馬相如證明了大漢皇朝已經(jīng)具備了封禪泰山的條件,有“上暢九垓,下溯八埏”的統(tǒng)一事功,有“首惡湮沒,暗昧昭澈,昆蟲凱澤,回首面內(nèi)”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更有“符瑞臻茲”的“天意”昭示,飽含深情地寄托了對大漢“猶以為德薄,不敢道封禪”的贊頌,后以大司馬進言表達對封禪的建言,申明封禪之義:
陛下仁育群生,義征不憓,諸夏樂貢,百蠻執(zhí)贄,德侔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浹洽,符瑞眾變,期應(yīng)紹至,不特創(chuàng)見。……或謂且天為質(zhì)暗,珍符固不可辭;若然辭之,是泰山靡記而梁父靡?guī)滓病!蛐薜乱藻a符,奉符以行事,不為進越。故圣王弗替,而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發(fā)號榮,受厚福,以浸黎民也?;驶试账故?!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yè),不可貶也。愿陛下全之。④
這段話反復(fù)嘆曰“不可辭”“不為進越”“不可貶也”,對漢天子封禪的資格與必要性加以反復(fù)說明,并最終感動了皇帝,以至于: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試哉!”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⑤
文中雖云假設(shè)問對,卻是真情流露,親切自然。文末反復(fù)嘆曰:“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托寓,諭以封巒?!雹拮罱K促成了武帝的封禪大典:“司馬相如既卒五歲,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禮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禪肅然?!蔽涞鄯舛U原因眾多,其中不乏神仙方士言封禪之后即可成仙的蠱惑,但不能否定的是司馬相如《封禪書》對武帝封禪的推助之功。
在早于《封禪文》的《難蜀父老》一文末尾,司馬相如也曾提及封禪之事: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憂勤,而終于佚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將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樂頌,上咸五,下登三。觀者未睹指,聽者未聞音,猶鷦明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p>
司馬相如將大漢功德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認為在五帝三王之上。對此,論者多以為“諛”,甚至這種做法“助成了武帝好大喜功之習(xí)”⑧。但其以皇帝將欲封禪泰山之盛事說理,確有說服力,為開發(fā)和安定西南夷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梢姟胺舛U”在司馬相如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類著錄《封禪方說》十八篇,班固注云作于武帝時,余嘉錫先生《小說出于稗官說》謂:“此《封禪方說》,蓋即當(dāng)時諸儒及方士所言封禪事。”⑨其于《六藝略》禮類也錄有《古封禪群祀》、《封禪議對》、《漢封禪群祀》三種著作。而《史記·封禪書》多載漢武帝時期曾有許多儒者和方士言說封禪之事。同時代的大史學(xué)家司馬談也十分真誠地肯定漢武帝的文治武功,認為其已超越前代,應(yīng)該告成功于天地,去封禪泰山。生活于這種社會風(fēng)氣之中的司馬相如,或多或少會受其影響,從而在賦作中有所體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史記·封禪書》還是《司馬相如列傳》都明確指出,并不是所有的帝王都有封禪的資格,“帝王只要合乎條件就可以封禪。封禪的條件……可分為四項:(一)受命——先要獲得天命,方可改朝換代,所謂“自古受命帝王”,“皆受命然后得封禪”;(二)功至——應(yīng)指改朝換代成功,國家統(tǒng)一,而且政權(quán)穩(wěn)固;(三)德洽——應(yīng)指政治上軌道,人民安和樂利,安于新朝代;(四)暇給——以上三項工作都完成了,開始有閑暇從事于禮樂,封禪即是古代帝王之大禮。”⑩后來符瑞成了皇帝“受命”的象征,暇給亦歸于政權(quán)穩(wěn)固的“功至”之中,于是“在儒家看來,封禪者必須滿足三個條件:成就統(tǒng)一天下的事功、有受天明命的符瑞顯現(xiàn)、恩德遍洽澤被群生?!?從《難蜀父老》和《封禪文》可見司馬相如強烈的封禪觀念,“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托寓,諭以封巒”的感慨應(yīng)不僅僅是就《封禪文》一篇而發(fā),應(yīng)該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從司馬相如《封禪文》和司馬談的臨終遺言可以看出“一、勸導(dǎo)武帝封禪是當(dāng)時許多大知識分子的共同想法,相如作為文壇領(lǐng)袖,自覺擔(dān)當(dāng)了撰文勸說的責(zé)任;二、晚年的司馬相如雖然看透官場,淡薄名利,但也并沒有真的忘懷政治,他一直對國家民族的強盛充滿了熱切的期待?!?故“獻諛”之說不合情理。關(guān)于《封禪文》是對漢武帝的“諷武帝不要夸功封禪”?的“尸諫”之說,也值得商榷。班固《典引》,就是以司馬相如《封禪文》為范本,“光揚大漢,軼聲前代”?《封禪文》和《天子游獵賦》的主旨一樣,都是為了“頌述功德”?,更深層次則為“封禪”引導(dǎo)下對“仁德”的向往,其所歌頌的即為其所向往的,因此,《天子游獵賦》不是“諛頌”,而是有目的的“頌”,其“頌”是為了引導(dǎo)武帝修仁德以“封禪”。
《天子游獵賦》未明言“封禪”深意,筆者以為原因有三:一、此時漢武帝及諸侯王奢侈盛行,仁德未洽,相如從游梁到侍從天子,深有感觸,遂生“諷諫”之義,如若名以“封禪”條件不足以“諷”,難免獲罪武帝而事與愿違;二、相如初出,奉旨作賦,有取悅武帝之意,只好隱含主旨,暗中流露;三、賦的“窮貌體物”文體特點決定了在賦作中不宜展開議論,大談特談“封禪”條件和議論封禪之事。其最終的主旨只有在條件成熟之際的遺札《封禪文》中申明。這就是司馬相如的文賦“互見”,與《史記》中的“互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又有所不同。
關(guān)于《天子游獵賦》分篇及創(chuàng)作時間,歷來多有爭議。高步瀛先生在《文選李注義疏》中就認為《文選》中的《子虛賦》《上林賦》的寫作時間就相隔十年之久,換句話說,就是《天子游獵賦》分為兩部分,命名為《子虛賦》的前一部分作于游梁時期,命名為《上林賦》的后一部分作于漢武帝時期。持此說者,歷來不乏其人。劉躍進先生則根據(jù)文獻記載,認為《子虛賦》乃初稿,而《上林賦》為定稿。其定稿時間是在元光元年(前134)。在此基礎(chǔ)上,梳理資料,論述了元光元年的一系列改革措施,認為《上林賦》的創(chuàng)作順應(yīng)那個特定時代的要求,因而得到時人特別關(guān)注。?劉氏總結(jié)綜括各家之言,資料翔實,邏輯嚴密,結(jié)論令人信服??梢钥隙ǖ氖牵渡狭仲x》創(chuàng)作時的司馬相如已是名聞遐邇的武帝文學(xué)侍從,此時的漢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辈⒚逭呲w綰、王臧等“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庇钟诖藭r,方士李少君以黃帝封禪成仙事蠱惑武帝,“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司馬相如取悅武帝之意自不待言,而欲以賦議政,拔侍弄之臣的目的也隱約可見。高祖受命之時,功至而德未洽;文帝之時,德洽而不暇給,而此時漢家開國已久,上述封禪條件已備,投武帝之所好,論“封禪”就成了達到目的的十分有效的途徑。于是,作為封禪的必要條件的“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自然也成為了其《天子游獵賦》的深意所在。這從此賦形式、內(nèi)容及主旨三個方面可以看出。
《子虛賦》、《上林賦》作為《天子游獵賦》的上下篇,其對比之意,視而可見。《子虛賦》中楚使子虛言云夢澤為楚國七澤之“特其小小者”,反襯楚地之大、楚物之繁。烏有先生申之以君臣之義,極言齊地之廣、苑囿之盛,此一次對比;《上林賦》推出天子游獵盛況,極力描述上林苑之廣大、物產(chǎn)之豐富、游獵場面之壯觀,皆在齊楚之上,此二次對比。作者對上林苑的描寫極為細致詳盡,以虛實相生的手法展現(xiàn)了上林苑的全貌。齊楚較之,相形見絀。上林苑,其實就是大漢帝國的縮影和代表,對上林苑全景式的描寫,正是大漢皇朝一統(tǒng)天下的象征。
全景式的描寫集中體現(xiàn)在強烈的方位意識上。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
于是乎周覽泛觀,縝紛軋芴,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
這種東南西北,全景描述,上下左右,彌不涉及,跨度之大,令人震驚,很難相信這是天子校獵的場所,仿佛是整個大漢帝國。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卷十一評《上林賦》云:
亡是公賦上林,蓋該四海言之。其敘分界,則曰:“左蒼梧,右西極”;其舉四方,則曰:“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至論獵之所及,則曰“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贝搜原h(huán)四海皆天子園囿,使齊、楚所夸,俱在包籠中。彼于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土毛川珍,孰非園囿中物,敘而置之,何一非實。?
余有丁亦云:
亡是公雖言上林,而所敘輿圖品物,乃網(wǎng)羅四海。蓋天子以天下為家,故侈言之若此。后人乃以盧橘等訾議之,拘矣。?
程余二人所言,可謂切中肯綮。袁枚“文人興到”?之說,未能明察個中深意。
在泛觀周覽的描述中,還確立了一個“中”的宇宙空間地位?!爸小弊鳛槿祟愖罟爬系挠^念之一,發(fā)軔于人類蒙昧初開,始為萬物命名,確立空間秩序的遠古時代,它意味著某個群體對自己在宇宙間的地位及自己獨特性的欣賞和肯定,因而“中”的觀念,開始就是一種價值確認,是一個權(quán)力符碼?!渡狭仲x》始終將天子所在列于中央地位,采取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陳述方式,其實就是對這種宇宙空間地位的重申與確認。這種確認不可以史實比之,只是一種文學(xué)化的寫照。楊慎說:“左蒼梧,右西極,其誕著矣。丹水紫淵,若有若無,雜以霸、浐、涇、渭、豐、鄗其間,使虛實相半,聽者眩耳?!?《子虛》、《上林》二賦,以“中”的宇宙空間觀念及虛實相半的寫法,借上林苑物產(chǎn)之豐、面積之廣,“苞括宇宙,總攬人物”,表達了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蜀父老》引《毛詩》語)的大一統(tǒng)事功的贊頌之情。
此外,對作為全景之一的校獵場景的描寫,也表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時代主題。如校獵的第一段寫道: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獵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鶡蘇,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馬,凌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經(jīng)峻赴險,越壑厲水。椎蜚廉,弄獬鷹,格蝦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茍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fā),應(yīng)聲而倒。?
此段寫得激烈壯觀、驚心動魄,千載之下,猶令人心旌為之回蕩。這是有漢一代的時代精神,“它是人對客觀世界的征服,這才是漢代藝術(shù)的真正主題?!?可謂飽含激情和刺激,達到了人神共慶、盎然蓬勃的歡快境界,是其高度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表現(xiàn),象征著大漢帝國之武力強大、所向無敵、征服天下、長養(yǎng)萬類、統(tǒng)御群生、一統(tǒng)天下的赫赫事功。
舉行封禪大典,只有一統(tǒng)的事功、帝王的賢明還不夠,還要上天降下來征兆,即所謂的“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史記·楚元王世家》),這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隱秘關(guān)系,與中國古代的“天人相應(yīng)”、“受天明命”思想有關(guān)。符瑞的出現(xiàn)成為封禪必不可少的條件。
關(guān)于符瑞的記載及歌頌由來已久。符瑞,可以有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奇珍異寶等,也可以是自然現(xiàn)象。它們是吉祥的征兆,同時也是帝王受命的征兆。這在《天子游獵賦》中多有提及,且看《上林賦》中有寫離宮別館的一段: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纚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夷嵕筑堂,累臺增成,巖穾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拖于楯軒。青虬蚴蟉于東箱,象輿婉蟬于西清,靈圉燕于間觀,偓佺之倫暴于南榮,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乎中庭。盤石裖崖,嵚巖倚傾,嵯峨磼酺,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瑉玉旁唐,瑸斒文鱗,赤瑕駁犖,雜臿其間,垂綏琬琰,和氏出焉。?
在這段話中,可謂祥云籠罩,符瑞畢集。其中有奔星、宛虹、青虬、象輿,也有仙人靈圉、偓佺,有醴泉、通川,有玫瑰、碧琳、珊瑚、珉玉、垂綏、琬琰、和氏等美玉,等等。通觀全文,亦不乏麒麟、鳳凰、孔鸞、玄鶴和“長千仞,大連抱”的欃檀、木蘭,豫章、女貞等瑞獸、靈鳥、異草的描寫,對祥瑞之物的連類鋪排,是深合時代風(fēng)尚的。這些祥瑞之物是司馬相如對盛德大業(yè)的裝飾與點綴,更是封禪所必須具備的條件。
朕聞昔在唐、虞,畫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嗚乎,何施而臻此與!今朕獲奉宗廟,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猗與偉與!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yè)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遠德,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賢良明于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成以書對,著之于篇,朕親覽焉。?
漢武帝下詔要求臣子歌頌古今帝王的功績,實際上更多的是希望臣子們?yōu)榇鬂h王朝歌功頌德,并開了徑直以詔書的形式宣布符瑞出現(xiàn)的先例。類似的詔書,僅在《漢書·武帝紀》中記載的就有:元封二年(前109)六月:“甘泉宮內(nèi)中產(chǎn)芝,九莖連葉。上帝撥臨,不異下房,賜朕弘休?!?元封四年(前 107)冬十月:“朕躬祭后土地祗,見光集于靈壇,一夜三燭。幸中都宮,殿上見光。”?太初二年(前 103)夏四月:“朕用事介山,祭后土,皆有光應(yīng)。其赦汾陰、安邑殊死以下?!?可見武帝對與符瑞的關(guān)注。當(dāng)然,這是其“神道設(shè)教”的工具和手段,同時也成了臣子阿諛奉迎的途徑。根據(jù)劉躍進先生的考證,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也完成于元光元年,自然考慮到了漢武帝的這種閱讀期待,其之所以深得武帝賞識,與其營造這種“符瑞臻茲”、頗類仙境的場景不無關(guān)聯(lián)。此外,對于符瑞的記載,也有一定的規(guī)勸皇帝應(yīng)天合時、施行仁政的警戒作用。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引《上林賦》后,司馬遷總結(jié)曰:
奏賦奏,天子以為郎。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乃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
索隱大顏云:“不取其夸奢靡麗之論,唯取終篇歸于正道耳?!毙☆佋疲骸皠h要,非謂削除其詞,而說者謂此賦已經(jīng)史家刊剟,失之也。”司馬遷說:“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諷諫,歸于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史記·太史公自序》)“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明確指出,司馬相如作賦,目的不在于夸飾之詞,而在于最后的論道之“諷諫”,司馬遷作《司馬相如列傳》在于褒揚其賦作諷諫之旨。關(guān)于司馬相如賦作諷諫之旨,前人多有論述,但其目的簡單地歸于“無為”,似乎略有偏頗?!蹲犹撡x》篇末借烏有先生之口指出:“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明顯有論道之跡。論道之旨在《上林賦》篇末亦清晰可見: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馀間,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反,非所以為繼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也?!谑悄私饩屏T獵,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墾辟,悉為農(nóng)郊,以贍萌隸;頹墻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fā)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
文中提到的“發(fā)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似乎與校獵不甚相關(guān),但卻是相如諷諫的主旨,在他看來,“是以六合之內(nèi),八方之外,浸潯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于澤者,賢君恥之?!逼淠康氖墙ㄗh皇帝“游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涂,……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nèi),靡不受獲。于斯之時,天下大說,鄉(xiāng)風(fēng)而聽,隨流而化,喟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羨于五帝?!?最終使“今封疆之內(nèi),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矣?!?從而恩德遍洽、澤被群生,為封禪創(chuàng)造最有利、最重要的條件。通過這輾轉(zhuǎn)曲折、極盡靡麗的描寫,不難看出,作者最終是想達到托賦議政的目的。
齊楚藩國作為漢天子管轄下的諸侯國,亡是公對其夸耀游獵之盛進行批評,也是漢天子恩德遍洽的組成部分,只有天子、諸侯一齊尚節(jié)儉、修仁德,才能達到澤被群生的封禪條件。
第三,管理模型方面。邊慧敏等(2004)在借鑒國內(nèi)外對員工素質(zhì)模型的相關(guān)研究基礎(chǔ)上,探討如何構(gòu)建適合我國國情的社會組織員工素質(zhì)模型,提出了四種構(gòu)建模型的理論假設(shè),并提出該模型建立的基本思路。胡楊成(2005)綜合應(yīng)用模糊數(shù)學(xué)(Fuzzy Mathe-matics)和層次分析(AHP)等方法,構(gòu)建了基于 BSC 的非營利組織績效模糊綜合評價模型,并結(jié)合實例說明該方法的具體步驟和有效性。李小寧等(2003)利用委托—代理模型研究了社會組織的激勵效果。毛剛等(2004)根據(jù) Holmstrom 團隊理論建立了社會組織團隊激勵機制模型。
此外,司馬相如與司馬遷都不約而同地對武帝迷信神仙的做法進行了批評。司馬遷作《封禪書》諷刺武帝好神仙的行為,司馬相如則作《大人賦》諷諫武帝,“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對“大人”“乘虛亡而上遐兮,超無友而獨存?!?的寫照,委婉地表達了對當(dāng)時盛行的脫離現(xiàn)實的求仙風(fēng)氣的批評與蔑視。可見,二人都極力反對武帝封禪所持的求仙傾向,所標(biāo)舉的同為對“澤被群生”的仁德盛世的呼喚。不同的是,司馬相如卒于元狩五年(前 118)?,距元封元年(前 110)武帝封禪泰山尚有八年,而司馬遷作《史記》乃是在封禪泰山之后。
綜上,如果說鋪張揚厲的風(fēng)格、虛實相半的內(nèi)容是盡情歌頌漢天子一統(tǒng)天下的事功以及受天明命的符瑞的話,那么,篇末的“歸于節(jié)儉”便是對“澤被群生”的呼喚與諫言,“勸百”與“諷一”在這里并不矛盾,而是和諧地統(tǒng)一在了作者的“封禪”觀念之下,只有將三者全部做到,才能“德隆乎三皇,功羨于五帝”,獲得封禪的資格。綜觀《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可知,在節(jié)儉的表層含義背后,是其對“封禪”即“仁德盛世”的深情向往。此外,提倡“封禪”與“節(jié)儉”也不矛盾,“封禪”恰恰是諷諫武帝“歸于節(jié)儉”的終極目的,而只有“歸于節(jié)儉”才能真正德洽群生,具備封禪的條件。《天子游獵賦》主旨為通篇的歌頌與篇末的諷諫所湮沒,真實的想法在遺文中方才加以申明?!俺跫次?,尤敬鬼神之祀”且好大喜功的漢武帝,把象征“一統(tǒng)事功”的“封禪”看得極其重要,而這封禪必備的上述三個條件順理成章地成了司馬相如大賦所關(guān)注的焦點,“封禪”需要的一統(tǒng)事功和受天符瑞是“勸”的主要內(nèi)容,而德洽群生則是“諷”的最終目的,在儒生看來,封禪在于明受命,武帝封禪旨在求神仙,相如這一主旨在表層含義的掩蓋之下,深藏于其“封禪”觀念之中,在《天子游獵賦》與《封禪文》的文賦“互見”中清晰可見。這一創(chuàng)作主旨的湮沒,是導(dǎo)致“勸百諷一”“曲終奏雅”誤解的主要原因,《漢書·司馬相如傳贊》:“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fēng)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在后世賦家的形式模擬和評論家的嘉許中,這一誤評成為散體大賦的“定論”,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而“尸諫”之說則在另一個方面,走向了極端。無論是過于的“諛”還是過分的“諫”的解釋,都未能深諳主旨。
萬光治先生在《漢賦通論》中談到:“漢代經(jīng)學(xué)其于賦體文的影響之一是在內(nèi)容結(jié)構(gòu)上,也常常使某些賦作在酣暢淋漓的物象描繪的后面,拖著一條沉重而又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尾巴,‘曲終奏雅’,‘勸百諷一’之所以成為漢賦的最為突出的缺陷,經(jīng)學(xué)是應(yīng)當(dāng)負有很大責(zé)任的。”?這反映了在經(jīng)學(xué)獨尊的時代背景下,文學(xué)向經(jīng)學(xué)的靠攏。同時,漢人“依經(jīng)立論”的思想也同樣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之中,即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經(jīng)學(xué)內(nèi)容,賦作結(jié)尾的經(jīng)學(xué)點綴即是典型。蒙文通先生經(jīng)過分析、對比,歸納出了五種制度:井田、辟雍、封禪、巡狩、明堂。?封禪居其一。在《天子游獵賦》的篇末,還提到了井田、辟雍、巡狩、明堂等其他幾項內(nèi)容。通過《天子游獵賦》與《封禪文》以及《難蜀父老》諸篇封禪主旨的分析,便不難發(fā)現(xiàn)經(jīng)學(xué)對于賦以及賦體文的深遠影響,作為近乎純文學(xué)的漢賦也難脫經(jīng)學(xué)之窠臼。董治安先生也認為:“大賦從一開始所聽命和附庸的,主要是以公孫弘、董仲舒等為代表,以《公羊春秋》學(xué)為基本內(nèi)容的今文經(jīng)學(xué)。它適應(yīng)了漢武帝的政治需要,在一定歷史階段高居定于一尊的地位。自司馬相如起,在大賦作家筆下,不僅充滿儒家仁政、德化等一般說教,而且還不同程度地觸及或反映了諸如“天人應(yīng)合”、“大一統(tǒng)”、尊君抑臣、倡言改制以至侈談祥瑞之類的內(nèi)容,具體表現(xiàn)了所受今文經(jīng)學(xué)的實際影響。”?
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更值得注意的是,經(jīng)學(xué)事實上還鑄造了一種正統(tǒng)的賦觀。這就是,把大賦的作用比擬于《詩》教,按照《詩》的‘美刺’價值要求大賦同樣具有‘勸’與‘諷’的政治職能?!?《漢書·王褒傳》引漢宣帝云:“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卑喙趟^“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都是對這種賦觀的明確表述。在這種賦論觀念的影響下,過分談?wù)撈洹扒K奏雅”“勸百諷一”的缺陷就不難理解了。然而,綜上可知,這種觀念顯然是不明其創(chuàng)作背景及主旨之舉,是把內(nèi)容與形式割裂開來的表現(xiàn)。在儒家思想影響下,這種認識影響深遠,幾成定論,直到今天。
①③④⑤⑥⑦?????????????????????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 1982 年版,第 1355、3065、3067-3068、3070、3072、3052、455、3017、3025、3051、3033-3034、1990、3026、460-461、160-161、193、195、200、3043、3317、3073、3014-3015、3041、3041-3042、3051、3060、3062頁。
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672頁。
⑧??凌稚隆《史記評林》,《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輯第10-11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 2553、2557、2557頁。
⑨余嘉錫《余嘉錫論學(xué)雜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78頁。
⑩阮芝生《三司馬與漢武帝封禪》,《臺大歷史學(xué)報》,1985第20期。
?李憲堂《大一統(tǒng)專制權(quán)力之象征》,《文史哲》,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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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裕釗《濂亭遺文》(卷一),光緒乙未刻本。
??蕭統(tǒng)《文選》,中華書局 1977 年版,第 682 頁。
?劉躍進《〈子虛賦〉〈上林賦〉的分篇、創(chuàng)作時間及其意義》,《文史》,2008年第2輯(總83輯)。
?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一),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戴建國主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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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相如既卒”《集解》徐廣曰:“元狩五年也?!币姟妒酚洝肪硪话僖皇?。
?萬光治《漢賦通論》,巴蜀書社1989年版,第30頁。
?蒙文通《蒙文通文集》(第三卷),巴蜀書社1995年版。蒙文通最早提出今文學(xué)的五種制度,是在1938年寫成的《儒家政治思想之發(fā)展》一文中,此文是由《漢儒之學(xué)源于孟子考》、《非常異義之政治學(xué)說》、《非常異義之政治學(xué)說解難》修改合并而成,公開發(fā)表于1942年出版的《志林》雜志上。蒙文通于1961年刊載于《孔子討論文集》上的《孔子和今文學(xué)》一文中,再次分析今文學(xué)的五種制度。蒙文通在這兩篇論文中所討論的今文學(xué)的五種制度,幾乎沒有多少區(qū)別。時隔23年之后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變,說明蒙文通對今文學(xué)的五種制度的分析是成熟的,是定型了的。
??董治安《漢賦的困厄與解脫——關(guān)于漢賦同經(jīng)學(xué)的若干問題》,《文史哲》,199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