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匯
(蘇州職業(yè)大學,江蘇 蘇州 215104)
無處安放的愛情與婚姻
——讀《花兒與少年》
任文匯
(蘇州職業(yè)大學,江蘇 蘇州 215104)
花兒與少年本該擁有公主與王子般的幸福,可生活沒有給他們提供足夠的空間。他們的愛情和婚姻沒能在自己的母體文化中得到滋養(yǎng),從而獲得更新、生長。選擇寄居以后,因為“錯位歸屬”,他們關于愛情、婚姻的一切美好設想再一次凋謝成一地碎片。小說對不同語境下人性所面臨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困境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花兒與少年;愛情;婚姻;無處安放
作為活躍在北美華文文壇上的一個“了不得的異數(shù)”,[1]嚴歌苓憑借足以看穿人心的視野,足以探底人性的嗅覺,受到眾多讀者的追捧以及學者評論家的廣泛關注。她的異域書寫閃爍著“新移民文學”獨有的精神特質(zhì),使她成為新移民作家中一面耀眼的旗幟。
一
長篇新作《花兒與少年》延續(xù)了她一貫的新移民題材,為我們講述了一個貌似平靜溫和實則憂傷凄涼的故事。如題所示,花兒一樣美麗的少女,英俊瀟灑的少年郎,一對惹人憐愛的小兒女晚江和洪敏在大自然的良辰美景中相會。眉目傳情的喜悅,朝思暮想的苦楚,望眼欲穿的期盼,十指相扣的依偎,一吻定情的承諾,肌膚相親的感動,從少年到青年,從總角之交到終成眷屬。許多時候,他們將舞臺當作人生的主體,將舞臺上的短暫夢幻當作人生的真諦。這是兩具幾近完美的軀體,本該擁有王子公主般的愛情,但生活畢竟不是舞臺。當花兒與少年走下舞臺,迎接他們的是苦澀悲涼的現(xiàn)實人生。為了愛情,晚江毅然跟洪敏裸婚,蝸居在他們的單身宿舍。在筒子樓的五層拉上花哨的窗簾,他們的婚姻就在窗簾背后展開。如果不是因為最后一次分房未果,不是因為劇團效益滑坡,女的被派幫廚男的被分流去打雜,那他們的愛情也許就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上下樓梯打洗澡水的殷勤中,在柴米油鹽的圍繞中,在世俗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轉(zhuǎn)化成了親情,但事實是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不僅“最不勤奮的主角”、“最賣力的龍?zhí)住睙o從談起,而且成了這個劇團最后要不到房子的一對夫妻。生活可以擊垮任何美妙的事物。在未來無望的打擊下,曾經(jīng)的少年放棄了,因為他清楚,這十年所有的艱辛痛苦、清貧簡陋是靠十年前戀愛的感覺維系的,可下一個十年靠什么呢?生活沒有給他們的愛情和婚姻提供足夠的空間。那個用被單隔出的洞房、那個劇團的廚房和衣帽間如何承載得了他們沉重的愛情?或許放手才是最深刻的愛戀。
小說的主人公面臨著和時下國內(nèi)年輕人相似的遭遇:“裸婚”、“蝸居”,但嚴歌苓寫這些不是為了追逐文學的時尚,她不會為嘩眾取寵而趕時髦,相反作者始終保持著一種冷靜的側目而視的態(tài)度,通過對現(xiàn)實的觀照向歷史和人性深處探底,看身處邊緣的小人物如何在命運的般百般戲弄下活得卑賤抑或強大。正如作者所說,“我們的童年、少年、青年歲月都是在大的社回動蕩中度過,一個決定和運動就會給生活帶來云泥之別的深重改變?!盵2]
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作者沒有明示,但一切社會符號有都帶有鮮明的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烙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伴隨著轟轟烈烈的經(jīng)濟改革,人們原有的社會理念、價值觀念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對金錢物質(zhì)的崇拜幾近宗教般的狂熱,而精神文化家園則呈現(xiàn)出一派“荒原”景象,高雅藝術遭遇寒冬。晚江和洪敏所在的芭蕾舞團在激烈的經(jīng)濟文化結構變動中已如汪洋中的小舟。作為個人,他們也無法繼續(xù)坐享體制的甘美,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隨之而來的還有精神上的無所歸屬感、依托感,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茫然。曾幾何時,這些文化人的精英意識及自我內(nèi)在的優(yōu)越感已化為往昔云煙,飄蕩不知所終。在這樣一個消解價值、離析中心的時代,個人又能拿什么去拯救自己的愛情?面對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困境,他們選擇了無奈的逃遁。
當然導致他們婚姻解體的原因還有世俗的嚴苛、人際間的相互圍獵傾軋以及他們自身的不安分。這對小夫妻是那樣的不諳世事、渾玩未開,婚后他們開始了新一輪的瘋狂:尋找戀愛時的激情,細紗綢做成的美麗絕倫的窗簾的放蕩,北海公園“偷情野合”的刺激……在那個墨守成規(guī)的年代,戀愛后結婚,結婚后不再戀愛已成固有觀念,所有出格的浪漫都會被認為是一種低俗、下賤、無恥。當發(fā)自內(nèi)心的觀念只剩下自己認可的一份膽量和超群,所面對的敵人卻是強大的世俗時,那么再強大的內(nèi)心、再堅貞的愛情也會變得不堪一擊。他們的不安分還包括公然違反“基本國策”,在兒子九華之后又生了女兒仁仁,這無異于把自己逼上絕路。
中國有十幾億人口、幾千萬個家庭,在經(jīng)濟改革的浪潮中,因為失去了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優(yōu)勢而淪為弱勢的并不鮮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選擇了歸順和依從,但不安分的他倆偏偏不甘心沉淪,以至于他不惜犧牲婚姻、不惜扼殺兩人融于歲月的愛情和親情也要成就晚江和兩個孩子的幸福。
二
花兒與少年的愛情終于沒能在自己的母體文化中得到滋養(yǎng),從而獲得更新、生長。如果說這是晚江和洪敏遭遇的第一重人生尷尬,那么在大洋彼岸他們?nèi)匀粵]能獲得夢想中的自由和空間。
晚江依然年輕,并且有著舞蹈演員特有的可以摧垮一切附加條件的美,加之她將舞臺上未能充分展示的才情應用在菜肴創(chuàng)新上,無師自通地將烹飪術升華成了一門藝術,很快贏得了老律師的青睞,如愿以償?shù)厝爰绹?。隨后九華來了,繼而洪敏來了。昔日的花兒與少年已經(jīng)相隔十年的歲月,但這個女人似乎從沒有從過去的生活延續(xù)中走開。時空轉(zhuǎn)換,人物非昨,可她就像出去郊游一樣,或者說就像一件典當出去的物品,她知道自己終究要被贖回的。她的情感沒有任何變化,那么自然的延續(xù)著過去的婚姻,她的心自然地屬于過去的歷史,她的靈魂仍留在過往,現(xiàn)在不過是外形、表象。兩人的心有靈犀在諸多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和洪敏每周通話,他們說話的方式、彼此的情感心理一如既往,而且盡管沒有明言,卻懷著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堅韌地等待,等瀚夫瑞老去之后有朝一日破鏡重圓。憑著他們的年齡、意志,他們有足夠的條件將等待進行到底。他們規(guī)劃著一家四口的未來,晚江拿出她千辛萬苦掙來的那點可憐的積蓄給洪敏,企圖構筑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家,甚至有了關于新家布置的具體構想,還把家里的廢舊物品進行轉(zhuǎn)移。晚江深愛著洪敏和他們的兒女,像母獸一樣勤于操勞和張羅,千方百計地想讓這破碎的家庭重圓。就在她以為團聚的幸福伸手可及的時候,傳來了洪敏投資被騙的噩耗。原來夢想一夜暴富的洪敏根本沒有買房,他拿著晚江的錢以及從俱樂部那幫老女人那里借來的錢做了投資,血本無歸后丟盔棄甲逃回北京。
其實投資被騙這類事發(fā)生在洪敏身上絕非偶然,因為嚴歌苓筆下眾多女性那種純真的生活姿態(tài)在他身上也有某種程度的體現(xiàn):有點簡單,有點遲鈍,甚至有點缺心眼。這是一種野性的原生態(tài)的美,具備這種稟賦的人更適合隨性地生活,至于投資掙錢這類需要智慧乃至精明的事已經(jīng)超出了他能夠從容應對的范疇。
如此,一夜之間,晚江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所有關于房子、家庭的夢想通通破滅。這是小說設計的阻礙他們破鏡重圓的現(xiàn)實性因素,但真正注定他們這種悲劇結局的深層原因應該是彼此心靈的遷移。晚江最終終于明白,她心目中的親人丈夫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人了,他們在各自的十九歲和十七歲相遇、相愛,并如膠似漆,用十年的時間體味艱辛快樂,不離不棄,因為一個不可思議的原因分裂,試圖用第二個十年來尋找物質(zhì)上的富足,夢想著可以再續(xù)之前的美好,可是在他們四十二歲和四十歲時再回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不去了,在一次次的經(jīng)歷中,他們的心理已經(jīng)錯位,為文化和生活切割著,蹂躪著。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對我們這種大齡留學生和生命成熟后出國的人,‘遷移’不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和感情上的……”“即使曾是‘花兒與少年’那樣天造地設的愛人,‘錯位歸屬’也使他們不可能舊夢重溫。情在義也在,回到原先位置的卻已是陌生人。彼此心靈的遷移竟比形骸的遷移要遠得多。”[3]作為瀚夫瑞的妻子,晚江既厭倦這種奴隸般的生活,同時又對這種生活不無留戀。十年間,她已錯過了本國文化一大段的發(fā)展和演變,不自覺地為美國文化深深地感染和間離,即使回到母體文化中、回到洪敏身邊,也是形歸而神莫屬了,和洪敏之間存在的可能性早已被現(xiàn)實性的追求所吞沒。
三
晚江和洪敏的兒子九華,因為父母的選擇,他承擔了分離的一切惡果。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在去留的問題上,不可能有自己的意愿。在這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里,他承受不了繁縟的餐桌禮儀和這禮儀所代表的階層,他的笨拙和固執(zhí)把自己排除在瀚夫瑞的王國之外。九華第一次與翰夫瑞會面時便由于語言障礙陷入了失語的狀態(tài),這種失語狀態(tài)在九華日后的生活中成為一種常態(tài)?!鞍肽旰笕藗冮_始無視九華,他成了這房子里很好使喚的一個隱形小工。他做所有的粗話,馬桶壞了,下水道不通,不必專門雇人修理。沒有人再過問他在學校如何度日,連晚江都不知道他早早到學校,其實就在課堂里又聾又啞又瞎地坐上六七個小時”[4],甚至在老師家訪后九華采用了斷指自殘的方式來表示對自己的捍衛(wèi)和堅守。血淋淋的年輕失敗者從此結束豪華的寄居,開始自謀生路。這個并不聰慧的男孩寧可一輩子開卡車送盒飯,也不服從母親和繼父為其安排的成長道路,他用這種自我放逐的決絕方式,喧喻了對西方文明的拒絕。這種拒絕既是弱勢文化的抗爭與自守,也是對他父母所作所為的一種無言反抗,極具悲壯色彩和諷刺意義。
如果說九華對西方文化所持的是一種徹底拒絕的態(tài)度,那么仁仁所持的是全盤認可的姿態(tài)。在美國的十年,仁仁已經(jīng)長成一個沾著煉乳的草莓一樣鮮嫩多汁的少女,尤其是在瀚夫瑞的調(diào)教之下,談吐高雅精彩,反應機敏,禮儀完美高貴,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完全西化的女孩,仁仁也樂于接受這種西化,并且表現(xiàn)出對中國人身份的背棄和鄙夷,這主要表現(xiàn)為對父兄的疏離和厭棄。除了發(fā)膚還是龍的傳人,其他的一切,從價值觀念到思維方式,從生活習性到禮儀舉止,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國少女。更可怕的是對性的懵懂認識和那個開放的環(huán)境正在把她一步步往深淵里推進,如果沒有她的母親用性和色來交換,她怕已經(jīng)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面對這樣一個孩子,真不知道晚江和洪敏是該感到欣喜呢還是挫敗。
曾經(jīng)的花兒與少年已悄然凋謝,一個黯然歸去,一個寄人籬下,尷尬地存在于邊緣。如今的花兒與少年,一個異化得令人懷疑血緣的真實,一個掙扎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的底層。
一次傷筋動骨的遷徙竟以如此黯淡的方式收場。花兒與少年在生存困境下的選擇并沒有使他們獲得拯救,這個自由、開放、富有的國度也并非他們安居的樂土,他們關于愛情、婚姻的一切美好設想在這里再一次凋謝成一地碎片。
生命一旦被拋入塵世,偶然和必然便構成了命運身不由己的和弦。嚴歌苓用閱盡滄桑的心靈,不斷品味感悟冷暖交織、靈魂漂泊的生命真味,對不同語境下人性所面臨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困境進行了深刻的解讀和剖析。
[1] 麥琪.女作家對女作家[A].莊園.女作家嚴歌苓研究[C].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2006.
[2] 傅褘男.嚴歌苓:在書寫中走進歷史[J].中華兒女,2012,(1).
[3][4] 嚴歌苓.花兒與少年[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
Inseparable Love and Marriage——a Reading of Flowers and Juveniles
REN Wen-hui
Flowers and juveniles should have been happy like the prince and princess, but life didn’t give them enough space.Their love and marriage did not get nutrition in their own culture, thus no updating and growth is derived.After settling down, because of “dislocated belonging”, their conceptions about love and marriage faded into pieces.The novel makes a profound exploration of the double troubles faced by humanities materially and spiritually in different contexts.
Flowers and Juveniles; love; marriage; inseparable
I207.425
A
1008-7427(2012)10-0067-02
2012-07-25
作者系蘇州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副教授。